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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今天庚子年正月初七,应该是个大晴天。 沱江上升起一团团的白雾,向岸边弥散开了。不远处,竹盘中,山坡上,炊烟袅袅。近旁,绿油油的,是一片一片的塔罗科血橙和甘露枇杷。大冬天的,正是农闲的时候,又恰逢春节,所以,一年到头忙坏了的村民们,也懒散下来。一天三顿,做饭弄菜,白天大部分时间就吹牛、冲壳子,打打小麻将。现在国家管得严,镇上派出所和各村的治保员经常到村上各处巡查。加之村上还有乡规民约,所以,麻将前年就开始降格了。前些年几乎都打五元、十元一倒的“推倒和”,现在只能二元一倒了。今年还有一个特殊的情况,武汉那边疫情严重,波及全国。凡是外地回来的人,村上都要登记造册。牛碾沱村是个劳务输出村,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有外地务工者。新闻上说现在全国各个省市区都已经“沦陷”,目前正值春节,人来人往的,这可马虎不得。不谨慎小心,说不定一个大意,就会像关云长一样丢了荆州。 走在蜿蜒的村道上,李明良心里也隐隐有些担忧。 李明良是县科技局的一个股长。在公务员到农村担任第一书记的浪潮中,被科技局推荐,担任甘露牛碾沱村的第一书记。我们国家的某些政策,可谓一阵风。前些年时兴“大学生村官”,国家还专门办了一个杂志,名字就叫《大学生村官》。于是到处招聘大学毕业生,到农村基层,担任村干部,大多数挂职村主任。结果,没几年,“村官”的名词不准用了,《大学生村官》杂志也宣布停办,那批任职的大学生,纷纷离开农村基层。老百姓口中常用的“村长”一词也不能用了,得改为符合法律规范的“村委会主任”。 但无论怎么说,怎么想,风是风,雨是雨,很多事情还是对的,还是应该做的。比如这次的新冠病毒。我们这一代人,都经历过2003年的“非典”,所以对那些烈性传染病、瘟疫,心理自然生发出一种天生的警惕。 在一个县里,科级局单位好几十个,在众多的局中,科技局并不是一个什么好显眼的局。工作十多年,好不容易混了个股长。到牛碾沱村挂职之前,吴局长找李明良谈话,说,你在我们局,是个年轻的老干部。说年轻,是你岁数不大,年富力强;说老,是因为你大学毕业一参加工作,就在我们局,资历上比很多人都老。但机关单位就是这样的残酷,越往上,职位越是稀少,人际关系越是盘根错节,要想进步,有时候真比登天还难。你到农村基层挂职锻炼两年,取得基层工作经验,以后进步的机会将大大增加。 到农村去,这是李明良以前想都没有想过的事。老婆秀清是县人民医院的护士,孩子乐乐刚刚上小学,家里还有一个老岳母,长期帮着他们,操持家务,接送孩子。李明良是个孤儿,没有父母兄弟。从小到大,是国家负责他的生活和学习。对党和国家,他一直是心怀感恩,总想有机会能大展宏图,将自己这么多年来学习到的知识,将自己的全部才华,奉献给国家。所以,对局长的建议,他也很是认同。 吴局长是个通情达理之人,赞许地说,我是真心希望你能先“沉”下去,再“浮”上来。我也差不多到点了。等你到基层挂职锻炼回来,我差不多也就退居二线了。你是技术骨干,也是局上的老人。我们局如果多几个你这样的科班出身的技术人才,那该多好啊! 吴局长很爱才,一直以来,对李明良都很关心。他文化不太高,非科班出身,但对工业大学工业经济管理系毕业的李明良,一直呵护备至。这些,李明良心里很清楚。 回到家中,李明良就把将到农村挂职的事情给老婆秀清说了。秀清不太赞同。作为护士,秀清工作上是出色的,对李明良也非常体贴。但她过惯了一家几口在一起的日子,不太愿意李明良到农村去挂职,何况是牛碾沱村那么偏僻的地方。 李明良道,甘露离县城也不到四十公里,有公路相通呢;牛碾沱村离甘露街上不到五公里,也有路可通。虽然不能每天回家,但周末一般还是应该可以回来的。又不是百里、千里,有什么不方便的嘛。好说歹说,秀清终于表示支持了。老婆还是识大体的,真好。李明良不由得高兴地抱着秀清跳起来。 沱江边的雾气已经散开,山洼里的炊烟,也渐渐飘散,太阳笑眯眯地露出了真容,一点一点地向上爬去。