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 | 孙亚军:我读胡适版《齐白石年谱》

学术 | 孙亚军:我读胡适版《齐白石年谱》

新文人画院 2020-5-3 07:56 1463人围观 艺术动态

庚子春月,因疫情宅家读书,常与岭南简琴楼主人闫照忠先生书信往来,谈及艺术。闫先生博古通今,学识宽泛,对古今艺术史,皆有发人深省之思,吾读书不精,常限于泛读,故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以学术立身·重塑中国文人的家国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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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孙亚军



关于胡适版《齐白石年谱》


  庚子春月,因为疫情的原因,我待在家里读了两个多月书,精读的书目大概有胡适版《齐白石年谱》、《周作人文集》(散文随笔卷)、《草间即庙堂》等,其中重点还是放在了胡适版《齐白石年谱》上,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要回到齐白石的时代,拨开重重迷雾,还原一个真实的齐白石,从而了解那个时代中国文化人的生存状态,窥探那个时代中国艺术发展的端倪。我之所以这样读书,是受到了刘传铭先生的启发,刘先生是著名学者,也是《百年巨匠》的总编,他在谈及齐白石的时候说过“对于被视为天才的任何一位艺术家来说,了解他的前提就是读懂他的生活与时代,不世的孤独是对旷世知音的渴望与期待”,同时刘先生感慨的说“对于民国那一段的中国美术史,我们仍然缺乏客观全面的认识,我们需要一本《民国美术史》,来对民国时期中国美术发展做一个全面的回顾与总结”。正是基于这样的启发,我决定从齐白石先生入手,回到他的时代,读懂白石老人所经历的往事,进而审视我们今天这个时代的美术。

  关于齐白石先生的著述以及论著,非常之多,我倾向了胡适版的《齐白石年谱》:第一,胡适和齐白石同属一个时代的人物,而且据胡适之先生年谱记载:“民国三十五年(一九四六年)秋天,齐白石先生对我表示,要我试写他的传记。有一次他亲自到我家来,把一包传记材料交给我。我很感谢他老人家这一番付托的意思,当时就答应了写传记的事。”(《白石年谱 · 胡适之序》)由此可见,胡适写年谱是白石先生认可的人物;第二,胡适之先生是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先驱,他向来主张“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作为美国实验主义哲学之父杜威的学生,他在做学问的时候,注重“实验室方法”,科学的筛选,大胆的怀疑,小心的求证。所以,胡适之先生所做的《齐白石年谱》的可信度就非常高;第三,胡适先生写完年谱的初稿之后,交给他的朋友,也是和齐白石有着五十五年交情的黎锦熙先生进行订补,据黎锦熙先生记载“胡先生于民国三十六年八月已写定初稿四册,那时我正因事离开北平,到三十七年四月从湘返平,六月胡先生把全稿交给我,我读过之后,心想:第一,所据白石《自述》材料本身偶有错误,胡先生多用考证的方法发现出来,最好请白石先生本人在原有的材料上自行更正;第二,原有材料实在还是不够的,更需要他自己用喉舌代纸笔”,正因为如此,黎锦熙先生从民国三十七年七月起,多次与齐白石促膝话旧,经过半年在胡适原稿上进行随手订补,而黎锦熙素来爱记日记,几十年从未间断过,所以年谱中用日记作为旁证的材料比较多;第四,胡适版的《齐白石年谱》,在胡、黎两位先生完成之后,胡适又请邓广铭先生把关,邓广铭先生是史学家,以史学家的眼光进行审视,求得完美。

  用胡适之先生的话来说,“这本《白石年谱》大概不过三万字,是黎劭西、邓恭三和我三个人合作的成果”。

  由于上述原因,我选择精读胡适版《白石年谱》。虽然三万言,但信息量非常巨大,加之胡适、黎锦熙两人的学术水准,此书绝对是先行白石年谱中的经典力作。


选择交游话题的考虑


  关于齐白石先生的交游,很多人也有所论及,只是大家的侧重点不同,所想表达的意思不同,我写齐白石的交游,出发点有二:第一,通过齐白石与当时那些人物之间的往来,说明民国一代知识分子之间的交往是心心相惜的认可,全然没有今天文人交往之中的攀附、取悦、甚至说违心话讨好之意,他们之间的交往不存在利用和被利用的关系;第二,还原齐白石作为一个艺术家,在那个时代的生存状况,比如他和陕西臬司樊增祥的往来,和陈师曾的往来,进而说明那个时代,齐白石这样一个出身工匠的艺术家,在家国动荡之际何以为生。

