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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俊龙 | 走进下坝

四川文化网 2024-8-30 17:12 1269人围观 文学作品

在梦中,我从下坝住的那间宾馆窗口望去,遥远的天穹有一道山峦雄奇的剪影。忽然,山顶下方,一片神奇的金黄,在碧绿的草地上慢慢扩大,然后向四周蔓延。一阵微凉的风吹来,混和着清脆的鸟鸣,一头小牛犊惬意地啃着青 ...
  今年夏天,成都不下雨的时候,犹如蒸桑拿般憋闷。每当烈日高悬,不得不踏足户外之时,总是幻想,若能觅得一方清凉,便是进入人间仙境。心心念念,忽然接到省直(红星)作协通知去理塘采风。理塘属高原气候区,以“气温低、日照多”的气候特征著称,即使极端最高气温,也超不过30℃。如今理塘气温只有10℃上下,相对身处“蒸笼”的我们,有如世外桃源。想不到6天的高原之行,不但让我暑热顿减,更让我心灵经受了一场洗涤。


  神奇的土地

  从成都双流机场出发,一小时的航程到达稻城亚丁机场。接待方早派出车队等候在机场出口,这时我们才知道,同时到达的还有川大教授和研究生一行,他们此去是写地方村史。

  理塘海拔高度4000米左右,具有独特自然风光和丰富文化底蕴,距离成都654公里,位于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西南部,地处川藏南线关键位置,曾经是地势险要、山高水长的茶马古道必经之地。如今的理塘,借助得天独厚的交通便利与商贸优势,已成知名旅游胜地。穿境而过的318国道,是“此生必驾”的网红打卡点。

  站在半山腰往下俯瞰,大片的白云静静悬挂在理塘县城上空,群山剪影镶嵌在湛蓝的天空,环绕出一块巨大的平地,碧绿草地上耸立起五颜六色的藏式建筑,宁静而安详。微风吹来阵阵凉爽,清新空气直扑胸腔。飘动的经幡,让人顿生庄严肃穆。错落有致的街道,仿佛蜷卧在床的婴孩,随心所欲地向四处伸展肢体。所有人的惊呼都悄悄压在心底,轻轻移动脚步,努力睁大眼睛,到处搜寻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惊喜,尽情体验这座天空之城的美景。

  呈现在眼前的理塘,与别人的叙述,最大的不同是理塘无声无息的成长。茶马古道上驼铃带来的喧哗,变成一栋栋挺拔的房舍;驮马远去,房舍里盈满温馨。“藏人家特餐”年轻美丽的老板娘,摆好黄色小碗,盛上香喷喷的酥油茶;穿着红色藏袍的康巴汉子,端来堆得满满牦牛肉的黄色方形瓷盘,放一碟磨得细细的辣椒面,一行男女开始大快朵颐。也许只有旅行疲累带来的饥饿,才是成千上万年来唯一的相同。藏人深悟安慰肠胃之道,淳朴的个性不容耍一点花招。大块的牦牛肉,大片的牛舌头,大条的藏式香肠,大个的土豆馅饺子,一下子就让游人感受到家的温暖和牵挂。这顿丰盛的藏餐,让人分明感受到藏族同胞待人的真诚朴实。后来的亲身体验,才知道藏胞的实在长进了骨头,纯真浸透了血液。

  我们要去的地方是理塘的下坝片区。下坝片区不是特定的行政区划,而是人们口头的约定俗成,大致包括觉吾镇、莫坝乡、亚火乡等行政区域,属于农牧片区,高原地区特有的高山峡谷占据大部分面积,相对平坦的山地极少。辖区内有汉族、蒙古族、回族、纳西族、土家族、彝族、苗族、羌族、藏族,其中藏族人口占95%以上。藏民大多信奉藏传佛教,寺庙历史几乎都很悠久。下坝规模较大的寺庙有麻通寺(也叫嘛通寺)、苯波寺、萨迦寺、西达寺。寺庙僧人有不同称呼,但一般通称为喇嘛。外地人可以称喇嘛为“师傅”,或者“老师”。我们就一直称呼麻通寺的阿旺、土登两位喇嘛为老师。当地乡镇干部工作安排紧凑,难得抽出人手,阿旺老师和土登老师得到寺庙许可,一直主动为我们开车、担任翻译。

