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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云,从翻腾不息的天下涌来。天下,已是不知名的彼岸。 偌大一个宇宙,竟安放不下一粒心事尘埃,怎知流星的苦痛不在今生只在来世?消逝的我,如何握紧真切的你;消逝的你,如何承载忘情的我…… 我的酒就是我的征途,衣袂上浸渍如海的潦倒。只有你笑靥里一片醉花,芬芳漫溢了二十年春秋,我却没有一句丽词安顿你小小的芳华。 尘土?尘土若只生存在我指缝皱纹间,又何惧莽原空无,杀伐满路!那烟尘,遮了圣上望尽天下的双眼,遮了懦弱者放手一搏的勇气,卷去我霞光中血色染透的披风,掀起厚土将我双手掩埋。——不握剑的手,任它青松下化顽土也罢。 剩下的只有步履,拼命逃开曾经想做英雄的地方,借夜色去远处寻找慰藉灵魂的火。 我却不知,远游不是避开烦恼的解脱,只是不与人共享的孤独。 多日以后,浮身在“二十里路香不断,青羊宫到浣花溪”的绵长思念上,才强烈地明了,没有你的远游,盛开着冷彻的虚无。 青羊如何?浣花如何?英雄迟步,寂寞香殒,将一整个青春挫骨扬灰! 江郎曾叹:“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我还有魂么,那一腔精气,不早已随仙儿羽化别离?!——最决意的别离,并非此生不见,而是来途渺茫…… 暗云四合,聚拢惆怅的天象,像一张伸展无极灰蒙混沌的网,罩着身形,也罩着运程,让人只在宿命下数星。 陆游凝眉敛眸,执鞭一击。座下灰驴悚然惊扬,又紧赶几步,朝城门碎步疾踱,怕误了主人匆忙的行程。小驴怎会知道,主人鞭声苦闷,信手泄愤,只为了壮志未酬无法返程。胡风正紧,好男儿心怀天下,岂能安然避世?! 不避世,又如何?说什么“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萧萧秋风,哪里有我剑锋出鞘的战场! 浓得消不散的云,云一般沉沉的气氛,堆积在四周,似无形棺木,欲将人裹成一具活着的幽灵。 蓦地,面颊一星微凉,——下雨了? 放眼环视,何时前方也是雾锁驿道,云气漫漫,发丝细雨正从无尽长天缓缓洒落。青山不言,若隐若现;苍树不语,自怡自得。 官道尽处,似有城墙依山兀立。这里是……? 正思忖间,“哔喇喇!——”天地外悚然爆出一个惊雷,电光闪厉下,映得山壁上三个遒劲大字亮了一亮: “剑——门——关” ! 到了?!我真的到了?不知不觉,竟已开始这难如登天的入蜀行程! 行程的终点,就是扬一益二的益州,天府国度的温润煦暖真能愈合了这半生失意的伤口? 可是,仙儿,若无你相随,纵锦官城日日笙歌、夜夜豪宴,又怎会是我的天堂府邸? 山壁如削,冷面示人,这充满叹息的墙,是要断了我这羁旅浮生不成?吾名中一“游”字,竟成了此生批语。半世漂泊,岂非定数! 且慢,岩壁之上隐有字迹漫灭——“翠屏……丹嶂……仙云拂马……” 莫非,竟是明皇入川之作?!陆游信手将藤蔓拂去,“……翠屏千仞合,丹嶂五丁开。灌木萦旗转,仙云拂马来……”果然,此《幸蜀西至剑门》也。 劫数,劫数!偏在此地又遇到这个“仙”字!是幻是真? 云气如雾,起在四围,已将双眸遮蔽。云雾深处,渐渐浮现一个窈窕身影,徐步而来。“谁?”陆游沉声一喝,竟无丝毫回应。 人影渐行渐近,面容越发清晰起来,星眸皓齿,眉下含羞,发掩红霞,不是仙妹是谁!这盏容颜,毕生不忘! 恍惚间,整个天地空了。 我身在何世?仿佛前世家园,会稽山下,缱绻风月,皆化作吟觞咏柳的诗意,萦梦千寻。沈园留壁,钗凤应情,却只加速对你短暂青春的摧折。叹天不与人,我已忍泪凝血,石化此心! 仙妹,我可否再执你手,诉我衷肠…… 不对,仙妹,你的脸……怎么……长出一片青叶?不,这人影根本就是青叶! 剑门风冷,一片落叶从陆游眼前滑过,肃杀的气息将所有画面卷去了——花圃、亭榭、圆月……一并散入烟云。 只有身体,怅然若失魂梦中。原来,只是一场梦…… 梦醒,仙妹无踪!