  文人之间的交往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能够代表一个时代的文化生态环境,民国一代的 文化精英他们的身上多少还保留着最后的“士人”精神,这一点在白石先生的交游中我们能看出来。同时,虽然出身“工匠”的齐白石,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里,他一方面为了生计,养活家人而卖画为生,却不失气节,这一点也值得我们今天的知识分子反思。

王闿运


齐白石与湘中大儒王闿运


  钱钟书先生在其整理的福州诗评家陈衍的语录集《石语》中记载,陈衍讲述当年湘潭王闿运逝世之后,上海某报刊登恶作剧的挽联:学富文中子,形同武大郎。以此来说明王闿运学问之大,但长相奇丑。王闿运,字湘绮,湖南湘潭人,是晚清民初湘学的领军人物,辛亥革命之后,担任清史馆馆长。他长期从事教育工作,先后执教成都尊经书院、长沙思贤讲舍、衡阳船山书院和南昌江西大学堂,门下弟子数千人,其中有名的弟子有杨度、刘光第、廖平、杨锐、宋育仁、齐白石等,其中杨锐和刘光第都是“戊戌七君子”中的人物,这与王闿运的教导是分不开的,可以说王闿运在当时学界、政界都享有极高的盛誉,成都尊经书院因为王闿运的执教,学风为之一变,出现了像廖平、胡从简等一大批学术界的大师级人物。

  齐白石与王闿运是同乡,但是两人因为身份和社会地位的不同,直至齐白石三十七岁那年,才拜入王闿运门下成为王门弟子。《年谱》中记载:光绪二十五年(一八九九年),白石三十七岁,见王闿运,拜门做弟子。齐白石出身寒微,读书识字全仰赖于祖母和母亲的操劳,才得以识字为文,家境贫寒使他很早就自觉地承担起养家糊口的担子,他学画完全出于生计需要,所以一生保持着一个农民的习惯,勤于事由笔耕不辍,他有诗云“笔如农器忙,砚田农未歇”,自觉的平民意识让他毕生本分的做着一个“工匠式”的艺术家,也使得他从一开始就与权贵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一点,我们从他和王闿运的交往中,就能体会得来。林木先生在《星塘白屋不出公卿——齐白石自觉的平民意识》一文中说到:“齐白石的这种平民的傲骨直接体现到他对官僚们的厌恶上,6岁从母亲那里接受来的官场无好人的想法,使他一辈子不愿意跟官场接近。就是他的恩师王湘绮,湘潭名士,齐白石也因其属官绅一类颇不自在‘我拜湘绮老人为师,可是我从来不肯对人说我是他的门人。因为王门达官贵人太多,不愿与之并列于门墙之下’。”这是齐白石先生的本色,更是一个艺术家难能可贵的品质,当下之风物又岂能与白石翁位列?

  王闿运门下有“三匠”,即:“铁匠”张仲飏,“铜匠”曾招吉,“木匠”齐白石。黎锦熙在《年谱》按语中说:“铜匠曾招吉,衡阳人,时在南昌以制造空运大气球为业,可坐二人,任风吹行,但实验时坠水。白石说他常着官靴,每自表示其能文章。”又黎锦熙云:近代湘潭有五怪:一和尚,即八指头陀,一铁匠,一木匠,一篾匠,一牧童。怪在家皆赤贫,绝对无力读书,而能以自力向学,挺出成名。前三人都与湘绮先后有缘。足见,王湘绮其人也很怪,不论出身,唯材教之。木匠齐白石第一次拜师,乃师王湘绮对其有褒有贬,光绪二十五年,王闿运在《湘绮楼日记》正月二十日中记载:“看齐木匠刻印字画,又一寄禅张先生也。”十月十八日又记载:“齐璜拜门,以文诗为贽。文尚成章,诗则似薛蟠体。”胡适之先生对此表示不满,他说:“王闿运说白石的诗似薛蟠体,这句话颇近于刻薄,但白石终身敬礼湘绮老人,到老不衰。白石虽然拜在湘绮门下,但他性情与身世都使他学不会王湘绮那一套假古董,所以白石的诗文没有中他的毒。”