李明良一边转悠,一边想着,从自己暂住的村委会出发,不一会又转回村委会了。刚刚出去散步,一会儿的时间,村委会就来了好几个人了。 二 牛碾沱村村委会在漏阴垇的半山上。以前公社化时期,这里是大队部。一幢三间的平房,一个保管室,一个晒坝。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农村施行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后,大队部就渐渐荒了。一直到前几年,兴起加强基层组织建设,县里要求每个村都要建设村支部和村委会,必须要有一幢建筑,要有图书室、卫生室。牛碾沱村村委会,就在原来的大队部旧址,建起一幢两层的楼房,按照要求,配齐一应的设施。楼房的外墙,贴上白色的墙面砖。大门口,国旗台上,一根旗杆笔直挺立,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过上过下的人都说,现在的村委会,村支部也设在那里,真是“周吴郑王”——有模有样了。 “李书记早!” “书记早!” “明良书记早!” 见李明良回来,在场的村民纷纷起身打招呼。称谓五花八门,但从这五花八门的称谓,可以看出,李明良在村民的心中,还是有比较重要的地位的。 “大家早!满多早!”李明良一边向大家问好,一边招呼大家坐下。 李明良扫了一眼,这么早,来村委会就已经四个人了呢——张老四,黄建国,赵小光,刘翠花。“村”的组织建设搞了多年,但村民们却还是几十年一贯制地将村委会叫做“大队部”,很少称为村委会的。说到村委会去,就说是去大队部或者干脆说是去“漏阴垇”。 “李书记,来,耍两圈嘛!”张老四有口无心地地邀请李明良打麻将,可嘴巴上说着,却并不起身。四川人就是这样,大家都明白,这不过是随口一句话而已。有口无心的邀请,不作数的。 “不打不打,你们几时看见过我打过麻将嘛?”李明良回道。 “是啊,李书记是‘气管炎’,哪里敢随便和我们打麻将!” “不对,书记是喜欢下象棋,棋迷呢!” 见大家兴致很高,李明良关切地说:“形势不妙哦,你们还敢来打麻将啊?” “没啥大不了的!我们都没有去赶场,一直呆在家里的呢!” “是啊,我们都没有出远门,没有与外界的人接触呢!” 大家七嘴八舌回答李明良的关心。 “那也不能大意哟!”李明良哈哈一笑,道,“我们村有外出务工的人员呢,大家小心为妙!——你们看,我一个人住在这里,我出门还戴口罩呢!——所以啊,我劝你们,还是将口罩戴上,再耍几盘麻将。不要麻将没玩好,闹出点啥动静,那就金蛋打鸟——太不划算了。” 听书记这样一说,几个人纷纷掏出口罩,全都戴上,继续你碰我卡,七荤八素地玩起来。 李明良闲来无事,拿出一张市里的日报,翻看全市的防疫动态。 本来,依往年的惯例,各单位基本上是正月初七开始上班。但今年武汉突发新型冠状病毒肺炎,迅速扩散,弄得全国人心惶惶,有点草木皆兵的味道。县里通知,所有机关、事业单位职工,必须于正月初三回到单位报到。李明良虽然是到基层挂职锻炼的干部,但也得服从组织的安排。秀清他们人民医院,从大年三十开始,一直忙得不可开交。好在岳母在家,儿子乐乐的日常生活才有着落。难怪常言道“家有一老,赛过一宝”呢。所以,从县城回到牛碾沱村之后,虽然有点冷清寡淡的味道,做什么事几乎没有什么精神。当然,除了抗疫的一点点事,也几乎没有什么事情可做。难得清闲。散散步,看看书,上上网,晚上上网打打游戏,几天的时光一晃就没有了。 牛碾沱村一共有六个社,村委会所在地是三社。这个村以张姓人居多,往上数四代、五代,几乎就都是根串根、叶挨叶的亲戚了,不是张家本家的亲戚,就是各种姻亲。在三社张道根家,李明良看过张家的族谱。这一湾的张姓,大致是康熙末年从湖广省麻城孝感乡迁徙而来。四川人谓之“湖广填四川”。不过,严格地说,麻城县也好,孝感乡也好,无非是当时人口迁徙的一个中转站而已。稍有文史知识的李明良对此是知道的。但牛碾沱的张姓人,却一直说湖广麻城孝感乡就是他们的祖居地。对此,没有必要去争辩。有时候,将错就错,或者以讹传讹,也不失为一种聪明之举。挂职锻炼,时间是两年。