找回密码
 注册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微信登录

微信扫一扫,快速登录

【贞人堂】散文:傻 姑

贞人堂 2020-5-10 12:36 1436人围观 文学作品

很多年了,我一直坚持深夜写作,这是我的一种生活方式——写作,成为一种生活的必须。深夜,是大地最为安静的时刻,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能通过文字来沟通我与大地的情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的思想才能通过文字 ...
“以学术立身·重塑中国文人的家国情怀”

【散  文】

傻 姑

○孙亚军

「贞人堂主人 孙亚军
四川省新文人画院学术主持」

  很多年了,我一直坚持深夜写作,这是我的一种生活方式——写作,成为一种生活的必须。深夜,是大地最为安静的时刻,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能通过文字来沟通我与大地的情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的思想才能通过文字伸向大地幽暗的深处,来聆听来自大地深处的绝响,抚摸岁月残留在大地上的裂痕。深夜里,一个人和意象当中的大地黙语,体会着生命中无法回避的悲凉。痛苦的思考,伴着丝丝烟缕,无声无息地飘向了未知的远方,用心凝聚而来的文字竟然显得如此苍白,“以文为生,以文而名”的名分之想——我们为之思考、为之写作的这一切似乎那么的幼稚且寂寥。然而,然而又究竟是什么样儿的力量紧紧抓住我,让我在孤独的黑夜里深陷,用艰涩困难的文字试图来开通思想与大地的桥梁,叫它们默契相生呢?终于有一天,当我在生活之中艰难地理解生活的时候,我才感到纯粹的以文而文是那样的无助,乃至虚无。我才渐渐地懂得,心是块田,它会涸。我终于明白其实饱含思想的文字就是用来给养干涸的心,滋润失水的心的田。这个世上,本就没有永远的永远,更谈不上什么东西可以为之不朽,文章,文字,每一个人用心写就的文字,其实就是在慰藉心灵,自己的,愿意的并能读懂的他人的。文字无需带着世俗“崇高”的理念,一起卷入浑浊的人心之中,每一个文字,其实就是在为自己的人生、自己曾经的生活——“树碑立传”。茫茫人海中,己如沧海之一粟;红尘滚滚下,知音谁人且难觅。知我心者,为我忧!不知我者,谓我烦!一切的,顺其自然,无需太多理由。写作,永远属于唯我的空间,一切的,关于生活的喜怒哀乐,关于生命遭遇的点点滴滴,也只有我和我的文字能够珍惜,能够懂得!
  关于傻姑的那些事情,对于同堤村这样一个有着几百户人家的村子来说,人们几乎淡忘的差不多了。村子里,除了在我这个年龄段往上的人依稀还能想起一些事来,往下的那些年轻人大多已经没有印象了,或许有人听说或见过傻姑,但已经是不愿意谈起了。很多人的眼里,傻姑就像一朵飘散在西天的云彩,已经随着时光的流逝变得无影无踪。这许许多多年,同堤村死了一茬又一茬的人,他们,已经成为了一种记忆——一种渐渐被遗忘的记忆。而我,一个用文字来洗刷人生风尘的人,独居都市之中,易感的心却不时地朝向渭北高原那块热土,不断地用心去叩拜故乡那些远去的神灵。漂泊的人,漂泊的心,茫然感到了人生的困顿,这才问语故土,这才叩响埋藏大地深处的幽暗之门,试图寻找得到人生可以永恒的生命基点。抱着这样的一颗心,苦守着“养心”的文字,傻姑的故事才一次又一次的让我的心头作痛,让我的心灵无法平静。草长莺飞的季节,我背上行囊,行走在故乡的原野之上,寻找记忆当中的傻姑,为我那善良一生、凄凉一生的傻姑留一点文字,当作我心中永世的纪念。