  说实在话,除去服饰和肤色,阿旺老师和土登老师与我们汉族人几乎没有区别,而且高大、帅气、智慧又勇敢。我们和当地藏胞的交流,几乎主要依靠阿旺和土登沟通。他们不但原原本本为我们翻译,而且能无师自通地把我们和藏民相互的问题,用各自的语言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

  最令我震撼的一幕,是在我们采访结束的前一天,阿旺和土登带我们去那曲河一段未开发的地方看瀑布。

  那条路实在太偏僻,紧贴河边,从悬崖上开辟出来。路的开端还铺有碎石,后来只是泥土,再后来就只有从野草中趟出来的路影,最后连路影也逐渐消失。这且不说,更让人担心的是悬崖上随时可能会有飞石、塌方突袭。

  果不其然,走在前面的土登忽然停下车来。

  我们下车,走过去一看,河滩上堆满了枯干的树枝,混合着泥土的乱石堵塞了道路。人勉强可以步行过去,但车却无法往前行驶了。我以为要打道回去,哪想土登已经扎起袍子,伸出长而有力的手臂,开始搬动石头和树枝。这些滑坡下来的石头和树木,需要几个人一起齐心协力才有可能推到路边。在暴晒之下清理路障,实在有些吃力。看土登、阿旺和同去的作家们干得卖力,我也只好跟着动起手来。

  本来就是从山崖上勉强挤出来的路,又被砸出了几个大坑,只好用石块和断木填上。在这样的“路”上,如果没有十足勇气,即使有过硬的技术,也实在难以把车开过去。土登想让远道而来的我们看到瀑布,热心得很。他细心观察了一番,爬上车去,小心翼翼把握着方向盘,时左时右,时急时缓,像老中医给病人把脉一样耐心细致,慢慢地终于把车开过去了,后面的阿旺也跟了过去。

  车行不远,又遇路阻,好不容易冒险通过,不想前面的路再次被塌方彻底阻断。汹涌的河水吞噬了路基,碰撞在坍塌的崖壁上,翻滚起阵阵浪花。土登和阿旺也只能望河兴叹了。好在离瀑布已经不远,土登自告奋勇,带领我们攀崖而过,然后徒步前行。我们终于瞻仰了来自神山的瀑布。

  藏胞生活在高原,地理环境奇特,生活环境艰难,心眼不实在,不能获取求生资本;顽强的求生欲望,更需要智慧支撑。面对困难,他们不会被吓退,反倒生出无尚勇气。我们在和藏民的深入接触中,深刻体会到他们在残酷的大自然中顺应自然,又在与命运抗争中不服从命运安排的那种灵活与坚韧。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藏胞们既有坚定的信仰,对未来生活也一直充满了美好向往。


  下坝风情

  从稻城亚丁机场到理塘,再从理塘到觉吾镇卡达村,一路风光逶迤。草原小花如满天星斗,“中国最丑石头”竟然成为“河流”,塔子山石头垒成各种“塔”,沿途圣山成为人车集中点,所有的热闹都在这里汇聚,然后向原野扩散。热闹过后的旅行,使广袤的天地更加空寂。

  一路疾驰,一路风景。下坝到了。

  金碧辉煌的麻通寺耸立在那曲河边,巍峨的度母山成为宏大背景。在这个狭长的山沟,有些人一辈子没有离开,有些人曾经短暂告别。无论是否别离,每个人心中都永远不曾忘记这个给了他生命、养育了他身体的地方。因为,他们有煨桑。

  来藏地之前,我对煨桑一无所知。

  那天早晨,我从宾馆出来,看见一户藏民家房顶上冒出缕缕烟雾,味道清香绵长。我猛然想起家乡的炊烟,情不自禁向那袅袅升腾的烟雾靠近、再靠近,直到站在藏胞房檐下,久久凝望、尽情呼吸。

  我暗自庆幸,在远离家乡的地方,有一样的人间烟火气。再远的远方,只要有人牵挂,天也有情,地也有意。我要用远方游子对家虔诚的念想,联接起藏族同胞的情谊。

  “看,房顶上的炊烟!”

  一声欢呼响起,一串脚步向我涌来,同行的作家们也被他乡的“炊烟”吸引。我的眼角还挂着泪,我的思绪还在家乡与藏地之间来回穿梭,我还以为这缕“炊烟”也牵挂着另外一个游子的心,川大历史系研究生小刘先前来过这里,他微笑着对我们说:“这是煨桑。”

  “煨桑?什么煨桑?”我们都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藏胞房顶上的这缕轻烟,也是第一次听见“煨桑”这个词。难道家乡的“炊烟”变成了藏地的“煨桑”?