没下来的时候,原以为两年的时光很漫长,工作会很辛苦,很无聊。但没想到虽然平平淡淡,却也平平安安,顺顺利利。村民们很朴实,很勤劳,待人也真诚。到村民家走访,他们往往是打一盆热水洗脸,然后煮两个荷包蛋。在好多地方早已消失的这种风俗,这里还保存完好。 一年半以来,李明良几乎走访了所有的村民,力所能及地为大家解决了一些具体困难。现在的农村,没有了农税,没有了提留,不再搞计划生育,剩下的,差不多就是一个“路”的问题。县上的村村通工程,解决了电的问题,解决了电信讯号的问题,解决了路的问题,剩下的一点点,就是村级公路与各家各户住家户之间的一段连接线那“最后一百米”的遗留问题了。李明良大学毕业,好几个中学同学、大学同学在县里的实权部门。请求他们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施以援手,那还是可以的。牛碾沱村是著名的塔罗科血橙产地,交通方便一点,再加上开通网络交易平台,村民就能获得很大的效益。所以,这一年半,李明良为群众接二连三办了一些很具体的实事,群众关系很好,大家都喜欢他。在李明良看来,村民们能将那些城里想买都不容易买得到的土鸡蛋煮给你吃,不为大家实实在在做点什么,你根本就不好意思挥手告别、回到原单位去。现在回过头看,基层生活虽然没有陶渊明那样采菊东篱下的悠闲,有时候也有一些磕磕绊绊,但总体上还是很惬意的。特别是村民们都把他当自家人看,李明良觉得已经完全把自己融入牛碾沱村这个大家庭,成为一个不可分离的分子了。 三 “啥?张道元的父亲张优成刚刚逝世了?”李明良正在看新闻,忽然接到村委会主任刘翠芳的电话,“你先来村委会,我们俩先碰一下头再说吧。” 牛碾沱村六个社,一共1200余人,原来有57户贫困户。李明良对村情的了解,那不是熟悉,那是“相当的”熟悉。 几年的扶贫攻坚,到目前为止,这个村只剩下几户因为特殊情况尚未脱贫的人家。对这几户的情况,李明良心中非常清楚。张道胜因为去年遭遇车祸,留下腿脚残疾,加上夫妻俩没有子女,经济陷入困窘;王军因为退行性肌肉萎缩,丧失劳动力,谋生技能差,家中经济状况一落千丈;……对于那七八户贫困户,李明良和刘翠芳率领村两委一班人,四时八节都要去看望慰问。年前已给他们送去过年的米、面、油、肉,送去组织的温暖。目的只有一个:不能让任何一个村民的年过不好。否则,要我们这些党的干部干啥? 2020年是扶贫攻坚的决战之年,今年必须彻底消除全村的贫困户,这样,牛碾沱村也可跻身小康村之列。李明良最近正在思考,对张道胜和王军他们那七八户贫困户,是否由村两委直接包下来,在村委会给他们腾出一间房,结合本地的实际,给他们开个网店。牛碾沱村出产优质水果塔罗科血橙、甘露枇杷,还出产跑地鸡、大白鹅、大麻鸭。网店一开起来,说不定既能让几户贫困户脱贫,还能带动附近一些村民的种植和养殖热情呢。没想到,新冠状病毒肺炎一爆发,打乱了大家的阵脚。还不知道这场战“疫”要持续多长时间呢。据李明良的预测,估计至少要三月中下旬,我们这些地方可能才会稍微稳定下来。至于武汉,能在今年五一节前全面稳定,那已经很不错了。 问题是,现在张道元的父亲张优成逝世了。按照农村的风俗,村民们不敲敲打打好好玩几天才怪。张优成解放初曾经当过志愿军,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与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22国军队血战过。虽没有负伤,但在朝鲜的两年,表现优秀,获得过多次嘉奖,在这一带很有威望。而张道元是上一任的村书记,因为超龄,组织上安排退下来。张道元家父亲这边的亲兄弟姊妹不多,但母亲娘家的兄弟姊妹却不少;张道元自己也是六个兄弟姊妹。除了自己和一个弟弟住在本地,四个妹妹都嫁在外地。每一个小家又是一大家人。这个人口的增长啊,就好比一棵树,从小树苗开始,慢慢长,慢慢长,长到一定时候,就发出枝桠,开始分叉了,一棵树也就变成一片林子了。农村的风俗就是那样的,不分红白,都是喜事,大家无非借机聚一聚,闹热一下。何况,传统文化不是也讲人死为大吗,村干部过多地干预,又恐怕激起群众的不满,引发群体事件。