  清明,一场春雨一场梦,倒也真是一个充满伤感的时节。同中国的大多数家庭一样,妻儿随我回乡祭祖,为那些逝去远方的魂灵、亲人,烧点纸钱。细雨蒙蒙,空气之中备有一丝春寒,我跟在父亲的后面,肩上扛着铁锹,父亲提着草笼,里面装上了各种币值的纸钱和祭祀的糕点。脚下踩着泥泞,乡野小路,一行人前往老猫咀的坟地。是啊,最近几年来,父亲一直让我同他一起上坟,已是知天命之年的父亲时不时地说:“我带着你去祭祖,让你记住在老猫咀的坟茔地上,那一座是你的亲人。过几年,我走不动了,你要一个人来,为他们送去人间的祝福与哀思。将来我死了,你也要记住我是要和他们在一起的,你带着你的孩子一起来。”我也是这几年才从心底,慢慢开始懂得父亲的心,懂得守望故乡的意。那一天,父子俩一起在孙氏祖先的坟茔前栽上了翠柏,点上了香烛。早在回家之前,父亲早早的就在家门前的神桃沟移来了几株柏树苗——每年父亲都要移栽几株柏树,但是每一年都成活不了,父亲希望他亲手栽下的柏树能够成活下来,让祖先的坟茔环绕在翠柏之中。就在这一天,父亲和我一起给我那逝去多年的傻姑的荒冢上,填上了新土。我们一起跪在傻姑的坟前,父亲点烧纸钱,对着坟茔“堂姐啊,今天清明节,我和娃来看你来啦,钱不多你就将就着用吧,家里的事情你也管不上了,我会照顾的……”,不觉着,听着父亲和地下魂灵的对语,我的眼泪珠子已经混入了湿润的泥土里。
  那天晚上,我特意选择和父亲睡在了一起。许多年了,我们父子俩很少睡在一起,以前偶尔的几次,我总是给母亲说“我不愿意和大(dá)睡一起,晚上他老是打呼……”。可是,那天晚上我很想和大(dá)睡在一张床上,那一夜我们睡很晚,父子俩有着说不完的话,已经戒烟的父亲在那一夜抽着由我频频递去的烟卷儿,讲述着他的曾经,同堤村的往事……说到傻姑,父亲一阵沉默,攒着劲点燃一根烟,他陷入了回忆当中,那一刻飘散在室内的烟雾,把父亲带回到了过去的岁月空间……父亲问我:“你为啥想写傻姑咧?”我回答:“……在这个世上,每一个生命都是不平凡的,都需要有人记住它,物质的东西随风而逝,只有文字才能铭刻精神。我们农民一辈子很苦,大地虽然懂得农民的辛苦,但我们更应该让活着的其他人知道,记住,其实在所有人当中,只有身为农民的人才是最值得用心去记忆的。”父亲笑了,我却哭了。
  单纯的记忆,有时候无法较为完整的重述过去以往的生活,需要文字的整理,记录。文字,做为一种叙写记忆的方式,在实际的世界当中,弥足珍贵。文字,虽然只能尽可能的做到对记忆当中的世界的记载,从而在重读中使其部分复原,但却使这种记忆成为一种无法被岁月风蚀抹去的永恒。我从来没有想过,因为书写文字而成为什么,或许少年时代曾经做着那样的美梦——一个用文字来编织一切的梦想。但是现在,文字面前,我的心却是无比的淡定,没有了对文字的欲望之想、功利之想,在心里,剩下的只有对生活的忠实,中肯,如何使得文字成为慰藉心灵的一滴清水。就像今天一样,试图通过文字来追寻那逝去的光影,来书写傻姑。
  那一夜,父亲坐在炕上讲述着几十年前的事情,我在父亲的叙述当中,用心感受着。几十年前,父亲的儿时。那时候,傻姑年长父亲几岁,扎着两个羊角辫子,穿着花格子衣裳,腿上是补丁裤,清秀而单纯。在父亲的记忆中,那时候他们一大群孩子,经常玩耍在田间地头,傻姑是儿时同伴中唯一的一个女孩。二十世纪的五六十年代,是所有中国人的艰难时期。农村里,因为孩子多,一个家庭常常为了吃饭而发愁,那时候父亲经常饿肚子,有时候一天只能吃上一顿饭。傻姑的父亲,是我爷爷的堂兄,因为管理农业社的食堂,所以相较而言家里还能吃饱肚子。那时,傻姑时常要玩耍的时候,偷偷从家里揣上两个白面馒头,然后把我父亲叫到一边塞给他。