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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像李泽厚说的“哲学就是看世界的角度”,那么笔者则认为“诗歌就是爱世界的方式”。诚然,世界是不变的,而我们往往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当然,世界是可爱的,而我们常常是“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当我们把哲学的角度和诗歌的方式联系起来时,陡然发现一位叫罗开东的藏族青年诗人用独特的视角热爱着这个平凡的世界。 我和罗开东相识于2012年大巴山下的四川文理学院,一个“夜雨涨秋池”的时节,虽然那时我从2009年就已经离开了中文系去组建文化与传媒系,但每年新生到校不久后总有三三两两的学生来拜访我。那是国庆节后不久一个秋色正浓的上午,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精瘦,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普通话的学生,来到办公室,说明来意后,立即从怀里掏出一条白色的哈达敬献给我。这就是罗开东,一个从中学时看酷爱诗歌的藏族小伙子。从那以后,罗开东成为了我的编外弟子,我的文学课和美学课的教室里又多了一个身影,他写的诗歌也常常送我看看,我也不时带他出席达州市的一些文学活动。尤其记忆最深的是,在他毕业离校前的一个晚上,都九点过,我当即决定邀请他和另外两个中文系的弟子,在校内一个小饭馆里,几盘家常菜加几瓶啤酒,为他做了一次简单的饯行。 毕业后,我们经常在电话里和网络上交流。半个月前,他告诉我他的一部诗集即将出版,阿坝文联要给他们几个青年作家开一个研讨会,请我为他写点什么。收到他的名为《人之常情》的清样稿后,在品读中一直琢磨他为何要用“人之常情”命名他的诗集,逐渐发现一个时间或意象在他诗歌里反复出现,那就是“夜”。比如题目中包含有“夜”的就有:《夜中》《夜记金川》《深夜的布达拉宫》《夜来到村子》《夜之色》《夜之比喻》《夜色》《夜中或旧疾复发》《黑夜》《夜的病变》等。于是便有了这篇文章的题目《黑夜给了他明亮的眼睛》。由此引出一个问题,就是我们看世界一般都是白天,在朗朗晴空下,我们看到的是“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的阔大、我们看到的是“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的生动,我们看到的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的细节。那么,诗人在夜里又将看到哪些奇异的自然物象、社会现象和艺术景象呢?而透过这些人像、事像和意象,诗人或诗歌又给我们传达或揭示出哪些人所具有的,在情感、情态和情结方面的“人之常情”呢? 一、情感:喜怒哀乐,极尽生命之哀 情感是一切艺术,尤其是文学,又尤其是诗歌存在的根本性要素。《礼记>·中庸》说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言之谓情感的抒发要符合艺术的节律。汉代王充《论衡·本性》:“情有好恶喜怒哀乐,故作乐以通其敬。”强调借助艺术释放严肃的情感。《红楼梦》第111回:“喜怒哀乐未发之时,便是个性,喜怒哀乐已发,便是情了。”阐明了由潜在的性情到显在的情感。 鲜花是美好情感的象征,而诗人笔下黑夜里的鲜花,又是怎样一种情形呢?《为爱盛出一朵花》里,看到“夜飘落在一瓣花上,被雨打了去,凋零在泥土中。”可谓陆游笔下的“零落成泥碾作尘”是否“只有香如故”,不得而知。那是在《夜中》的“鲜花,没有献给黑夜”,因为他知道“夜,使人脆弱善感,也使人可亲可敬/唯有泪,唯有这白天黑夜里的精灵才衬得上玫瑰”。