但非常时期,群体聚集非同小可。国家和省、市不说了,仅仅县、镇两级,就多次通知,要严防死守,绝对不能让冠毒在本地蔓延。那么,究竟应该如何处理呢? “书记,想什么呢?” “明知书记想老婆,你还问?” “你怎么晓得书记想老婆了呢?” “还用问吗,哪个正常的男人不想啊?” 村民这样打趣李明良,已经算是非常文明的了,因为大家知道他好歹是县上下派的人员,正儿八经的机关干部,脸皮薄呢。如果是村民之间,那这样的玩笑话就会“荤”很多。当然,作为一种风俗,这也未尝不可理解。遇到这种情况,李明良一般是要么不开腔,要么随大流,开几句不荤不素的玩笑话,应付一下而已。 要说想老婆,还真有点想老婆了。秀清在县人民医院,属于在抗疫第一线。听说疫情越来越严重,医院里医护人员都设置了专门的通道,以免他们感染,影响抗疫的效果。家里岳母还好吧?儿子乐乐还好吧?昨晚和家里视频,除了对老婆秀清的叮嘱,主要是对儿子和岳母了。儿子一个七八岁的小P孩,不要一不小心溜之乎也,出门去转一圈才回来,那就麻烦了。再一个,岳母这个人,上了点年纪,性格较为固执。腊月二十九,到处都在疯抢口罩的时候,她居然还一个人跑到滨江公园溜达,弄得李明良和秀清紧张了好久。……不行,今晚和家里视频,还得专门和岳母说一下。 “书记,我来啦!”一个豪气的女声传入耳朵。真是人还未到,声音先到了。话音刚落,村委会主任刘翠芳风风火火地跨进村委会办公室。 牛碾沱这些地方,平时哪个戴口罩。现在乍地一个戴着口罩的人闯进来,李明良与刘翠芳不禁相视莞尔。再一看,打麻将的张老四、黄建国、赵小光、刘翠花四人,也是人人装备齐全,都戴着口罩。戴着口罩,好像还有点好玩,怎么先前没有注意这个细节呢? “姐,你这么快就来啦?”刘翠花是村主任刘翠芳的堂妹,两姐妹长得很相像。“你和书记研究工作,我们打麻将会不会影响你们?” “不会不会!”刘翠芳一挥手,大大咧咧地说,“你们继续!” 虽然从前一直在县科技局工作,但也经常“下乡”;李明良知道,农村干部很辛苦,特别是基层的女干部,如果不泼辣一点,工作基本上就陷于瘫痪。前些年,农税提留,各种统筹,计划生育,生猪养殖,特产税收,哪一样工作不得拼了老命才能完成?单单计划生育一项,什么上房揭瓦,下圈牵猪,刮宫引产,逮住罚款,没有几排水,怎么哈得转?刘翠芳从二十岁出头开始担任计生专干起,一直干到现在的村委会主任,二十多年来,农村的大事小情,啥没经历过?那样的环境,那样的工作,将她锻炼成一个女汉子的性格。虽然也因此得罪了一些人,但好在她事事处之以公心,所以,照常在村民中有很大的威信。 李明良很喜欢刘翠芳的性格,他觉得刘翠芳弥补了自己性格中的很多弱点,所以这一对党、政一把手搭档,配合得很是默契。 四 “我得到消息,张道元的父亲张优成刚刚老了。”一屁股坐下,刘翠芳就急忙对李明良说,“书记,你知道农村有农村的风俗,在这抗击新冠病毒的非常时期,恰恰遇到这样的事,你看怎么办好?” 李明良知道,农村讳言“死”字,特别是岁末年头,所以“老了”就等于“死了”。忙问:“张优成就是那个老志愿军战士吗?我们每个节日去看望过他吧?” “是的,是老志愿军战士,在我们这一带,很有名气、很有威望的。” “按理,应该风风光光地为他举行一个葬礼,没有他们那些前辈当年的浴血苦战、保家卫国,怎会有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啊!——吃水不忘挖井人,我们记住他们的光荣,也是对村民很好的爱国、爱家的传统教育。”李明良一边思考一边缓缓地说。他自己是孤儿出身,所以最懂得感恩。说到志愿军老战士张优成,他不觉感慨万千。 刘翠芳道:“张道元几个弟兄姊妹,对老父亲非常孝顺。人老为大,又是九十五岁高龄而逝,应该好好安排后事。主要是目前瘟疫流行,这的确不好办。” “这确实是个问题,也是个难题,”李明良道,“处理得好,都不一定能皆大欢喜;处理得不好,那就可能造成极坏的影响。” “是啊,”刘翠芳搓着手道,“的确不好办!” “但不好办也得办啊!”李明良道。 “书记,你说怎么办好?”刘翠芳看着李明良,真心地征求意见。 “你一个女汉子,还拿不出主意啊!” “切,别人说我是女汉子,书记你也说我是女汉子吗!