  胡适的话是客观中正的。古代诗书画印谓之四绝,缺一不可,也是一个艺术家必备的基本素养。齐白石在年轻的时候,这些都经过一整套严格的训练,尤其在诗词上的造诣,不至于成为王闿运说的“薛蟠体”。齐白石《自记》云:“年廿有七,慕胡沁园、陈少蕃二先生为一方风雅正人君子,事为师,学诗画。”黎锦熙在《年谱 · 按语》中说:“陈少蕃时馆于胡家,沁园约白石来,对他说‘《三字经》云,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你正当此年龄,就跟着陈老师读书吧’,陈允不收学俸钱,日点《唐诗三百首》。”这是齐白石正式接受诗词训练的开始,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白石晚年有《往事示儿辈》云“村书无角宿缘迟,廿七年华始有师。灯盏无油何害事?自烧松火读唐诗”。据王训的《白石诗草跋》记载,当时齐白石在同乡作诗已经小有名气,曾担任“龙山诗社”社长,故而我们可以说单王闿运评述也不足以说明白石诗很差,我在读年谱时,发现齐白石先生的诗,句句深含感情,没有应酬之作,即便是作画题诗,也是经过一番悉心梳理之后,文辞典雅富有情感。他的诗不能用诗人的标准去看,但作为艺术家一生遭际的寄托而言,的确是极尽生命的色彩,语言朴实情真意切。

  王闿运毕竟是旧学中的鸿儒,白石先生的诗词训练来得晚,且是半路出家(至少在湘绮老人看来),诗词一事终究没有过王闿运的“关”。王闿运何许人也,他在跌宕起伏的时代是以帝师自诩其命的人,他是十足的“妄人”,世上能入其法眼者也甚少。他有君子的狂,曾做客两江总督曾国藩府上时,畅谈天下大事,他认为曾国藩应该趁着平定太平天国之后,挥师北上,推翻满清,曾国藩听后手蘸着茶水在桌面上不断地写“妄人”。他的弟子杨度21岁时入王门,王闿运愿将平生所学传授于杨,问他:“我这里有三种学问:功名之学、诗文之学、帝王之学,你想学哪一种?”杨度选择学帝王之学,后来杨度真成为晚清宪政变革的先驱人物。木匠出身的齐白石学问功底在王门算不上什么,这一点齐白石自己也承认。光绪三十年秋,齐白石四十二岁,王湘绮到江西游庐山至南昌滕王阁,邀请诸弟子作陪,其间王闿运说“南昌自曾文正公去后,文风寂然。今夕不可无诗”,遂命弟子作诗,白石先生在《借山馆记》中记载:“甲辰春,薄游豫章。吾县湘绮先生七夕设宴南昌邸舍,召弟子联句,强余与焉。余不得有佳句,然索然者正不独余也。始知非具宿根劬学,盖未易言矣。”

  王湘绮与齐白石这对师徒,终是两路人,王是鸿儒受人推崇,齐是工匠养家糊口是第一要务。齐白石终还是没有在诗词学问上发力,毕生致力于艺术事业,精益求精成为一代大师。但他在诗文上的造诣,迥然与他的时代的很多人不同,他是带着乡土的情怀,平民的本色写诗词,他在《白石自状》中追述平生所学时说:“平生著作无多,自书《借山吟馆诗》一册,《白石诗草》八卷,《借山吟馆图》四十二图,画册三集。尚有诗八卷,未抄正。”现在读白石先生的诗,尤其是关于艺术创作的诗稿,更是震耳发聩,裨益后人无数,比如邓广铭先生补录年谱的白石诗稿就有:“绝后空前释阿长,一生得力隐清湘。胸中山水奇天下,删去临摹手一双。”“长恨清湘不见余,是仙是怪是神狐。有时亦做皮毛客,无奈同辈不肯呼。”“从今不做簪花笑,夸誉秋来过耳风。一点不教心痛快,九泉羞煞老萍翁。”……以此可窥,白石先生的诗稿正如他的人一样,很务实,艺术上也决然是一个独立特行者,这一点与乃师王闿运非常相投。