  经过小刘解释,我们才知道,煨桑不是炊烟,而是藏民族一种最普遍的宗教祈愿礼俗,有着美好的故事传说。“桑”是藏语,意为“清洗、消除、驱除”,表示净化。远古时候,藏民族和其他民族一样,也经历战争,也忧伤贫富不均。向往和平与富足是人们普遍的追求。远古时期,人们驱除邪恶和表达敬畏的方式,就是让天上的神知道地上的人在诚心祈祷。他们点燃柏树枝,撒上糌粑、茶叶、青稞、水果、糖等食物,让青烟送给天上的神灵。再用柏枝蘸上清水,向燃起的烟火挥洒三次,表示洗去污秽、驱除邪恶。

  传说毕竟是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不过煨桑作为一种古老习俗,在真实的生活中保持至今。在藏地凡是有人烟的地方,就有寺庙;有寺庙的地方,就要煨桑。藏人对举行煨桑仪式特别讲究,煨桑炉要么设置在院子中央,要么放置在房顶,当然,也可置于墙壁之上,反正都是经过精心选择的最洁净之地。煨桑升腾起来的烟雾,藏人称之为“烟供”,也就是供奉神灵的一种方式。

  寺庙不仅有烟供,而且设置了书屋。

  我就在麻通寺看见了一座种类繁多、汉藏文字俱备的寺院书屋,相当于规模较大的图书馆。管理书屋的土登正是给我们开车、做翻译的喇嘛老师,说他们的寺院书屋藏书有四五万册之多。这些书籍,不只是经书,还有各种文学、历史、地理等方面的内容。自然,寺庙僧人除了念经,他们也有学习更多知识的机会。不管是在那曲河边的麻通寺,还是建在半山腰上的苯波寺,甚至建在半天云中的西达寺、可以触摸天空的萨迦寺,所有的寺庙喇嘛都在虔诚地诵读经书。

  在藏地,无论是去朝拜寺庙,还是参观藏族民居,都能感受到浓郁的文化氛围和藏式建筑的别具一格。古老的建筑用层层叠叠的石块垒得整整齐齐,新修的房舍也用上了方砖和钢筋水泥。虽然材料有所不同,但风格基本一致。

  藏式建筑更注重内部打造。寺庙进门的大厅,是寺院中心大殿,殿堂高度几乎就是整栋房子的高度,而民居第一层是储藏室、牛羊圈,层高较低,第二层层高较高,作客厅、卧室、经堂之用(如果有第三层,则第三层用作经堂)。寺庙建筑讲究的是庄严神圣,民居注重实用舒适。

  建筑内部华丽的装饰,往往会让人大吃一惊。寺庙的画像大多是佛教人物和佛教故事,民居的画像内容则大多象征吉祥与富贵。藏式建筑内部的画像,都是请专职画工手工描画。画工的技艺自不必说,颜料也很讲究。很多古寺的画像,历经千年而不褪变颜色。只不过,随着科技的发展,现在有些藏民新建居所,也开始用机器木雕之类取代手工画像了。

  中国人的房子就像硕大无朋的丰碑,吸引着无数人用尽一生心血去建造。藏地也一样,不管是寺庙建设还是修建民居,都可以看见藏胞的倾心付出。

  藏民修建居所,乃一生主要事业。有的家庭不断修缮祖辈遗传下来的老宅,有的家庭重新修建新居。不管哪种情况,一家人不分男女,全都齐心协力,各尽所能。在这方面,我们在藏族同胞面前立即相形见绌。因为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秉持“从小是兄弟,长大各乡里”的观念,长大成人、结婚成家之后就分家单过,一大家人永不分家的极少极少。