难道我就一点儿没有女人的味道吗?”刘翠芳用右手拢了拢头发,嗔怪地说。 “玩笑玩笑,你还生气了?”李明良赶紧安慰道,“我是说你能力强呢!” “你才能力强呢!”刘翠芳“噗嗤”一笑,一个小插曲也就过了。 一个老志愿军战士逝世,九十五岁的高龄,无疾而终……李明良赶紧给镇上电话汇报。非常时期,镇上忙着抗疫的事,实在抽不出人来,就不下来人了,党委书记委托李明良、刘翠芳代表镇党委、政府,向张道元一家表示慰问。具体事宜,由村上按照有关政策和规定执行。 李明良知道,领导有领导的艺术,“按照有关政策和规定执行”,就是既有原则性、又有灵活性的说法。如果执行得好,那没话说;如果执行过程中出现了什么问题,那么村里的责任肯定是推不掉的。任何出了差错的事情,都得有人背锅。 李明良道:“翠芳,我们马上去张道元家看一下,再回来商量,你说好吗?” “行!” 张道元一家住在凉风垇。远远看去,只见一座“凹”字型的三合院,屋子背后是两座凸起的山包,竹林、树木几乎将整个山包严严实实地覆盖起来;房屋面向沱江;江对面是张公山,山下是成渝铁路。 “这里屋基好呢!”刘翠芳自言自语地说。 李明良来牛碾沱村不久,就听当地百姓说,这个屋基占了“双龙起舞”之相,不出当官的,就出长寿者。这个说法可能是根据结果而倒推的,也可能有一定的科学依据。背山面水,地势高敞,长期生活在那样的环境中,心情肯定较为舒畅。成天生活舒畅,身心想必也就健康了。 正这样想着,不觉即到了三合院门口。 “噼里啪啦”一阵鞭炮响过,然后是张道元和弟弟张道亨一齐迎出,双双戴孝,“扑通”一声向李明良、刘翠芳叩了三个头,慌得他们赶忙伸手将兄弟二人扶起。 丧家孝子孝孙,向前来吊唁的亲朋叩头,这是当地的风俗。李明良、刘翠芳在遗像前三鞠躬,然后顺时针绕遗体三圈,代表镇、村两级,向志愿军老战士张优成的逝世表示哀悼,向张道元全家表示慰问,张道元率领全家晚辈回礼。 张道元六十五、六岁,他的幺弟张道亨四十多岁。张道元平时精神很好的样子,陡遭老父之丧,顿时憔悴了好多! 刘翠芳道:“我和李书记来看一看,了解一下你们对优成叔后事的处理意见。” 李明良道:“你们有什么困难,请直接给我们说一声,村里一定力所能及地给与帮助!” “我的几个妹妹那里,我们刚刚打了电话,通知他们。他们可能下午就赶到。我母亲娘家的亲戚,我们正准备打电话呢……”张道元曾经担任牛碾沱村的书记多年,基层干部,虽然文化不高,但口才还是有的。他将老父亲最近的生活起居、今天突然逝世、家中的打算,一五一十地说给李明良、刘翠芳听。对镇、村的吊唁和慰问,代表全家表示衷心的感谢。 李明良关心地问:“老书记,你们打算通知至亲,给优成叔土葬吗?” “是啊,老父九十五岁走了,我们应该给他办闹热一点才行啊!”张道亨在旁边抢先说道。 张道元看了弟弟一眼,不无忧虑地说:“我正犹豫呢。按说,我们的老父亲是志愿军老战士,这么大年龄走了,我家弟兄姊妹也多,我母亲娘家的亲戚也多。我的几个妹妹家,都说要看个日子,好好闹热一下,然后再土葬。我这个做大哥的也为难啊!” “你忘记你是——”不等李明良出声,刘翠芳就抢过话来。 “你别打断老书记的话头啊!”李明良赶紧对刘翠芳说。 “我知道翠芳要说啥呢!”张道元低下了头,幽幽地说,“我是老党员,是牛碾沱村的老书记,我虽然退下来了,但再怎么说,我还是共产党培养的干部,这点思想觉悟我还是有的!” “就是!我也说嘛,老书记这点觉悟还怕没有吗!”李明良接着张道元的话,立即予以表扬,“老书记,我和翠芳很担心呢!” “我也知道疫情紧张,人群聚集会给党和政府带来很多麻烦,也给自己和亲人带来很多隐患。可我又担心,老父的后事如果处理不好,我的那几个妹妹将来会怪我一辈子啊……” 刘翠芳道:“是得处理好,各方面的情况,都得照顾到才行!” “翠芳说得对,”李明良设身处地地帮张道元考虑,“老书记,我以一个晚辈和村支书的双重身份,建议你们:第一,新冠病毒这几天猖狂得很,建议最好不要有人群聚集的活动,说实在一点,就是优成叔的后事处理,要尽量减少亲朋的来往;第二,建议你和你的几个妹妹、妹夫商量一下,看能否不回来参加葬礼。” “这——”张道元很为难,“我倒没什么,我幺弟的思想还不通呢!