齐白石


齐白石艺术生涯中的两个贵人


  清代何溱有一幅对联,来说明知己难逢,他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这句话曾被鲁迅书写赠送给他的知己瞿秋白,鲁迅和瞿秋白从未谋面,却彼此视为知己,瞿秋白牺牲之后,鲁迅隐忍心痛,在他最后的几年里,他用了很长的时间在整理瞿秋白的遗著《海上述林》,这段历史被誉为文坛佳话。其实,每个人的一生都有那么一两人,能够被称为“知己”,在齐白石的一生当中就有两个人,既是白石先生的知己,又是他生命中的贵人,他们是樊增祥、陈师曾。

樊增祥

  樊增祥(1846-1931)原名樊嘉、又名樊增,字嘉父,别字樊山,号云门,晚号天琴老人,湖北省恩施人。光绪进士,历任渭南知县、陕西布政使、护理两江总督。曾师事张之洞、李慈铭,诗作艳俗,有"樊美人"之称,又擅骈文,死后遗诗三万余首,著有《樊山全集》传世。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齐白石四十岁,这一年年终齐白石在西安担任特聘画师时,结识了当时陕西臬司樊增祥。《白石自记》中记载:“壬寅,识夏寿田、李瑞清兄弟叔侄、郭宝荪兄弟。”“是岁之冬,夏寿田由西安聘为画师,教姚无双(夏的小妾,白石曾刻印‘无双从游’)风雪过灞桥,远远看华山,到时,年将终,识樊增祥。”从此,樊增祥成为齐白石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人物,樊增祥的官家身份,一方面能够使齐白石画作迅速走近当时的上流社会;一方面使得齐白石能够在官家的支持下,游历名山大川,扩大视野;再一方面,樊增祥因为十分赏识齐白石,也同情齐白石这样的民间艺术家的遭际,所以主动地担任起了齐白石“经纪人”的身份。种种史料显示,齐白石的画风也在这一时期从工笔走向大写意,他的画作转化为经济价值真正的发端也是从这一时期开始的。关于白石先生画风转变黎锦熙在年谱的补录中说:“到壬寅,他四十岁,作远游,渐变作风,才走上大写意的花卉翎毛一派(吴昌硕开创的风气)。民初学八大山人,直到民六民八两次避乱,定居北京以后,才独创红花墨叶的两色花卉,与浓淡几笔的蟹和虾。”

  樊增祥作为晚清名流,自然在官场、文化、艺术界都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他用慧眼识得艺术上正在喷发的齐白石,在西安时,常常邀请齐白石做客府中,并给他介绍当时的名流商贾,在一定程度上扩大宣传了齐白石。捷克学者贝米莎在《霜红三片叶·奇绝莫如秋——布拉格国立美术馆藏<齐白石草虫册页>》一文中说:“1902年,齐白石在游西安期间经友人夏午诒引荐结识樊增祥。被视为文坛名宿的樊增祥赏识齐白石的艺术才华,并在之后资助他研习篆刻和绘画,同时他还传授他诗文的写作技巧并将他引入当时的文学艺术圈中。樊增祥的帮助和提携不仅令齐白石的刻印与书画价格大幅提升,也为当时名不见经传的齐白石在北方文坛中崭露头角铺垫了道路。齐白石曾住在樊增祥家中并受其委托刻印,后来两人成为知己。樊增祥去世后,为表哀悼,齐白石曾刻印‘老年流涕哭樊山’”。(《齐白石研究》第二辑 北京画院  广西美术出版社出版)白石先生有《借山图卷》传世,其中有自西安之后,到北京、江西、广西等地出游时所绘其境,此间多得樊增祥的资助与介绍,才使得齐白石有这样的机会。他与樊增祥的友谊,有时可以同作一幅画,画由白石作,诗由樊增祥题,藏于布拉格国立美术馆齐白石《虫草册页》中,有一部分就是二人同作。樊、齐二人是忘年交,彼此赏识尊重,他有意提携齐白石做慈禧太后的御用画师。光绪二十九年,齐白石《自记》中记载:“春三月,午诒请尽画师职,同上京师,樊山(樊增祥)曰:‘吾五月相继至,太后爱画,吾当荐君’”。但是齐白石先生终生的品性无法改变,他不愿名列其中与官家太近,他更愿意做一个老农,一生都在耕耘画画的老农,所以他还是婉言谢绝了樊先生。他在《自记》中写到:“五月之初,闻樊山已起行,璜平生以见贵人为苦事,强辞午贻,欲南还。午贻曰:既有归志,不可强留。寿田欲为公捐一县丞。……璜笑谢之”,齐白石作为艺术家的独立品格还是值得我们推崇的,他一生所坚守的“农民本色”是他的“君子之本”,倘若他真答应了做御用画师或者县丞的话,那将是二十世纪中国美术史上巨大的损失。