  古老的生活习性以及特殊的生活环境,让“团结”“付出”已经成为藏地风情中的特殊标志,“持之有恒”“坚韧不拔”早就成为藏族同胞的精神导向。

  我们在卡达村参观了一位藏族女子的婚礼。前来庆贺的年轻男女,在刚修建好的新房前面的空地上,欢快地跳起锅庄。新娘母亲细致地给待嫁的女儿梳头。我看见那位满脸沧桑的母亲,耐心地把女儿的头发一绺一绺地编成小辫,据说要编整整3小时。慈祥的母亲把满腔的爱,全部编进女儿的发辫,让她将来的人生,永远感受到母爱的温暖、记得家人对她的牵挂。那位即将出嫁的女儿,依偎着母亲,回味从降生到长大、从昨天到今天,母亲怀抱给予她的所有呵护。她再一次聆听母亲的教诲,再一次接受母亲的抚爱,无限幸福,更多难舍。

  有母亲的地方就是家,出嫁的女儿永远恋着家,家里有母亲,有父亲,还有姐妹和兄长。

  新娘的哥哥30岁,还没有结婚。这是位普通的藏族小伙,高原红的脸颊,憨厚的笑容。看我们来了,热情地招呼喝酥油茶、吃藏式饺子。我问他:“你妹妹结婚,你家收彩礼吗?”小伙一脸严肃,用地道的汉语回答:“我们藏族地区,女儿出嫁从来不收彩礼,还要给陪嫁。”

  “你不是还没结婚吗?家里还没有完全装修好,花钱的地方还多……”我了解到小伙去过重庆等地方打工,家里的房子刚修好,我们落座的客厅才装修完,家里其他地方还没有装修,有点“杞人忧天”。

  “不不不,我妹妹为这个家付出太多了,我们应该给她嫁妆。”小伙还没等我说完,着急地打断了我。我看见他的眼睛慢慢湿润,为自己的唐突开始不安和愧疚。

  藏族小伙用手指着装修得气派豪华的客厅,捧起说是从尼泊尔进口过来的银壶,神情激动,掰起手指,一一叙说起妹妹的功劳,说家里修房子妹妹出的力多,妹妹是家里的大功臣……这哪是一位兄长对妹妹的关爱,完完全全是一位父亲对女儿的感情。

  藏族兄弟姐妹再多,结婚后分家另过的很少,他们把血脉亲情看得比物质更重要。在这样生活条件相对滞后的高原,我这个来自都市,自以为“知书识礼”的人,顿时汗颜。握着这位藏族汉子有些粗糙的手,我为自己的冒昧与自私羞愧,连连低头鞠躬。

  人生的丰碑,不只是房子,也不是个人的功成名就,而应该是“无论甘苦,我们都要在一起”的承诺。

  站在这户藏胞门前坝子里,眺望远处的寺庙、山峦,高原风光无限美好;俯瞰山下层层叠叠的坡地、房舍,藏地风情万般迷人。大山无语,爱比海深;天高云远,人性叩心。

  一个地方的风光再美,也没有人性向善的心灵美;一个人的成就再大,也离不开家庭的滋养。坚定、坚持、自信、自尊,智慧、勇敢、无私、奉献,这不是单个的词,而是铸就藏胞信仰的细胞。

  世间所有的信仰,不仅应该丰富人类的精神世界,更应该促使社会进步和不断发展。


  大山的儿女

  高原风光迷人,藏地风情独特。千百年来,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已经养成了独有的生活习性。从人的行为动作,可以体悟到他的内心世界,改变一个人,却要从改变文化土壤开始。我在下坝采访,最关注的是下坝人的受教育情况,以及他们对未来生活的规划。

  与我们同来,专门为下坝片区几个村编撰村史的川大历史系李教授说,最近几年,下坝的确发生了巨大变化。但与高原以外的其他地方相比,肯定还存在一定距离。我对此也深有感触。

  我们这次去采风的作家,不仅去寺庙感受到了浓厚的宗教文化,更多时间是走进藏民家庭,和不同年龄、不同身份的藏民们深入交流,了解他们的真实生活。

  涉藏州县有种地为主的农民,有放牧为主的牧民,也有半农半牧的农牧民。牧民放牧的牲畜主要是牦牛,他们吃的粮食是卖了牲畜购买;农牧民除了有一定数量的牲畜,其他和农民基本相似。