几个妹妹、妹夫,如果不能送老父最后一程,那肯定……” “我知道,那肯定说不过去,因为这的确很不近人情。”李明良诚恳地说,“其实,我们也不希望这样。以前周总理说过,我们共产党人也是讲人情的嘛!但国家有规定,县上和镇上都有要求。你看,今天全国又新增感染者1982例,新增疑似患者4812例。——现在的防控形势严峻得很啊!——再说了,国家的那些措施,实际上主要是为我们大家考虑的,是为了更好地保护我们大家的生命安全啊!” “新增感染者1982例,新增疑似患者4812例……那我先和我幺弟商量一下再说,好吗?”张道元点头道。 张道元和张道亨兄弟俩跨出灵堂,到院子里去了。李明良和刘翠芳坐在桌旁喝茶,刚刚端起茶杯,却听得外面传来争吵声。李明良和刘翠芳对视了一眼,一边听,一边喝茶。他们知道,这是家事,除非十分必要,村干部一般最好不要参与。古人说,疏不间亲,就是一个清官大老爷,人家没有邀请,也要装聋作哑呢。 “我不同意!老父亲这一辈子,为了我们六个儿女,辛辛苦苦,当牛做马。他老人家活了差不多一百岁,应该热热闹闹送他走!” “幺弟,我以前是书记,现在还是一个党员呢!” “书记?你当二三十年书记,你为我们兄弟姊妹做了些啥?我们搭伴你享了啥福吗?” “共产党的干部,难道就要为自己的亲戚谋利吗?大‘家’都没有弄好,会有小‘家’吗?你活了四十多岁的人了,这个道理你还不懂!” “是啊,我不懂!你懂!你从来就是那么的武断!” “我是老大,老父亲的后事,我说了算!——你不是说我武断吗?这一回,我就再武断一次!” …… 张道元和张道亨兄弟俩跨进灵堂。道元满脸通红,道亨眼睛红肿,脸上还挂着泪珠。 “祝你平安,噢,祝你平安……”李明良的手机铃声响起。 “喂……妈……秀清在医院晕倒了?……抗击冠状病毒太劳累了?……科室的同志已经将她送回家了?……休息两天就好?……妈,你和秀清还有孩子,千万保重啊!” 李明良关了电话,默然地紧皱双眉。家中的一切,妻子秀清的情况,无不牵动着他男子汉的心。他忽然涌起对秀清、对家庭的一丝愧意。 听见李明良接听电话的内容,刘翠芳关切地欲言又止。张家兄弟俩默默地看着李明良,道亨的太阳穴上,青筋不自觉地突然跳动了好几下。道亨下决心似地,紧咬牙关,两边腮帮上的肌肉,都挤成一坨了。 张道元见状,开导道亨说:“幺弟,你看嘛,哪家没有难念的经啊?李书记家不一样吗!他还不照样坚持在自己的岗位上!——我看,我和你还是分别给他们打一下电话,好吗?” 道亨的泪水从双颊无声地滑落,咬着牙,不言不语,点了点头。 张道元、张道亨兄弟俩分别给四个姐妹打电话。可是电话里传来的,不是大哭声,就是大骂声、大闹声、大吼声。这也难怪,老父亲走了,不能赶回娘家送他老人家最后一程,对任何子女来说这都是残酷的,情感上都是不能接受的。 挂了电话,张道元和张道亨兄弟俩,痛苦得泪流满面,家中的妇女和几个未成年的孩子,已经是哭声一片了。 李明良和刘翠芳只得陪着掉泪。这个时候,任何语言,似乎都已是苍白、多余。 张道元沉思良久,抬起头来,和幺弟道亨轻声商量了好一会儿,然后对李明良和刘翠芳说:“李书记和刘主任都在,我和我幺弟表个态:我和弟弟两家人,同意劝阻亲友前来吊唁,特别是要劝阻几个妹妹回来奔丧。我们也同意将老父送去火化,免得给党和政府增加负担。” “好!” “这就对了!” 李明良和刘翠芳不由得拊掌称赞。 李明良看着张道元、张道亨兄弟俩,心中涌起一种由衷的尊敬。多好的人啊!老父逝世,自己刚刚陷入悲痛,却还要强忍悲痛,压抑情感,冒着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危险,去劝阻自己的亲戚朋友。 “书记,你快看,县里的最新通知!”刘翠芳突然大声地对李明良说,一边还指着手机。 李明良一把拿过手机,认真地看着县里的文件,一行醒目的标题映入眼帘:“从1月31日正月初七星期五上午11点起,全市封闭所有公路,停止全部公共交通,禁止任何私家车上路。” 李明良对张道元说:“老书记,你先看看县上的文件,然后赶紧通知所有的亲戚朋友、特别是你的几个妹妹、妹夫,叫他们不要回来了,要回来也没有车了。——县里最新的规定来了,全面封闭所有公共交通、公共和私人交通工具。” 