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到深处方有诗——序肖开秀《看晚霞抿嘴一笑》

　　

　　在市场经济时代，诗歌曾经的辉煌难以为继，被冷落、被边缘化、甚至被嘲笑的命运在所难免。在以文取仕的古代，写得一手好诗，容易金榜题名，顺利进入社会核心圈，过着边官边诗的锦绣生活。现代社会受利益驱动，诗人已经不可能大红大紫了。尽管诗歌的命运如此悲催，我还是要说与诗歌结缘的人是幸福的，这幸福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幸福，是受伤的灵魂被文字抚慰的幸福，是先行者孤独地行走的幸福，是超然于物外的形而上的幸福。生命是短暂的，如朝露，如昙花，如闪电。每个人都是一个匆匆的过客，都是一缕迟早要消逝于天空的云烟。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谁的内心没有过波涛？诗人把它写成了诗，留了下来。身体不在时，灵魂还在，精神还在。这是诗人的幸运，也是诗人的价值所在。

　　冰心老人说，一个人年老了还在写诗，才是真正的诗人。我认为，如果一个人年老了才开始写诗，更是真正的诗人。四川是诗歌大省，郭沫若、流沙河、木斧、欧阳江河等大家在中国诗坛产生了广泛深远的影响，但更多的是活跃在民间灿若群星的诗人。肖开秀就是其中的一位。她66岁闯入诗选刊论坛以诗会友蒙面诗歌舞会，开始写诗，而且一发而不可收。这个年龄阶段写诗，绝对不会是为写诗而写诗，绝对不会浪费时间去玩那些无聊的文字游戏，是太多的人生感触需要表达，倾诉，不写出来会感到压抑，无法向生活和心灵交待。她特别喜欢木斧先生“泪是笑的燃料”这句名诗，说自己一生泪水比较多，正是这些泪水，成了她后来笑的燃料，让她后来能够拽住抿嘴的夕阳，笑得灿烂无比！

作者（左）与肖开秀女士（右）

　　肖开秀的诗真正感动我的是情，是真情、纯情、深情，是美好的情、高尚的情、有理想追求的情、有生命价值的情。没有情，就没有诗，情是诗的生命。从古至今的优秀诗歌，无不是以情感人的诗歌，即使是一些叙事诗和哲理诗，同样离不开情。这些年，我读过成千上万首新诗，能感动我的莫不是因为情。江一郎被交口称誉的《向西》是比较经典的一首：“西行的路上/我赶上一个朝圣的人/她用额头走路//我让她上车，她摇摇头 笑笑/说，你的车到不了我想去的那儿”。这首诗轻描淡写，但意蕴深刻，意味无穷。情感饱满，达到执迷不悟的程度，并上升到信仰的境界，展现出精神的大境界，大格调，大气魄。精神与物质虽然相互依赖，但有些精神的东西不是物质手段能够解决的。不可回避，当代很多诗歌败在情上，其一是无情，所写内容空洞无物，虚无飘渺，冷漠无情，不要说感动读者，恐怕连写作者自己也不会感动。其次是假情，干燥生硬，不真实，不真诚，无病呻吟，不是来自心灵深处，好像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似的。第三是娇情，不自然，是装出来的，是在演戏，突出表现在装腔作势和故弄虚玄。第四是滥情，见什么都能生出情，无节制，无审美，无内涵，一览无余，一眼能看到底。第五是低级趣味的情，心理阴暗，不够健康，下流龌龊。这样的情绝对不会催生出好诗歌。浅情薄情也难以写出好诗歌。英国著名诗人华兹华斯认为“一切好诗都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诗人必须凭借热情深入人心”。肖开秀诗歌的情真实自然，发自内心，强烈持久，这与她的人生经历密不可分，与她的精神追求丝丝相扣。