  觉吾镇觉吾村村支书扎戎,49岁,他给我们介绍村里的情况以及自己家庭的情况,几乎就是下坝区村民家庭的样板。农业方面,村民们种植青稞的亩产量大概100斤左右,一户人家收获的青稞,基本可以解决全家人全年的生活口粮;经济方面,上山挖虫草、采野生菌子,人均年收入可以达到1万元,如果运气好,收入可以翻倍。这些收入可以解决一家人全年除粮食外的其他生活必须开支。倘若家里没有人生病或者其他重大支出,全家一年收支基本能够持平。扎戎当村支书,每月有工资,但家里收入也是刚好够全家人开支。扎戎有一个女儿结婚(住在家里),一个女儿在村里教书,一个女儿出嫁,还有一个儿子去别人家上门。他的几个孙子孙女就在村里读书。村里的贫困户极少,国家保障他们的最低开支。村里外出务工的人不多,外出打工挣到很多钱的人更少。

  像扎戎这样的家庭,如果要新修住房,那可得筹备很多年。他家的情况,与我们后来看到的其他家庭相比,整体状况只能算是一般。因为扎戎家的住宅是祖辈遗传下来的,需要修缮,也要一年一点地慢慢累积资金,经过很多年才能完成。比扎戎家的经济收入低的家庭,要完成家庭住房建设这样的重大事务,花费的时间会更长。

  我们在海拔3500米的莫坝乡里坝村采访时,遇到一位在成都郫县经济管理学校读书的女孩益呷。也许是民族天生的基因,益呷喜欢唱歌跳舞,她的梦想是当演员。但她现在学的专业是护理。对此,她很有些不高兴,对前途也有些悲观。

  我了解到益呷家里兄妹5个,大姐出家去寺庙做了尼姑,哥哥有一门做陶瓷的手艺,还没有结婚。我们在她家里,看到她哥哥做的陶瓷,很好看。两个弟弟在村里上学。家里还有一个卧病在床的老奶奶。全家的开支全靠父母上山挖虫草、采菌子支撑。地里种的青稞,可以让一家人填饱肚子。益呷家里申请了困难补助,具体多少金额,她不知道。

  让益呷如坐针的是,自己现在上学,每学期9000多元的学费,全是一家人节衣缩食挤出来的。如果将来找不到好的工作,不能回报家庭,那么“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个假期,益呷在家照看生病的奶奶和两个弟弟,父母上山去采菌子。开学了,又要交学费,无论对家里还是自己,都是巨大的压力。

  我不知道下坝,包括其他地方,还有多少这样的“益呷”,但我确实感受到了她们内心的沉重。好在益呷虽然暂时不能按照自己意愿去读喜欢的专业,但她照样坚持走出大山去读书。

  我放弃继续询问益呷家及她们这个地方其他家庭的情况,认真给她解说读书的重要性,让她明白,读书可以改变命运。我知道,吃饱饭和读书一样重要,放下思想包袱才能读好书。在现实面前,不要说像益呷这样的弱女子,即使像我这样在社会上摸排滚打经年的成年人,都要先解决了吃饭穿衣,才能去干自己喜欢的事。

  益呷去上学,现在可以坐村村通的定时客车,有时也让父亲送去镇上,再转车到县城,然后坐班车去成都。经济上的困难是现实的,也是暂时的,相信未来的益呷,可以有美好的人生。因为在采访中,我知道有更多的人走进大山,帮助益呷这样的贫困家庭。

  邓耀湖就是走进大山的有志青年。

  我在觉吾镇镇政府和邓耀湖认识。2023年,邓耀湖毕业于成都工业学院软件工程专业,今年1月参加四川省公务员考试,6月来到理塘县觉吾镇工作。虽然刚到这里才一个多月时间,但邓耀湖对当地农村发展已颇有想法。在大家都对下坝包括理塘县的路通、水通、电通、网通等激动兴奋时,邓耀湖却发现当地基础设施依然滞后,文教医等方面的资源同样不足等等类似的问题。他大胆提出相应的解决方案,希望引起相关方面的重视,加大投入力度。我从邓耀湖条理分明的叙说中,知道他不是流于形式,而是真正“希望将所学知识和技能运用到实际工作中,特别是用在需要帮助的地方。”“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能够帮助理塘县改善民生、推动发展,实现真正的社会进步。”

  有担当才会有进步,有责任才会有发展。利用自己所学知识,并且愿意无私奉献,今天的“邓耀湖”成为“益呷”的领路人,明天的“益呷”就会为社会做出更大贡献。

  人类诞生需要特定的环境,人类社会进步需要相应的土壤,这个“土壤”就是文化土壤。文化土壤是生成文化的“根”,有什么样的文化,就能‘化’出什么样的人。在下坝片区,当地农牧民们曾经希翼得到上天的帮助,今天他们相信党和政府的政策,在党的干部正确引领下,思想不断解放,生产力不断提高,物质不断丰富,文化土壤也在不断改变。