父亲说:“那时候,真是饿极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馒头就大口得啃。那时候,堂姐对我特别好……”那时候,遇有别的男孩欺负父亲,傻姑和她的哥哥总是护着父亲。过去的往事,如同昨日的星辰,在父亲的记忆当中闪烁着光芒。在父亲的记忆当中,那时的傻姑是聪明的,她和别的孩子一样,也在享受着自己的童年。然而,就在傻姑十几岁的时候,一场大病突然袭来,连续不断的高烧几乎夺去她的生命。那时,农村的医疗条件极差,用来退烧的药又是极其昂贵,况且又不是很普及,傻姑的父亲为此到处奔走。有一天,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赤脚医生,来到同堤村,傻姑的父亲,跑去询问这位医生。医生告诉他,傻姑的烧现在很难退得去,必须用牛黄来治,说是以毒攻毒,说不定了还能奏效。可是,哪里又有牛黄呢?四处打听,一个叫做皇甫庄的公社,专门有人杀牛,那里会有牛黄。那是1969的早春,天都没有亮,傻姑的父亲和着我的爷爷,老哥俩背着一袋子的白面,步行到几十里外的皇甫庄宰牛场。然而,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将用白面换来的牛黄,将致使孩子一生的脑残损。别无办法,为了保住孩子的性命,只得冒险了。父亲记得,当时他们根本不知道该服用多少剂量的牛黄,老哥俩为这事争吵一番,最后决定越多越好。十几岁的傻姑,十几天的高烧不退,在医疗技术极其落后的年代里,她被口服下大剂量的牛黄。又是一个十几天过去,高烧退后的傻姑,突然之间不会说话了,望着人只是痴痴的傻笑,起初,家里人只是以为孩子病的时间太长,还没缓过劲来。但日子久了,家里人终于明白,这孩子因为高烧吃下大量牛黄变傻了。
  命运究竟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楚。命运的安排,有时候我们选择了抗争,但更多的时候,只得默默承受。选择和命运抗争,是因为我们无时不在寻找改变命运的机遇;然而,选择默认,是因为生活压根就没有给予你改变命运的机会。傻姑,面对这样的命运,她根本没有可能进行抗争,人生给予她的幸福,也仅仅限于她童年至少年的十几年当中。
  从傻姑被喂下大量的牛黄开始,她人生悲剧的幕布注定被拉开:十几岁的傻姑,还没有来得及仔细思考人生,就什么也不知道地成为人们眼中的傻子。命运弄人!从傻姑开始变成傻子的那一刻起,她走出家门的时候,同村人的同情和怜悯,所有的人都在可怜这个无辜的孩子。她冲着别人哈哈傻笑,让人鼻酸;她一个人不断狂抓自己头发的时候,围观的人长长叹气;她一个人走出家门,找不到回家的路,在别人家的玉米地里被发现,被人领着回家。好在,那时候,同堤村的人没有一个人嫌弃过这个女孩,没有一个人嘲笑过她。所有的人心中,只是在可怜这个孩子。
  然而,傻姑的傻,毕竟是真实的,而且她的傻在全公社是出名的,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同堤村有一个傻子。父亲说,农业社集体劳动的时候,经常有一些外村的人围住傻姑,让傻姑给他们学狗叫、变着法地戏弄她。为此,父亲曾经和傻姑的哥哥(我的伯父)联合了本村的年轻小伙,打过群架,为她出头。