惟有《当山上无风的时候》诗人的所有喜怒哀乐都变成了思念,而“思念是一朵盛开在云上的花”。将思念赋予了忧郁的况味。 月亮是纯洁情感的寄托,而他在《或者其他》里“在月亮地里,我种下一行又一行的文字,开花或结果,我都不去过问。”在《马尔康,与何对饮醉》里月亮“散发着牛粪的味道”,“四百里的夜空,明月被山水一路护送,直到松岗门前”。儿女情远逝了,故土情破碎了,它们都化成了情感的《残韵》:“月是一枝花,可凋零。”真是五味杂陈,欲说还休。可谓悲从中来,忧从中来。 没有星月和鲜花的夜晚是恐怖的,在《夜,怖》里诗人固执地问道“我将问你,众神之子,你问我的爱我的佷。”不论是在群星闪烁的夜里,还是在寒风肆虐的夜里,诗人睁开那双明亮的眼睛,看到的是分外皎洁的月光,看到的是悄然绽放的花朵。如果说月亮是黑夜的光明神祗,那么花朵就生活的美丽信使,这些都因为“夜色”的过滤,尤其是黑夜带来的时间之“哀怨”,让诗人在白天经历生活的喜怒哀乐后,终于能沉静下来,让复杂的情感提纯,让多样的情感专一,让世俗的情感升华。 二、情态:悲欢离合,穷尽生命之悲 如果说情感是一种内心情绪的活动,那么情态就是表现于外的神情状态;又如果说情感是关乎个体的生活和人生体验,那么情态就是涉及到社会和环境的带来的体验后形成的生活态度和人生状态。情态犹情状,《《列子·黄帝》云“太古神圣之人,备知万物情态。”韩非子·二柄》:“人主欲见,则羣臣之情态得其资矣。”情态又如人情与态度。凌濛初的《初刻拍案惊奇 》卷二十:“只这两句言语,道尽世人情态。” 诗人罗开东出生和生活在藏区马尔康,但自幼接受的是汉语教育,上大学后又来到四川东部,这个被喻为巴人故里、中国气都的红色达州,学的专业是汉语言文学,毕业后又回到了阿坝,从事与文学有关的职业。这就使得他的人生情状和体会到的世态人情、形成的生活与文学的态度,总是与悲欢离合结下了不解之缘,尤其如司汤达《红与黑》笔下的于连一样,卑微身世、底层奋斗和恋情受挫,使他更饱尝了人生的悲痛和悲伤。《夜中》高原,天上的月色迷离,他“曾经想,一生中最年少的时候,我是不该被黑夜所迷惑的/可是/我种的话无法献给我神,我的土地,我的母亲”。“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尤其是在《明月高悬》的夜晚,“我看见月亮升起在马耳之间”,诗人沉浸在“打补丁的岁月被缝在布衣褶皱里,妈妈是一种岁月,爸爸是一种日子。”“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佳节”“异乡”“父母”,这些本身就构成了悲剧的境况。 漂泊,是诗人命中注定的常态;游走,是诗人与生俱来的生活。他心中揣着《第七颗佛珠》,骑着“月下的枣红马,请带我一程,当我绕过高高的山岗,愿相思成你路上的灯。”他和这个火热的时代一道,五光十色的现代化都市,也曾经是他生命中的必经之地,可最终却是《颗粒无收》,“我赶着夜行走在你的城市”,“我惊觉黑夜变成了白天”,灯光让都市没有了睡眠,“因为,当夜来临,所有的东西都已成熟。”诗人发现在都市的《夜色》里,“走到这个城,我面对着它,高楼,让人迷茫的高楼”,到处是“那孤单的背影,那宁静的城市!”真是悲欢离合,悲尤为甚。 三、情结:生老病死,竭尽生命之死 情结是郁积于人们心中一种如影随形而萦绕于心的情意纠结或情理纽结,它潜藏于人的无意识心理深处而常常表现于人的现实生活情境之中。荣格用“集体无意识”的“原型结构”来说明它的来源,弗洛伊德用古希腊神话中的“恋母”“恋父”来解释它是人类的一种共同“经验模式”;在中国文学中有文人的“伤春”与“悲秋”、“江南”与“边塞”、“柳絮”与“枯荷”、“落日”与“残月”等经典意象形成的美学情结。其实,生老病死才是人类挥之不去的最大的生命情结。 罗开东用诗歌表达的情结首先是一种他钟情的意象,如“黑夜”“月亮”“大地”“云朵”“鲜花”“麦子”等,其次是这些意象背后蕴含的诸如思考、流浪、希望、爱恋、故乡等意味。