  中国历史发展从“无农不稳”到“无工不富”,再到“无商不活”,直到今天的“无文不兴”。农牧区虽然“农”“工”“商”稍微滞后,但“文化”开始逐渐进入人们视野。西南财经大学博士生导师、享受国务院津贴的何大新教授说:“一个国家或民族要繁荣昌盛,从根本上说先要发展文化和教育。”我在下坝采访时,发现当地政府对九年制义务教育工作抓得紧、抓得实。他们都说,所辖区域内“无一失学儿童”,适龄青少年“基本都完成了九年制义务教育”。他们也相信,只有努力发展文化和教育,强国富民的目标才能实现。

  担任村支书的扎戎一天天老去,但他对祖祖辈辈生活过的大山充满感情。坚信只要付出就会有收获,所以他日复一日,不辞辛苦劳作;走进大山的有志青年邓耀湖,对如何改变高原、促进当地发展有科学规划,所以他工作兢兢业业,敢想敢说、敢说敢干;走出大山的益呷,学到了知识,总有一天会回到家乡,给予大山母亲丰厚的回报。所以她充满幻想,对生活不曾失望。他们都是大山的儿女,都不会忘记大山哺育的恩情。


  下坝之梦

  每个人都渴望成功。决定一个人成功的因素,有社会和地理环境,有历史原因与个人能力,还有外界影响。有些不经意的小事,也许会让人刻骨铭心一辈子。

  我们结束在下坝的采访,回到理塘,听研究生小刘和小何讲起他们在下坝做口述史时,一位藏族老人对他们说起他这辈子最难忘记的一件事,是在年轻时去理塘,途中突然看见一片花海。那花开在绿意盎然的草原上,那么鲜艳,那么圣洁,老人瞬间震撼:“这是我这辈子看见的最好看的景色,也是我这生最难忘的事。”

  小刘他们回忆当时老人不断重复的话,声音哽咽,明显动情了。

  那位老人70岁左右,算来当年他从下坝到理塘的时间,大概是20世纪70年代。那时,从下坝到理塘一般都是徒步,条件稍好的骑马,即使骑马,也得走两天。从偏僻地方走出去的人,自然显得闭塞落后。年轻的看花人老了,却因为年轻时难得看见那么多盛开的花,难忘了一辈子,幸福了一辈子。这和刘邦、项羽当年看秦始皇出游的心境一样,只不过他们的人生道路不同而已。

  后来,路通了,有更多的下坝人走出去、再回来。

  有一位走路出去,开车回来的下坝人,途中车胎爆了,只好把路边的青草塞进轮胎,勉强前行。走一段路,再塞;走一段路,再塞……

  苦在其中,难忘其途。

  岁月就这样一日一日变老,变化也就一天一天增多。

  那位下坝人如今依然年轻。不同看花老人的是,他获取了更大成功。如今,他回到家乡下坝,这是他祈愿灵魂休息的地方。

  在和我们分享他的人生经历时,这位土生土长的下坝人说的两句话令我震撼。

  “只要有条缝隙,只要看见一丝光亮,就奋不顾身扑过去,只有拼命,才有成功的可能。”这位下坝人说,他走出大山时,其实内心很茫然。外面的世界很大,所有的规划赶不上变化,要想成功,除了拼命,别无他途。时过境迁,他依然记得当年艰辛。这位下坝人说这句话时,我分明感受到他语速加快,犹如当年与艰苦生活奋争搏斗的模样。

  现在下坝的年轻人,走出去的不少,他们看得见“那条缝隙”、看得见“那丝光亮”吗?在这个科技日新月异的时代,“只有拼命,才有成功可能”虽然没有成为过去式,但获取信息比拼命更重要,把控人生前行方向比自我激励更重要。如果不与时俱进,无论是躺平或者站立,不但一事无成,都会一样倍感难受。

  每个人的成长道路都需要别人的助力,每个人的成功都需要无数人的支撑。我相信,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个人的成功,会让无数人受到鼓舞。

  这位曾经在拼命寻找“缝隙”、拼命追寻“那丝光亮”的下坝人,会是无数下坝人的榜样。他会给更多他的家乡人,创造更多“缝隙”、打开更多“光亮”。

  “走得再远,回来的时候,脚上也不要带有一点泥巴。”