  那一夜,我们父子俩说了很多话。好多年了,能和父亲这样说话的时日屈指可数。后来,父亲说他累了,要休息。所以我们不再说话,关了灯。没多久,父亲的呼噜声就起来啦,一浪接一浪。不知怎的,那天晚上,我再也没有嫌弃父亲的鼾声,而是感受到了一种亲切和温暖,我知道在今后的岁月,能和父亲这样亲切的机会也许并不太多。父亲啊,您太累了,今夜儿子已无眠,就让儿子看着您睡吧!我躺在炕上,翻来覆去,于是悄悄起身,打开壁灯,望向一旁酣睡的父亲,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农村的夜晚,安静而又甜美,清明时节的这场小雨让空气里时时透着春寒。我一个人,犹如暗夜里的魂鬼,伫在院子的中央,仰望满天星宿,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人世间似乎永远在上演着一出出悲欢剧目。我们无法挽留时光的流逝,只能伴着时光前进,驻足回望,那已经逝去的人生光影,去追寻生命当中的记忆点滴。二十多年前,我还是个的孩子,傻姑是我生命记忆当中的人,不仅是我,还有我那些儿时的伙伴,傻姑也是他们生命记忆当中的人。
  那时候,傻姑一个人,穿的破破烂烂,脏兮兮,蓬头垢面让人生厌,她经常一个人去碳渣坡捡别人家倒掉的垃圾为食……但凡小孩和大人一起,碰见傻姑,大人总是拉开孩子躲得远远。但是,娃娃是娃娃,天性贪玩。那时,每逢周六,同村的很多男孩聚在一起,我记得一次大约是十几个吧,我们分成两组,站在离傻姑十米开外的地方,把傻姑当作靶子,用土疙瘩打她,我们瞄准的目标,是傻姑的头。一组轮过了另一组上,可怜的傻姑,被我们这群可恶的男孩,用土疙瘩追打得无处藏身,只能蜷缩着身体,到处躲藏。而我们以此为荣,以此为乐。时隔多年的今天,我想起这些童年事情,心底里悸悸颤颤,我们是在造孽呀!是在犯罪呀!我无法原谅自己。这种游戏,我们玩了很多次,而且每一次可怜的傻姑总是被打得“遍体鳞伤”,大声嚎啕,也许是她感到了疼痛!今天,我用文字记录当时,我的心无比自责,无限忏悔,我的傻姑!直到一次,我们依然成帮携队玩着这样卑劣的游戏,傻姑的眼睛已经被其中的一个男孩用土疙瘩打得红肿,她的鼻孔下面流出了鲜血,傻姑哭了,她正面朝向了我们,立地下跪,叩头乞求我们不要再打,这时候大一点的男孩反而更加激烈的用土疙瘩使劲地砸她。我傻眼了,一个神志不清的成年女子被一群孩子打得跪地求饶,哭天抢地!今天,我在反思,我在忏悔,人性的无耻与恶劣,居然在我们这群孩童中间毕露无遗。那一天,母亲看到这个场面,看到了我也在这个祸害的行列当中,母亲气急了,手持一把铁锹,冲向我们,所有的孩子在同一时间,四散逃串。那一刻,我的不远处依然跪着的,头发凌乱不堪的,还在磕着头的,我的傻姑,成了我内心深处无法磨平的烙印,我的心中永远的疼痛!那一次母亲第一次狠狠地抽打了我的耳光,拧着我的耳朵提溜着我回到家里,将我双手绑在院子里的竹杆,撂下一句狠话:“等会回来再收拾你!”我看到母亲在厨房里急急拿了两个白面馍馍,出去了,我知道她去拿给受伤受惊的傻姑。那一次母亲狠狠的教训了我,晚上的时候,父亲用脚使劲地踹了我,伤心地撇过了头。
  我的童年记忆里,我的可怜的傻姑,总是被人欺负。那时候,时常听到一些人会说傻姑很“坏”,她总是跑到别人家的田地里,破坏庄稼。总是被别人打。我们家的田地,也时常遭到傻姑的“破坏”,但是父亲和母亲从来没有生过气,好几次我看到父亲专门地将地下的红薯,刨出来几个,放在地头。我问父亲为什么,父亲说:“你傻姑,看到了一定会吃!”但是,别人就没有那么好心了。一年的夏天,我和母亲田里干活,远远的听到,有人追着赶着在骂人,我和母亲好奇,寻声而去。那一幕,我至今难以忘怀,傻姑光着腿,被人追打着,后面是田间主人恶毒的咒骂声,前面是惊恐的傻姑发出的“阿~阿~”声,田里的豆苗被踩的东倒西歪,这一幕,像足蛮荒时期的“捕猎”场景。