  作为齐白石生命中的贵人的樊增祥,在他们的交往之中,自觉的担任起了齐白石的“经纪人”角色,当年在西安时,齐在樊的府上受其委托刻印时,樊已为齐定制了润格费,并将其公之于世。林木先生在《星塘白屋不出公卿》一文中写到:“那么名士樊樊山(樊增祥)在西安给齐白石写的亲笔‘润例’:‘当用名印,每字三金。石广以汉尺为度,石大照加。石小二分,字若黍粒,每字十金。’则是齐白石心安理得谋生的真正保证了。”或许正是樊增祥的帮助,齐白石的画作才得以短时间内成为收藏者手中的翘楚,他的经济条件也得以改善,《年谱》中记载“光绪三十二年,齐白石四十四岁,始置田地于茶恩寺茹家中”,想必白石先生在这四年期间是积攒了一些钱,方可以买田地建房子。

  樊增祥在齐白石早期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后来因为战乱的原因,齐白石一度长期呆在湖南老家避难。后来,再上京师时,生活一度也很窘困,曾在北京琉璃厂附近卖画为生。这期间,他遇到了生命中第二位贵人——陈师曾。

陈师曾

  陈师曾,江西义宁人(今江西修水),原名陈衡恪,著名美术家、艺术教育家。他出生于书香门第,祖父是湖南巡抚陈宝箴,父亲是著名诗人陈三立。1902年东渡日本留学,1909年回国,任江西教育司长。从1911年2月至1913年4月,他受南通张謇之邀,至通州师范学校(今南通师范学校)任教,专授博物课程。1913年又赴长沙第一师范任课,后至北京任编审员之职。先后兼任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北京美术专门学校教授。《年谱》民国六年记载:“夏五月,避乡乱,到北京。适逢张勋复辟,段祺瑞于马厂出师致讨,遂又到天津避兵。”战火连天的民国初年,某得一线生机便是不易,更何况以艺为生,更是不易之不易。齐白石在《白石诗草 · 京师杂感》注释中说:“余阴历五月十二日到北京,适有战事,二十日避兵天津,火车过黄村、万庄正遇交战,车不能停,强从弹雨中穿过。”这便是一个昏天暗地的民初之年,一个中国普通人的经历,实属不易。这一年,他避乱天津不得,又窜入北京,落魄于琉璃厂附近,认识陈衡恪先生。《白石自述》中详细地记载了他们相识的过程:“我在琉璃厂南纸铺,挂了卖画刻印的润格,陈师曾见着我刻的印章,特到法源寺来访我,晤谈之下,即成莫逆。师曾能画大写意花卉,笔致矫健,气魄雄伟,在京里很负盛名。我在行匣中,取出《借山图卷》,请他鉴定。他说我的画格是高的,但还有不到精湛的地方。题了一首诗给我,说‘囊于刻印知齐君,今复见画如篆文。束纸从蚕写行脚,脚底山川生乱云。齐君印工而画拙,皆有妙处难区分。但恐世人不识画,能似不能非所闻。正如论书喜媚姿,无怪退之讥右军。画吾自画自合古,何必低首求同群’。”法源寺之后,他们交往甚从,遂互为知己而视之。

  陈师曾走进齐白石的生活之中,带给齐白石的转变在我看来有这么几点:第一,他使得齐白石的交际圈扩大至当时的学院派知识精英;第二,他使得齐白石对自己画作的信心更大,尤其是在日本展览之后;第三,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齐白石的经济状况。当时,陈师曾与黎锦熙同在教育部担任编审,学院派的知识精英多有往来,陈师曾的介入必使得齐白石的交际圈迅速扩展开来,也逐渐被当时的知识精英所认可。民国九年,齐白石就在陈师曾的介绍下在北京结识了当时文化界的主流人物,朱悟园、徐悲鸿、林琴南、陈三立等。同时,陈师曾是受过非常严格的传统旧文化训练的人,他对齐白石的影响还体现在艺术批评上,黎锦熙的日记中记载“民六,十月二十五日,师曾来,谈及濒翁近所刊印,纵横有余,古拙不足,画格甚高,然能赏之者即能评其未到处”,他在和齐白石交往之中,能够时刻提醒齐白石,使其在艺术上快速发展。当然,对于当时的齐白石而言,湖南一家老小在等着自己每月寄回去的钱,维持生计,他十分关注自己画作的经营。