这其中无不包含着诗人对人生的体验,当然生老病死的生命遭遇毋庸置疑是最强烈、持久而深沉的情结,其中死亡情结是人类生命意识的真正觉醒。尽管他在《理想主义和客家语》里“昨夜门外醉死了一位理想主义者”,但诗人依然在《沉睡期与修辞》里“我用我的肋骨镶上金银,在月满星稀的林峰,来象征这一种逝去的重生!”生活中虽然有《死亡证明》,但是“星空,长河,连山。这些都不见,但我还是放眼,空冥旋转着伴随狂风,我如一月弯钩,升起,又落下。”在春光明媚的《四月》,“夜在屋檐一角悄悄凝聚,星在夜的广袤慢慢消散,与海同沉的明月升上天空,与冬同去的青春重开花瓣。”死亡,在这里变成了一种庄严的重生。 诚然,“黑夜”“月亮”“大地”“云朵”“鲜花”“麦子”是没有生老病死的,但感受并赋能这些意象以生命的象征。如“黑夜”象征生命的死亡,“月亮”寓意生命的永恒,“大地”是生命诞生的摇篮,“云朵”是生命的过客,“鲜花”是生命的绽放,“麦子”是大地给生命的回馈,它们都曾经有过忧伤与欢乐、失望与希望、贫困与丰饶,但新生与死亡是一切生命的必然规律,而其中的生命之死,是死而后生的凤凰涅槃。 综上所述,情感的喜怒哀乐、情态的悲欢离合和情结的生老病死,是罗开东为我们书写的“人之常情”——黑夜视域下最真实的“人之常情”。由于当他不是在杲杲日出的白天常规视觉下的经历和观察、体验和反思,而是在“黑夜”里慢慢以游、孜孜以求、静静以思,他不可能体察入微搬的看得真切、想得全面,那么就只能聚其一点而罔顾其他了。因此,在喜怒哀乐的情感里,他更多的是极尽生命之哀,在悲欢离合的情态里,他更多的穷尽生命之悲,在生老病死的情结里,他更多的是竭尽生命之死。正如诗人在走不到尽头的《黑夜》里写道,哪怕是白昼的“大雪天了,白色盖住了一切,所有白骨里,透出的影子,将掠过屋顶。成为黑夜。”无路可走的道路尽头就是新路的开始,黑夜如漆的子夜就是黎明的开始。 作为跨世界一代藏族诗人的罗开东,用“人之常情”道出了生活与命运的真谛,尤其是聚焦“黑夜”更是写出了寻常中的奇崛和平凡里的高贵。这里不由得引出一个话题,少数民族诗歌的突围问题。是继续沿着曾经我们早已耳熟能详的民族风情、地域风物和诡异风格走下去,还是另辟蹊径而独树一帜。想起了笔者发表在《民族学刊》2016年第一期上《面对挑战,敢问路在何方——试论民族文学走出困境的美学突围》。在这篇文章里一是,提出了“双重挤压”的命题:在中国当代文学的创作和研究领域,少数民族文学一直受到西方的现代性文化和国家的主流性文化的挤压。二是,进而指出了存在的三大困惑:作家的民族身份与主流文化视角的困惑、作家的个人意识与时代文化价值的困惑和熟悉的民族语言与当下汉语写作的困惑。三是,建立起体现民族国家现代性价值观念和文学艺术审美性评判标准的中华当代文学研究的开放性的学术视野和完整性的学科框架,从而形成当代中国文学百花齐放的艺术和谐美和多元共生文学整体观。 最能提箱和保存民族文化基因的民族文学的诗歌创作,如何在西方的现代文化和汉语的主流文化的双重挤压下突围?罗开东的《人之常情》,给了我们一个很有意义的启发,那就是新世纪、新时代和新一辈的少数民族诗人更应该放平心态——人之常情,转换视角——黑夜观照,凝练意象——“月亮”“云朵”“鲜花”“大地”“麦子”…… 回到文章的题目《黑夜给了我明亮的眼睛》,是借用顾城的“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他寻找光明”,对于罗开东而言是,黑夜给了他明亮的眼睛,他寻找到的却是黑色。这里的“黑色”象征超越“人之常情”而体现生命本色的哀痛、悲伤和死亡,这就是“黑夜”给予诗人独特而独异的视角,所有的生命都是要经历《风、雨、河》: 今夜过后,一切都会开花, 春天到了,一切都将是新的! 我想这就是罗开东《人之常情》的美学蕴涵吧。 2019年12月10日夜于府河之畔 原文发表于2020年第一期《草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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