刘翠芳补充道,“你们现在可以将文件转给亲朋好友,让大家知道,这是国家的硬性规定。” 张道元、张道亨兄弟俩一听,分别给四个姐妹打电话。待说明情况,所有的亲友,差不多都沉默了,消气了,理解了;就算有那么一个、两个不理解的,无非骂两句,也就算了。一个棘手的问题,暂时就这样解决了。 李明良一边思考,一边说:“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我们能不能给优成叔举行一个追思会,缅怀老人的一生?我们应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优成叔送行。——你们知道,现在微信、QQ那么发达,我们试一试用微信或者QQ视频直播的形式,将有关情况和亲朋共享。你们觉得如何呢?” “嗯,我觉得这样可以,可以弥补一些遗憾!”刘翠芳道。 张家兄弟俩眼睛一亮,道:“行!可以试一试!” 李明良和刘翠芳商量了一下,对兄弟俩说:“既然你们同意,我和翠芳主任的意见,就今天下午四点,给张优成老前辈举行追思会,视频直播。你们两兄弟和亲人稍微准备一下,我和主任约几个本村人作为村民代表来参加,其他的村民呆在家里,可以听直播的。——这样既符合上级非常时期的规定,又不淡漠了人情,还有庄重的仪式感。至于具体布置,我和翠芳主任会安排的,你们不用担心!” “这个我们肯定放心!” “这样两全其美,也解决了我们一大难题!” 张道元、张道亨兄弟俩抢着说。 压在一大家子心上的石头落了地,于是张家人按照农村的风俗,扯开喉咙,一顿哭天叫地的声音,随着门外的风散了开去…… 五 农村的午饭一般都比较晚,中午吃罢饭,就差不多两点了。 张家兄弟本来沉浸在失去老人的悲痛之中,又处在非常时期,通不通报亲戚朋友,请不请客,哪些至亲参加,本村、本社的的乡邻哪些来……俗语曰“忙人无计”,所以这些事情令张道元、张道亨兄弟俩很是头疼。现在这些问题让李明良书记和刘翠芳主任一下子给解决了,大家也就忽然轻松了许多。张家将三合院稍微收拾、规整了一下,以便有个肃穆的气氛,以便于直播出去。 李明良和刘翠芳回到村委,就将老书记的父亲老了的消息,通过村广播,告诉全村。李明良代表村支委和村委会,给全村的村民发出通知,鉴于目前抗击冠状病毒正处于攻坚阶段,请大家务必待在家里,下午四点,准时收听老书记追思会的实况广播,千万不要到张家去现场吊唁。 下午三点过一点儿,李明良和刘翠芳带着村两委的几个委员,也带上上午在村委打麻将的张老四、黄建国、赵小光、刘翠花几个人,来到张道元家。 李明良工科大学出身,不擅长书法,但在机关呆了多年,却写得一手漂亮的仿宋字。这不,翠花裁好纸,建国倒好墨汁,李明良提起排笔,现场书写内容:志愿军老战士张优成同志追思会。每张方形纸上一个字,写好一个字老四、小光就拿到院坝边摊开晾起。冬天下午三点过,太阳斜射下来,暖洋洋的。地上的字迹,一会儿就干了。刘翠芳指挥老四一帮人,将这些一个一个的字,做成两行,挂到灵堂正墙正中张优成的遗像上方,铁画银钩的仿宋字,在白纸上非常醒目。 “书记这个字有两把刷子哦!” “那是肯定的!我们李书记是大机关下来的呢!” “这个字,比过年前甘露街上那个卖了多年对联的朱老先生的字,还写得好呢!” “就是!就是!我看也是!” 大家站在四周,一边看,一边品评。农村能写毛笔字的不多,能用排笔写仿宋字体的就更少了。但正如天下不会做菜的人多了,但差不多人人都能吃菜、品菜一样,现场观看的人,总会发表几句评论。 为了弄好这一场追思会,李明良和刘翠芳专门查了一下,腾讯QQ和微信如何开视频会议,如何想办法将村委广播站的简陋设备,搬到张家,调试好音响。因为QQ也好,微信也罢,除了一对一的视频,就是群内视频。而QQ现在大都不用了,微信群内的视频,最多只能九个人同时参与。所以,李明良和刘翠芳建议张家,远在外地的张道元的四个妹妹,几个舅舅,几个姨妈,在微信群内集体视频,那几家至亲就都可以围着手机看到直播,或者发言了。牛碾沱村的村民,则通过现场的广播直播,在家分享。李明良和刘翠芳还与张家人商量,过年了,现场气氛不能弄得那么悲伤。何况老人九十五岁仙逝,应该算做“喜丧”。为了突出老人的身份,就不播放哀乐,而是随时插播《志愿军进行曲》,既安慰逝者,也激励来者。