这里不是故园,是遥远的剑门。原来,现实与幻梦,只有一片树叶的距离! 多少次,我与你在这样的树叶下推词换句,挥墨点文,那日苍翠已氤氲了你我山水不改的年少悠情。可眼前此叶,竟醒我旧梦,坏我仙妹芳容! 今日,我第一次,恨这翠叶!陆游忽然五指一紧,手背青筋暴突,指间紫气隐现…… 多年后,剑门关下,绿树阴阴,浮云来回。一灰一褐两文士正闲坐于农家老翁身侧。 “敢问老丈,您老可是村中传说见过神仙的前辈?” “神仙?那是自然,这可是几辈子修不来的缘分呐。” “哦?还劳烦老人家回想回想,在下愿闻其详,——这点银两,请老人家买些酒吃。” “呵,还是你们人读书懂礼数,我老头子活了这么大半辈子,就喜欢你们读书人。那就说说?呵呵——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老头子我也记不得了,只记得那神仙跟你们一样,一身文人打扮。” “您老怎知他是神仙?” “他会法术啊,还骑着头驴。” “驴?!” “是啊,驴。八仙过海你知道不?那张果老,不就骑着头驴?你信不过我老汉咋的……” “不不不,老丈,在下只是觉得新鲜,别无他意,还请老人家道来。您老刚才说他会法术?” “那可不!那神仙在城墙外的山壁前看诗,偏巧一片叶子从他跟前飘过,老汉我眼前一花,也没见他怎么动,那手上就闪出几道白光,亮得吓人,打雷下雨电闪似的,一下又没了……” “老人家,您老可看清楚了那白光是何物?” “那我哪看得清,现在我老汉还不知道是不是自个眼花哩。” “您老可曾见那神仙手上拿着什么东西?” “手上?没有…… 腰上倒是有。” “是什么?” “挂着一柄剑,剑鞘旧旧的—— 不过,老汉我可没见他拔过,也不知那白光是个啥玩意儿,嘿嘿。” 灰衣者与同伴对视一眼,“好快的出手——” “有趣的还是叶子哩——”老丈咂了咂嘴。 “叶子?” “那白光一现,叶子就齐整整裂成了五六片,往上飞哩……” “是六片,他出了五剑”,灰衣者沉吟道。 “落叶斩?!” “正是。放翁当年北伐,入金兵阵,一剑五命,取承信校尉项上人头,即是此剑法。” “我老头子可不知道什么斩…… 还不算完哩!不等树叶落地,那神仙像似在尘土上一踏,两只袖子像大鸟翅膀那么一展,就凭空飞出去嘞,一眨眼就不见人!……乖乖,就算鸟飞过留个影也没他那么快!你说,这不是神仙是什么?……” 褐衣者眼光一亮,对同伴道:“放翁自创的‘惊鸿照影’身法?” 同伴道:“应该没错,‘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只是当年放翁先生创此身法时并未取名,所谓‘惊鸿照影’只是后人感念放翁晚年作《沈园诗》,对蕙仙小姐念念不忘,情意至深,为纪念这一对隔世爱侣而赋名如此罢了。” “放翁虽与蕙仙小姐未能终生厮守,但有这一段痴缘,留芳若此,也算不负青梅!问天下少年,于生死相隔处守心一世,又有几人?……兄台,你我且沿放翁行迹一道入蜀如何?” “如此快哉,兄台请!” “请!” 剑门道上,两个清削的背影一展袍袖,并肩而行,一路潇洒,渐逝于雄关门内…… 路边,一只白鸟、一只青鸟相依良久,忽地从树冠腾起,直窜上云天去了。 …… 那一年,陆游收剑,抚剑黯然,闭目良久,“仙儿,终有一剑,是为你而舞”。 天下之大,何处归心?当年青笺,已成前世。今日陆游只是一介武夫,无你赏读,我写诗何用?罢了,费尽心力,也只换梦醒孤枕,且将这幅残躯交与天下随遇而安! 驴儿,走吧,去成都—— 衣上征尘杂酒痕 远游无处不消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 细雨骑驴入剑门 身后被剑锋碎裂的翠叶,终于缓缓落地,去它的来处寻找化作春泥宿命的轮回。谁说,逝去不是另一个春天的开始……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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