  今天,在同堤村活着的人心中,傻姑和其他的逝者一样,成了历史,从人们的心里渐渐的被遗忘,在岁月的流离当中慢慢的被消磨。但是,我相信所有的历史绝不全然是由辉煌点缀撺掇起来的,那样的话构成历史的画面未免显得虚伪,历史是拥有生命的,是脆弱的,是罪恶的,也是温暖和有阳光的,它是由许许多多多普通的、平凡的人堆积连续起来的。这样的历史,在我们的心中满是敬畏,充满神圣。傻姑的历史,值得去回味,去思量,去甄别,去做良心上的拷问。不光是傻姑,每一个人都一样,当我们去回味、思量某个人的生命史的时候,我们才感到心和大地是那样的贴近,感到人生命运的悲凉,感到良心呼唤后的温暖。
  时间静逝流水般,即若曾经风花雪月的美好日子也早已融入岁月的涓涓细流当中,一起归入记忆的汪洋大海。几十年一晃而去,有时候我一个人回想起昔日的往事,傻姑的命运总是我无法绕开的那道弯。我在想,其实傻姑一生的悲剧命运,或许可以看作是一个充满悲剧式的传奇。就是她这样悲剧式的传奇,有时候让我看到在她的人性当中也折射出来一种光芒。以至,在她人生晚年的日子里,我在疑惑,她是否是傻?我觉得,她似乎在苏醒,同大地一样!当然,这都是我的想法,毕竟她临死都没有清醒的样子,她活着的时候,那些事情,让人怜悯,让人厌恶,让人悲愤,让人无奈。
  大概是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那一年,村里的洋槐花长得特别繁,为了能吃到母亲做的洋槐花麦饭,那个季节我和伙伴们每逢周末,就疯也似的拿着弯钩去采集洋槐花簇。我记得,是星期六的一个晚上,母亲做好麦饭,一家人准备吃饭的时候,傻姑的哥哥(我的伯父)来了。他冲着父亲说了一句:“别吃饭了,天快要塌下了!”父亲放下手中麦饭,和伯父一起到别的屋子去了。后来,那天晚上我听到母亲在骂人,隐隐约约的大概知道说是我那傻姑怀孕了。流言传开无法制止,何况傻姑渐渐鼓起的肚子,更是让很多人极尽猜测。以后的几天,我们这些孩子当中也开始议论傻姑怀孕的事情了,那个年月,农村人的精神生活荒芜原始的很,傻姑怀孕的事情一时成了爆炸性的新闻。人们竞相打探、揣度,究竟是谁做出那样的事情?有人掰着手指在算村里出了名的那几个老光棍,更有人私底下怀疑,这是傻姑的哥哥做出来的事情。传言四起,谣言所生成的威力,足以吞噬掉每一个涉及的生命。好一阵子,我记得,没有看到被人议论纷纷的傻姑了,直到一次,吃完早饭,准备上学的时候,傻姑家的门前围了很多人,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这阵子,我那可怜的傻姑被她的哥哥“囚禁”了起来,而那一天也是我看到我的伯父第一次在盛怒之下,用皮鞭子在抽傻姑,傻姑被抽得无处藏身,身上穿的衣服已被抽得稀烂,眼睛里充满了乞求,一种哀怨。我和很多人站在那里,看着傻姑被赶到柴火堆边,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她的哥哥一边打着傻姑,一边骂着那个干了缺德事的人,希望他站出来,伯父向乡亲们扬言如果那个人没有站出来,他就要打死他的妹妹……时隔多年,我回想起傻姑挨打的场面,不住地去想为什么当时没有一个人敢于站出来拉住伯父的手?为什么所有的人好像都在津津有味地把着别人的苦果当做自己的甜心果品在品尝呢?然而,那一天,我那可怜的傻姑在皮鞭的抽打之下,觉醒了人性的本能——我今天也是这样认为的。无论哥哥怎样的打她,她的双臂从来没有离开过她的肚子,她在努力地保护腹中的孩子,这一点我相信,同堤村的很多人和我一样,都会觉着一种不可思议。我的伯父终于停下手中的鞭子,一个人抱头痛哭,柴火堆边的傻姑抱作一团浑身瑟瑟,围观的人无趣的唏嘘离开。