一听计划,张道元和张道亨完全赞同,都连声说好。 下午四点正,气势雄壮、恢宏的《志愿军进行曲》的乐曲声响起,由刘翠芳主持的“志愿军老战士张优成同志追思会”正式开始。 作为牛碾沱村的第一书记,李明良代表党支部,简要地回顾了张优成的一生,并将这个追思会的缘起、目的、意义,一一作了解释。然后是张家兄弟俩对父亲生前往事的回忆,张家在外的四姊妹,张道元的舅舅、姨妈,大家都在微信视频中发了言。黄建国作为特邀的村民代表,也简单地说了几句。最后,刘翠芳作为村委会主任,对逝者亲属、好友和村民,作了要求。每两个人讲话之间的间隙,《志愿军进行曲》的乐曲都随即奏响,并通过电波,传递给广大的亲友和村民。 追思会庄重,朴素,简洁,热烈。没想到,原计划一个小时结束的追思会,整整开了两个小时。不仅张家人满意,张家远在外地的亲戚、朋友也很满意。牛碾沱村的村民,无疑,也深受教育。到追思会在六点钟结束的时候,已经太阳西下,接近傍晚了。 张道元、张道亨激动地拉着李明良和刘翠芳的手,久久不愿松开。张道元说:“我也是当过差不多二十年村支书的人,参加过无数的‘白事’。从来的白事都是哭哭啼啼的,没想到我自己的老父亲走了,我们却是庄重肃穆举行这个追思会。——特别是,在冠状病毒闹腾得厉害的今天,我们全家真正地感受到了党和政府的温暖,感受到了你们大家同志式的关心!” “优成叔的葬礼什么时候举行?”刘翠芳快人快语,不由得问道。 “就明天吧,我们已经联系了殡仪馆,明天早上,直接接去火化,骨灰暂存殡仪馆,等疫情过后,我们再让老人入土为安!” “这样好!这样好!”李明良由衷地赞扬张家深明大义,“老书记的境界就是不一样!值得我们学习!” “好,明天一早,我们来帮忙,送老人最后一程!”刘翠芳当即作了安排。 走在回村委会的路上,李明良和刘翠芳都很有感慨。 刘翠芳道:“一个好主意,让一件棘手的事情一下子变得这么的顺畅!多亏了书记你啊!你脑子活,点子多,大机关下来的干部就是不一样啊,值得我们学习!” “说啥呢,”李明良谦虚地摆摆手,道,“一些高科技、新手段,我们得及时跟进,学会、掌握和使用,农村基层工作,看来还是有很多地方值得我们动脑筋、想办法,好好改进啊!” “是的,简单、粗暴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再不努力学习,我们马上就要落后了!”刘翠芳一边感叹,一边关心地劝道,“你能不能抽时间回去看一下嫂子?” “没事,嫂子没事的,她是累的,稍微休息两天就好了!这里的工作要紧,等几天疫情稍缓,我再回去吧!”李明良很感激翠芳的关心。 看着李明良略显疲惫的面容,刘翠芳这个女汉子也不由得为之悄然动容。书记也真不容易,一个人从县城来到牛碾沱,和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一起,摸爬滚打,面对农村生活的大凡小事。村里这几年的变化,哪一处和他无关呢! 李明良一边走一边想,一会儿吃了饭,得早早地给秀清视频,让她安心休息,然后以更加饱满的精神状态,踏上抗疫的战场。还要给她说一说今天的收获,全新的感受。同时,也要再一次提醒秀清,还有岳母和儿子乐乐,一定要注意安全。这个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千万不可小觑。 抬眼望去,河湾里又升起一层淡淡的薄雾。河对岸张公山上,袅袅的炊烟一漾一漾的,就像女人那柔若无骨的扭动的腰肢。附近的山上、田间,一大片,一大片,那是塔罗科血橙,还有著名的甘露枇杷。一树一树,一片一片,绿油油的,长势喜人。塔罗科血橙马上要扬花了,甘露枇杷枝头上已挂满了果。看来,不管怎么样,今年的水果应该是一个大年。 是啊,没有哪个冬天不能逾越。等疫情结束,春天必将毫无阻挡地、真正地到来了…… 2020年2月21日,星期五,庚子年正月二十八,于西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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