　　肖开秀是时代的宠儿，初中毕业后经校长推荐被中共四川省委办公厅录用为机要员。在北京机要学校学习期间，她遇到了此生最为刻骨铭心的初恋，却因一个暗恋者的告密而夭折，对方被迫离开机要战线后，从此天隔一方。诗人以泪洗面，承受着生命和爱情之痛。相隔17年后，两人才在成都得以一见。1993年，这位兄长因肺癌去世，诗人因工作原因不能前往吊唁。2006年，诗人只身前往到福建为其扫墓，寄托深深的哀思。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两家人后来相处得如亲人一般，让世人看到了人情的珍贵和人性的美好。在肖开秀的诗中，我们隐隐约约能读到这方面的感悟和情感的蛛丝马迹。比如，在《红叶》中写到：“今生情深缘浅/来世可否重续”。深与浅的对比突出了有情人不能成为眷属的遗憾，虽用了“可否”一词，但内心期望来世还能旧梦重圆。在《我在你的秋风里》写到：“攥紧耳鬓厮磨的季节/选择悄然离开/并非疏忽或者忘记”。这种选择是那个时代的无奈，离开是不得以的，但心灵深处始终给对方留有一席之地，一份牵挂成为美好人生的重要部分，这种纯洁的情感可以滋养人的一生。在《暖意，汇成春风融化冰河》中写到：“曾经的话儿说得多么蜜甜/如春风送暖/杏林里，你施展何样迷幻/让我挪不动/一双草履，一身青衫//瞬息间风云突变/海誓山盟风吹散/杏枝盘虬/不见一枚叶片//一双贱眼，无望的期待/虬枝上顷刻之间/冒出一枚希望的叶尖”。既写了初恋般的梦幻，又写了突遭变故的悲伤，还寄寓着重逢的希望。这份美好伴随诗人的一生，影响诗人的一生，一直珍藏在诗人的心底，一不小心，就流露于笔端，从中可以看出诗人情感的真诚和执著。在《在时光深处等你》中写到：“你在时光的深处等我/我却站在时光的墙外”。在《在你的世界路过》中写到：“我只是一个过客/仅仅在你的世界里瞬间路过”。写得都是不能长相守的人生遗憾。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是文学史上的经典之作，长歌当哭，震撼灵魂。诗人以此为题材，写出一组悲歌，这是肖开秀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我们欣赏一下第十四拍《心悬悬兮长如饥》：“离兮，离兮，遥遥无期/悬兮，悬兮，辘辘肠饥//不惧那分分离离/不怕那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孤灯残盏/唯恐无人续油挑捻/熄灭在夜半三更//那支残烛，谁来收捡/跌落的泪被岁月风干”。借古喻今，抒写了诗人现代版的离愁别恨。诗人还写过一首《离愁本就是一匹野马》也独具特色。我推测这些诗与诗人的初恋有关，但有些艺术品确实是针对某个具体的对象有感而发，有些却不能对号入座，也可能融入了诗人许许多多的人生体验。诗人的情感是丰富的，面对大自然就像面对人生一样，将自己隐秘的情感寄情于山水花草。在《榴花梦》中这样写到：“亲，你怎么就用红/烫痛了我！/你的淡雅呢？素洁呢？/娇羞呢？高贵呢？//非要以/极致的浪荡/让爱跪下去//其实，你的心思/只有我知道/跪下去/是为了更好地站起来/这样，甜与滑/才是五月的短裙，超迷你”。这哪里是写榴花，分明是写爱情。把甜与滑比作五月迷人的短裙新颖独特，彰显了爱情的魅力。从用词的绝对（“非要”和“极致”）、大胆（“浪荡”是贬意褒用）和虔诚（“跪”）可以感受到诗人情感波涛之汹涌。木斧先生在谈到肖开秀的诗时说：“她选择了爱情诗，有过去了的也有现在的孕育在心中的爱情，有对上一代的眷恋和对下一代的期望。她对太阳对月亮对花朵对大地给予了深深的一吻”。事实确实如此，她用真诚的爱拥抱着这个薄情的世界。爱情在她心中是永恒的，随着时光的流动，从初始的单纯浪漫逐渐变得复杂和沉重，好像从榴花的嫣红渐渐变成一场漂泊的秋雨：“有些缠绵，有些凉意/也有些五颜六色/漫长岁月/难免不遭逢/蚊虫叮咬/刀砍、斧削/风霜雷电……/留下的累累划痕”。交织着酸甜苦辣的爱情复杂况味写出来了，显得更加真实可信。