  悲剧就像是毒蛇噬咬注入机体的毒液一样,迅速在这个苦难的家庭四周蔓延。那一天以后,傻姑的哥哥终于病倒,他的内心已经无法承受再多的人生压力。父母离世之后,兄妹二人相依为命,他尽着全力呵护着可怜的妹妹,万万没有想到,还是没有保护好,让妹妹蒙受了如此巨大的人生羞辱,他不断地自责,不断地检讨,不断地折磨自己。那个让他和妹妹,蒙受莫大羞辱的人一天不站出来,他就一天不能结束对自己对妹妹的残酷折磨。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伯父的病情没有丝毫减轻,傻姑的肚子在无人照料的情况下也大了许多,那些日子父亲经常出入伯父的家中。桃子成熟的季节,满沟里的野桃树结满了诱人的桃子,傻姑在马圈里产下了一个男婴。那几天伯父的病情加重,母亲和父亲每天晚上去伯父家和他的家里一起照料病危的伯父。母亲说“那天晚上,孩子的哭声把她吓醒了”,在伯父病危的日子,母亲晚上住在伯父家中和伯母一起照料伯父。半夜里孩子的啼哭声,把她们从梦中惊醒,母亲和伯母打着手电筒寻到马圈,她们知道傻姑生了。前些年,我问过母亲这些事情,母亲说那天晚上她看到的傻姑一脸惨白,草堆里到处是鲜血,一个男婴在啼哭。她和伯母赶紧想办法把孩子和傻姑的事情处理完,她们知道这件事是绝对不能让病危的伯父知道的,对于伯父来说这个孩子背负着他的耻辱,对于一生勤劳本分的伯父来说,这个孩子的重量太沉。孩子出生的消息终于还是被病重的伯父知道了,父亲说他的哥哥听说了事情之后,两眼不停地流泪,哭也哭不出声来,就这样天天流泪,一句话不说。病情每天加重,反复无情地打击,让这个绝强挺直的渭北汉子再也不能承受,一个早晨,太阳刚刚升起,同堤村被朝阳洒下一层迷人的金色,就在这样的早晨,我的伯父离世了!父亲难过地说他的哥哥死时像是有一句话要说,但是始终没有说出来,他是睁着眼睛死去的。他到死也没有等到那个做孽的人,站出来,承担本应他承担的罪孽!
  生命的承重,对于一个正常的人来说,也许那是催生他人性迸发的力量。可对于一个神志不清的人来说,来自生命的重量,便是悲剧的催化剂。是的,我有时在想,对于傻姑来说她适合生养孩子吗?当然不适合。但是,命运却偏偏让她做了一回母亲,那么这个孩子无疑就是她人生当中无法承受的生命之重。那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疑虑,傻姑离开了她的哥哥是无法带着孩子活在这个世上的,可是,可怜的傻姑让所有的人从心里悸动了,她顶着人生的重负,在惨绝非常的命运状态下顽强地活着,她身上所展现出来的母性光辉,让所有的人为之沉默,为之震撼。
  那时候,在所有同堤村人的记忆当中,挥之不去的是一个傻母亲带着一个不傻的孩子,整日里村子里游荡。母亲依旧成为被别人取笑的对象,孩子成了取笑的陪衬品。但是无论如何,在别人欺负孩子的时候,傻姑总是表现出了让人出乎意料的动作。在我的记忆当中,那时时常有一些无聊下流的人,欺负傻姑的时候连带着欺负孩子,从来不还手的傻姑也不知从何时起开始还手了,而且她的动作很夸张,让人心生畏惧。有的时候打不过,孩子哭了,她总是紧紧地抱着孩子,对那些人切齿狰狞。任何人的人生都是不易,经受风雨,经受苦难,是生命走向壮大成熟的必然过程。傻姑带着孩子,为了活命,在同堤村里大不易地活着。孩子还小的时候,傻姑抱着孩子四处寻奶,我清楚地记得那时候巷子里的婶子们在奶孩子的时候,傻姑总是傻傻地望着,经常会冒出一句正常人的话:“让我娃也吃一下奶!”起初,没有人同情她、可怜她,也许都是女人,都是母亲的原因,后来就有人慢慢地同意了傻姑的请求,渐渐地让给喂奶成为了一种习惯。孩子断奶以后,傻姑为了活着依然带着她的孩子——成为村里的“破坏者”,春天里,为了寻吃,四处践踏别人的庄稼;夏天里,经常在地里光明正大地偷吃着别人家栽种的蔬菜和果子;秋天里,经常到家里面“抢”别人收获回来的庄稼;冬天里,又是经常天不亮腿脚脖子冻得发麻了带着孩子守在别人家的门口。