  这是这位下坝人说的第二句话。

  作为从农村走进城市,如今又时时在城市与农村之间穿梭的我来说,对这句话的理解尤其深刻。城市繁华的经验,可以带到农村,但无论是在农村还是在城市,种种恶习弊端,万万要于我而止。染得一身尘埃,亦要留下清白。人性的光辉,不但要自我奋斗,还要学会自我克制。妄想为所欲为,则会万劫不复。

  在整个采风活动中,我们接触到的下坝人,都异口同声地说,现在社会风气好了,不要说打架,就是吵架的人也少了;打牌赌博、坑蒙拐骗偷等恶习也绝迹了。在亚火乡麻火村,县政府下乡挂职干部四郎对村支书一再强调,要尽快将村民们的旱厕改建工作抓紧完成。这些事关村民吃喝拉撒的“鸡毛蒜皮”,却会深刻影响到一个地方的文明进化。只有小事抓好,才能干好“大事”。

  我们在觉吾镇四合村采访,遇到在觉吾镇小学读书的扎西翁姆和扎西尼玛。扎西翁姆12岁,是姐姐,扎西尼玛是弟弟,11岁。他们的爷爷眼睛患了白内障,只有奶奶出去放牧。姐姐扎西翁姆很懂事,不但要照顾爷爷和弟弟,还要做家务。她读四年级,“成绩还好”;弟弟读三年级,成绩比她差一点。在和他们的交流中,我发现他们的语言表达能力比较好,逻辑思维能力也比较强。让人吃惊的是,他们有明确的人生目标,丝毫不逊色于城市中相同年龄的孩子。在具体的人生规划上,这对生活在大山深处的姐弟俩,甚至还要超过生活在城市中的很多孩子。

  每个地方的发展都不可能一样,每个人接受到的信息也不相同,但一个地方的发展与外面世界传递进来的信息肯定息息相关。下坝不是现在的行政区划,但已经在人们心中形成一个相对固定的区域。这个区域内外的信息,不时相互碰撞、交融,每个下坝人都深受影响。特别是小孩子,耳濡目染的每件事、每个人,都会让他们受到启发。

  从前交通、通讯落后,物质贫乏、信息闭塞,人们接受教育的程度不高,不容易接受新生事物,生活质量可想而知。如今一切都开始发生巨大变化,政府扶助力度不断加强,孩子们有学可上,贫困户也能解决温饱,人们眼界打开,视野开阔起来,看见的更多,想到的更远,做到的也就更好。

  随同我们来下坝编撰村史的川大教授们,正在为下坝人的文化传承做深入的研究工作。他们将下坝亘古以来的神话传说、历史传承以及今天的发展变化、未发的发展规划,都一一用文字、图片、数据等形式记录下来,让下坝人有根可寻、有史可依、有梦可追。

  我看见在觉吾镇小学的外墙上有这样的标语:“最好的虫草在教室”。在今天的下坝,适龄学童没有条件上学、青少年游手好闲、社会风气败坏的现象,已经消失,“让孩子长大成人”已经转化成“让孩子长大成才”,文化土壤的改变,肯定会促使下坝风光更加美好、下坝人更加淳朴善良,下坝人的幸福指数也就更高。

  回到成都,我一直在做同一个梦。

  在梦中,我从下坝住的那间宾馆窗口望去,遥远的天穹有一道山峦雄奇的剪影。忽然,山顶下方,一片神奇的金黄,在碧绿的草地上慢慢扩大,然后向四周蔓延。一阵微凉的风吹来,混和着清脆的鸟鸣,一头小牛犊惬意地啃着青草。一朵白云飘过,那片金黄不断扩大。天地之间洒满了阳光,世界变得更加明媚。那些成熟了的青稞,那些悠然自得的牛羊,那些房顶上袅袅升腾的煨桑,那些从四面八方奔赴下坝的人们,那些欢快热闹的锅庄,那些天真烂漫的儿童……熟悉而又陌生的画面,不断向我涌来。

  美丽的下坝,一定会成为人人向往的人间天堂。


  冯俊龙,笔名范一尘、大眼看世界,男,汉族,四川西充人,住成都,1970年代出生。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主要从事历史散文、报告文学、文艺评论创作。
原作者: 冯俊龙 来自: 四川文化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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