　　肖开秀写出了人生的各种感悟，从各个角度表达自己的人生理想。在《桂花梦》中写到：“越来越淑女啦/把一生的故事/绽开成秋/再凝缩为淡淡的香//视炫耀为轻薄/让青枝绿叶去张扬吧//我只用玲珑有致的成都话/把那份温馨/飘，飘到/远方的远方”。一位端庄而温馨、低调而有志向的女性跃然纸上，这是诗人追求的人生境界。在《水》中写到：“你从不向人披露/你渗过的石缝，有多/窄小，曲弯/你跌落的深谷，有多惊险//你喜欢用含笑的漩涡/抿吞——一生的苦与难”。人们习惯用水比喻女性的温柔，但肖开秀笔下的水隐喻着沉稳、隐忍、有渗透力、有激情、不抱怨、能战胜苦难的美好品德。在《垂杨》中写到：“假装谦恭/低垂头、手/一阵微风吹过/便拂拂扬扬/不顾风度//对镜梳妆/水袖乱舞/总想把湖水惹怒//飞絮飘落棠湖/一潭湖水/似笑似哭”。把垂杨的低头说成是“假装谦恭”，为它后来的“拂拂扬扬”做了情感上的铺垫，诗人对这种有失人格的轻浮持否定态度。在《春》中写到：“看见你遭虫噬的枝丫/ 痛惜的把你的头颅一刀剪下/留下不足五寸残杆/——死活由她//不经意间，针尖大的白点/撑破了树皮/密密麻麻，天天长大//当我在阳台享受日光浴的那会/陡然看见了你/——探出了嫩嫩的芽”。诗人写的是一颗头被剪掉的病树生出的嫩芽，是对顽强生命由衷的礼赞。我一方面惊叹诗人的细腻和敏锐，另一方面钦佩她对生命格外的珍惜热爱之情，及其蕴藏其中朴素的人道主义思想。光阴飞逝，人生易老，诗人也有这方面的感悟。在《缭绕的炊烟》中写到：“在夕阳余晖/你用晚霞的抿嘴一笑/让古稀返回到童真”。正如木斧先生给她的赠诗中写的“一旦撞入你诗歌的大森林/从此我便再也摸不清你的年龄”。诗人“在云里雾里笑谈古今”时仿佛返老还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诗人退休后想得不是安度晚年，而是有所作为。在《我从花朵的怀里脱身》中写到：“命运让我走上艰辛/为信仰献身/只问前路，不计身后枯荣//任何魅惑/无以波及，动荡我不改的初心//黄沙弥漫，妖魔横行/无以扼杀我的意志//温柔乡里百花艳/我决计，从花朵的怀里脱身//抖落一身花粉/为西天的前行，标明路径”。诗人素以婉约见长，阴柔之美面世，但这首诗是诗人与旧我决裂的宣言，呈现出少见的阳刚之气，宗教般坚定的信仰和昂扬向上的精神令人感佩，与江一郎的《向西》有某种精神上的吻合与共振。在《三八节，和女人有关的部分》中写到：“还能悬挂多久/没有了定数”，“那汪山泉，已在残喘/不知何日断流”。衰老死亡是不可抗拒的客观规律，诗人触景也生出了伤感之情。在《遗嘱》中又表现得无比的淡定：“或随一泓清泉/逝水而去/何处归依/全由水的流向和山势”。初恋兄长和爱女相继的病殁给诗人精神的打击是巨大的，在《中秋团圆》中写到：“高耸的墓碑/将一轮圆月/生生锯成两半……”。这是诗人最具想象力最有艺术特色的诗句，失去亲人的悲痛发泄在墓碑上。“生生”“锯”准确地刻画了生离死别的巨大痛苦。

　　这本诗集还收入肖开秀的一部分散文诗。这种文体更适合在夜深人静时倾诉她绵绵的思念。她的散文诗与诗歌一脉相承，写得情真意切，无比感人。比如《秋，是你我》，回忆与恋人在香山的约会：“那时，我们还是一对牙牙学语的春雀，不知道红叶为何如此鲜艳！”；初恋被扼杀的痛苦：“一场暴风雪，顷刻间刮得天地不知东西南北。生离死别啊，我的泪如香山的红叶，片片洒落，直到被白雪深深覆盖，冻伤，冰结……丧失了复活再生的能力。”；鸿雁传书的抚慰：“隔着遥遥的经纬，唯有鸿雁，能捎来暖意。”；沉甸甸的许诺：“你说，等香山红叶再一次艳红时，你要来看我，在太阳落山之前，让我的人生，拥有完整的季节”；生离死别的结局：“你是怕履诺吗？你为何选择了匆匆逃逸？如今，我们不但隔着遥遥的经纬，还隔着厚厚的黄土地”；心灵的迷茫：“何处寻你？红叶长长落落，思念千丝万缕。我的千言万语，除了你，向谁倾述啊，向谁传递？”。读完这首散文诗，我们真切地感到诗歌与生命是互相滋养的，互相见证的。诗人也许没有某些专业诗人读的书多，掌握的理论多，但为什么一些专业诗人无病呻吟的诗，读后无动于衷，因为我们读到的是干巴巴的文字，不是湿漉漉的情。肖开秀的诗在艺术手法上也许还不够丰富多彩，锤炼得还不够炉火纯青，但她的诗歌能够赢得读者的喜爱，因为她处理好了艺术与生活的关系。很多诗人认为这是个简单的问题，但他们处理得一塌糊涂，写出的作品无人问津，只好顾影自怜，或在小圈子内互相欣赏，互相吹捧，或者通过不正当手段获取一些虚名撑门面。肖开秀却不同，她的诗来源于生活，忠实于自己的感受，充满浓郁的人间烟火味，不是为艺术而艺术的那类。她的真情流露，能触动我们的灵魂，让我们感到爱情的美好，人生的美好，世界的美好。