总之,那时候她是没人管的,她的衣服是她的嫂嫂偶尔给上一件,孩子的衣服则是好心人家孩子穿过的衣服。但那个时候,大多数人从心里记恨傻姑,甚至有人把她列为“四害”外的又一害。有一年,我从学校回来(那时,我已经读甘井高小,一星期回来一回),一个星期没有见儿子的母亲特别高兴,母亲决定为我烙油饼吃,在那个还不富裕的年代,几乎每一家做好吃的都把家里的大门关的紧紧得,生怕别人知道。可是谁又能挡得住油香味呢?那一天傻姑就站在我家的门口,等我开门的时候,傻姑一下子闯了进来,直奔我家的厨房,一下子将母亲烙的油饼拿了好几个去,母亲虽然不悦,但也没有说什么。是的,傻姑的这种直接抢的方法有一段时间,惹来人们的讨厌,但是后来人们还是渐渐有所改变,有些人主动的在吃饭的时候给自家门口放上一个馒头,甚至还有稀饭。
  傻姑的孩子,因为不知道父亲是谁,就没有姓氏,母亲因为是傻子,所以从来没有人给他取个名字,因为很小的时候长的很是好看,虎头虎脑的样子,村里的人就叫他“虎娃”。虎娃十八岁的那一年,村里有一个好心人从黄龙山的那边为虎娃领回来一个女孩子,傻姑看到这个女孩子的时候,傻笑了好几天。虎娃和那个山那边的女孩子,没有经过任何仪式就同房了。傻姑家虎娃长大的时候,我那时正在部队上服役,所以关于傻姑那时的一切我知道的就少。只是,听家里说虎娃十几岁的时候,就开始跟着村里的泥水匠做小工,而傻姑待孩子大了,也再没有带着虎娃,而是一个人,过着她从前的生活。据说虎娃懂事之后,很忌讳别人在他面前提起他的母亲,他总是告诉别人他没有爹娘。那时候,我那可怜的傻姑为了孩子不再厌弃她,经常好几天的不知道去哪里了,有好几次是被别人在村子里早已废弃的窑洞里找到的。自从虎娃有了媳妇之后,傻姑似乎也不再作为“破坏者”让村里人嫌弃,尽管依然是那样的傻。
  村子里关于傻姑是否应该有孩子,在傻姑死了之后一段时间还是大家私底下议论的话题。有些人觉得傻姑是幸福的,至少相比其他傻子,她有后人。但是多数的人,还是认为无论对于傻姑还是虎娃,他们都是一场悲剧。虎娃懂事之后,是以憎恨的心理对待他的傻母;而傻姑自从有了虎娃之后,在她的傻气当中有一部分是在尽着一个母亲的责任。
  我的傻姑晚年的时候,日子过得比先前更为凄惨。因为,她有了一个不傻的儿子。所以,很多时候她若犯傻,儿子是不允许的。我记得前些年,虎娃和媳妇忙着庄稼地,经常会把傻姑一个人关在院子,傻姑在孩子下地的时候,一个人在家里大肆搞“破坏”。因为经常这样,有一年虎娃关着门在家里把傻姑狠狠地打了一顿,周围邻居是听到傻姑凄惨的呼叫声后才知道,虎娃在打他母亲。为了这件事情,父亲在一次酒席的饭桌上抽了虎娃几个耳光,父亲告诉虎娃,他是没有资格嫌弃傻姑的。傻姑去世的前两年,我才得知虎娃是有多么不孝,那时候傻姑为了两个孩子能够清闲的生活,一个人偷偷地搬离了哥哥留给她的马房;虎娃在家里养着大黄狗,而每一次给傻姑的饭则是和给大黄狗一样的饭食;家里盖了新房子,傻姑住在潮湿的马房里,一年四季冬去春来,虎娃从来没有去马房看过一眼,而生活在马房里的傻姑,则是睡在草堆里,裤子尿湿了也没人管;冬天的时候,虎娃和他的媳妇生着火炉子,而傻姑则在冰雪寒天的日子里不知道该往哪去。有一次,听母亲说有一年冬天,半夜里有人在敲我们家的门,母亲害怕就让父亲去开门,那一晚天上下着鹅毛大雪,等父亲进屋的时候,身后却跟着傻姑。也不知道傻姑在外面冻了多久,猪狗都有暖和的窝棚,而唯独傻姑没有!那一夜,父亲和母亲没有合眼,而傻姑则傻傻地坐在火炉边安静地睡着了。其实,我有时候在心里试图理解虎娃的做法,但是我终究无法去原谅他。也许,傻姑是不应该将他带到这个人世上,也许他就不应该活着。但是傻姑,是在尽全力成全了他的生命,这是他唯一该感恩他母亲的理由,可是虎娃没有。所以,我至今从心里拒绝,哪怕跟虎娃说上一句话。一年春节,虎娃来我们家拜年,他叫我哥的时候,我没瞧过他一眼。