  陈师曾对齐白石的帮助可以说是巨大的也是无私的,他为齐白石画作走向国际视野,先后多次介绍给国外的买家。齐白石在《自述》中写道他对陈师曾的感激之情:“民国十一年,我六十岁。春,陈师曾来谈:日本有两位著名画家,荒木十亩和渡边晨亩,来信邀他带着作品,参加东京府厅工艺馆的中日联合绘画展览会,他叫我预备几幅画,交他带到日本去展览出售。我在北京卖画生涯本不甚好,有此机会,当然乐于遵从,就画了几幅山水,交他带去。”又说:“陈师曾从日本回来,带去的画,统都卖了出去,而且卖价特别丰厚。我的画每幅就卖了一百元银币,山水画更贵,二尺长的纸,卖到了二百五十元银币。这样的售价在国内是想不都敢想。还说法国人在东京选了我和师曾的画,加入巴黎艺术展览会。……从此以后,我卖画生涯,一天比一天兴盛起来,这都是师曾提拔我的一番厚意,我是永远忘不了他的。”

  人生朋友居多,但诤友甚少,一言以蔽之,人皆爱听好话。但齐白石和陈师曾两人,陈师曾即是齐白石的诤友,也是齐白石的宣传者,没有陈师曾在日本的宣传,也不会有日本人为齐白石拍摄宣传片,名动海外。所以,陈师曾的病逝对于齐白石而言是一个非常巨大的打击。民国十二年,陈师曾为母亲奔丧,死在了南京,年四十八岁。齐白石曾作诗吊唁这位亡友:“哭君归去太匆忙,朋党寥寥心益伤。安得故人今日在,尊前拔剑杀齐璜。”

黎锦熙


结 语


  胡版《齐白石年谱》的随笔本可以写出更多的感受,基于篇幅的原因,我姑且就白石翁的师承以及他人生中两位知交写出来,其实我想表明的是时代虽不同,但世道人心却是相同的,人性未变。王湘绮门下的弟子数千人,不乏才华超众者,湘绮本是性情中人,他提携困境中的齐白石,也是值得称道的。齐白石一生当中几乎都是在学习中前进,在前进中学习,但作为王门弟子,无疑为困境中的齐白石增添了光彩的一环,尽管齐白石不愿意承认。我认为,那个时代比现在还要势利。任何一个艺术家的成功都是由诸多因素造成的,齐白石的成功不仅因为自己的作品好,更重要的是他的人生有很多愿意帮助他的朋友,这些人的加入,使得齐白石才成为今天的齐白石。另外,齐白石常常被人不齿的“农民意识”以及他的“匠人意识”,恰恰是他独立特行的人格标志。他很务实,由于出身的卑微,使得他一生当中都在经营自己,也懂得在乱世之中保全自己,与此同时也不失去他的农民本色,这一点难能可贵,也值得我们深思。艺术家的价值是需要认可的,但一味地无原则的攀附,谄媚,甚至降损自己的人格来求得经济上的苟合,这是齐白石所不齿的事情。

  最后,我希望所有做艺术的人,有机会真正的读一下胡适版的《齐白石年谱》,从中既能找到自己的影子,也能让自己清醒许多,更能让自己成为自己。


写在后面的话:

  庚子春月,因疫情宅家读书,常与岭南简琴楼主人闫照忠先生书信往来,谈及艺术。闫先生博古通今,学识宽泛,对古今艺术史,皆有发人深省之思,吾读书不精,常限于泛读,故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我与先生讨论白石翁,先生之思常使我茅塞顿开。阅读《齐白石年谱》(胡适之版),在一定程度上是闫先生所促使的。在此,深表感谢,陈师曾乃白石翁之诤友,闫先生亦吾之诤友,学问之路如高山仰止,我等当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亦是人生乐事。

孙亚军 谨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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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孙亚军 来自: 四川文化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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