　　肖开秀的诗与散文诗都达到了以情动人的艺术效果。如果是一般的情，很难打动别人。她的情来自生活，来自心灵，经过风吹雨打，经过时间考验，有纯洁的特质，有丰富的内涵，有人性的温暖，有人格的力量，有思想的深度。这是她诗歌成功的重要因素。在艺术上她也在不断地探索创新，在《转身，就是清明》写到：“诗行，不由得浸着雨帘/逗句陡然间成了酒盅”。比喻巧妙，至少我还没看见别的诗人这么写过。在《五月的石榴》中写到：“我十分困惑/为什么你总喜欢在五月/撩起裙裾//有什么不敢/将那个炙热的爱/大胆喊出来”。充分展现了一个诗人富有思想内涵和审美特征的丰富想象力。在《想起月朗星稀的那晚》中写到：“一对影子，若即若离/竹梢点头摇曳/月亮探寻深井//轱辘的节拍/七上八下/急等——吊桶落水/砰咚的那一锤定音”。把初恋的羞涩、忐忑、犹疑、期盼用生活中的意象含蓄地表达了出来，诗人表达手法的娴熟、驾驭语言的能力使这首诗熠熠生辉。我们既能看到她的部分诗作存在同质化的弊端，也能看到她自然爆发出的艺术创造力，有时敢于打破惯性思维，赋予一些固化的文学意象以新的内涵，比如浮萍过去是漂泊者或随波逐流者的象征，在诗人的笔下一反常态，成了自由平等的象征。毫无疑问，这些努力为她的诗歌带来了新气象、新境界。从总体上看，肖开秀的诗歌不做作，接地气，自然天成，有深刻的人生体验，饱含真诚的情感，散发着浓郁的生活气息。诗人很少使用修辞，特别是现代诗歌的表现技巧，一方面具有原生态的纯正口味，另一方面因加工提炼不够造成艺术上弹性和张力不足。正如韩东所言“所有不同写法在价值上是平等的，没有高下优劣的区别”。尽管有这样那样的缺憾，但肖开秀的诗歌已经形成了自己清新自然的风格，语言如行云流水，情感朴素自然，结构天然浑成，呈现出一种简单的、真实的、深情的、有内涵的、有思想的美。

　　在人生的暮年，肖开秀迷恋上诗歌，得到了缪斯的垂青，她是幸福的，而且写出了很多优秀的作品，她也是幸运的。她对理想人生和纯净艺术的追求应该值得充分肯定。对每位诗人而言，艺术都是无止境的。我期望诗人真情永在，热情不减，在保持自己已有特色和优势的前提下，从古今中外的优秀诗歌中汲取更多有益的表现手法，以此丰富和突破自己，把生命的深刻体验更加完美地呈现出来，那一定会是别样的风景。

　　王立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诗刊》《中国作家》等报刊发表诗歌1000多首，在《名作欣赏》《澳门月刊》等报刊发表文学评论50多篇。作品入选《新世纪诗典》等70多部选集，主编《当代著名汉语诗人诗书画档案》。获全国第二十五届鲁藜诗歌奖，第三届中国当代诗歌奖（2013-2014）等多种奖项。《文艺报》《文学报》《诗探索》等多家报刊发表了叶文福、朱先树、王珂等诗人、评论家撰写的诗歌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