  同堤村的人也是在傻姑最后的那几年才开始逐渐理解傻姑,从心里敬佩这位痴傻了一生的苦命的女人。人们记得傻姑死的那一年,冬天,雪下的非常大,人们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看到傻姑了,直到一天黑夜凌晨,虎娃冒雪敲开我们家的门,告诉父亲傻姑死了。关于这些,父亲记忆犹新,父亲告诉我大半夜里他和母亲一起到虎娃家的马房里看到傻姑,傻姑蜷缩着身体安静地睡在草堆里,凌乱的白发上沾了很多麦草,浑身只穿着单薄的衣服,面目乌黑,早已经冻僵了。父亲当时难过的跪地痛哭,起身之后一拳把虎娃打倒在地,让虎娃给他的傻母磕头,父亲说不知道傻姑已经冻死几天了。冻死的人身上的关节都是硬邦邦的,又因为蜷缩着身体,后来给傻姑穿葬衣的时候,腿都是被打断的,不然人是无法平躺在棺材里的。父亲告诉我这些细节的时候,我的心透着背揪着疼。傻姑下葬的那一天,我专门从西安赶回同堤村,和傻姑做最后的诀别。丧葬举行得很简单,但又很隆重。尽管那一天,傻姑的灵前没有孝子,因为虎娃不肯长跪母亲的灵前,但是那一天我们本家的所有的男孩子都跪在了傻姑的灵前。那一天,天空下着大雪,同堤村的家家户户几乎都来人了,丧事用的所有东西都是村民们自愿拿来的。那一天的虎娃,终究还是在他母亲的灵前跪下了,他是被同村的几个小伙子狠揍了一顿之后,强压着头重重地磕的几个响头。是的,他不承认也得承认,这是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那一天,为傻姑抬棺的人特别多,村里年轻的小伙子们都来了。在老猫咀坟地下葬的时候,村里的男女老少来了很多人,当铁锹往墓穴里填第一锹黄土的时候,我听见了所有的人哭声,那是我见到的最为盛大而排场的丧葬……
  这是一个卑微到底的人的故事,讲到这里也该结束。对于我来说,这么多年一直忘不了我心中的傻姑。我觉得傻姑的一生全是人生的悲剧,她的悲剧又体现出一种力量,引发关乎人伦道德的一种深刻思索。我曾说过,有的时候我更愿意从死亡的层面来解读我的那份乡土情结,因为我觉得这个世上两件事最为庄严,一个就是生命诞生,一个就是生命离去。诞生意味着希望,离别撕心伤痛又可能意味着重新有一个开始,生命就是这样周而复始,有开始,但谁又都无法逾越死亡的鸿沟,谁都必须去面对生命结束的那一刻,虎娃也不例外。我所做的事情,就是用我的文字,来铭记我那位曾经痴傻、凄楚而又无比伟大的傻姑!
  写在后面的话:那次,和作家省平先生聊天,他告诉我傻姑的故事要好好的写一下。可是,我知道我拙劣的文字根本无法企及傻姑那颗满是母爱的心灵,一直很担心自己会在文章里留下太多败笔。败笔在所难免,写完这篇文章之后,我的心情却是轻松了,我觉得我终于完成了一件事情。所以,我要感谢刘省平先生的支持与帮助,没有他的鼓励,我是没有决心去完成这篇文章的写作的。

刚表态过的朋友 (4 人)

原作者: 孙亚军
精彩评论2
  • 雪婉儿(柬中文 2020-5-13 09:52
    孙老师理性严谨的表象下,也奔腾着情感真挚,感人至深的一份柔软与悲悯!傻姑![强][强]
  • 昆仑雪 2020-5-10 16:19
    非常棒,感染至深!心植乡土,可贵乡情!
    加油!伴着时光前进,继续用文字镌刻精神!
我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