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学术立身·重塑中国文人的家国情怀” 简琴楼灯下随笔 (三) ○闫照忠 闫照忠 岭南简琴楼主人 四川省新文人画院副院长 创作研究部主任 “性灵”之道 夜读袁子厚《随园诗话》,感其所用之诗皆非名人佳作,实乃广博通览所剩之佳句也。先生论诗不以门户名宿而论,独以性灵而标,眼光心胸可窥一斑。 自古但凡从事艺术创作者,模仿是不可或缺之路,只有模仿方能入门,一如学习书法,必须从临摹开始。然而,可悲的是大多数人一辈子只能在这种呆板的临摹当中虚度一生,从未走出圆规半步,这是艺术创作中的大忌。袁枚先生说“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才是王道,只可惜很少有人有发现精华、辨别糟粕的眼光,固执和偏执使其艺术道路越走越窄,但凡历史上有成就之艺术家,始于临摹,发于顿悟,醒于创新,终于无我。 守旧容易创新难,这也是艺术创作中的一个瓶颈。无源之创新,人们认为是无根之物,自然经不起时代岁月的考究;坚守故道,不越雷池一步,艺术只能陷入僵死,这也是不可取的艺术态度。袁枚先生说:“学汉魏《文选》者,其弊常流于假;学李、杜、韩、苏者其弊流于粗;学王、孟、韦、柳者,其弊流于弱”,假使能通晓诸家,又能规避各家之短,其风范自然而就。这对艺术家的创作实在是一种考验,为什么要这样说呢?通融广博的学识是造就一流艺术家的根底,如果没有这些作为底气,就无从谈起“精华”与“糟粕”之分,亦无从谈起创新之路。故而,我常常以为做艺术者,如果有儒家之中庸、佛家之圆融、道家之风骨,何愁没有优秀的作品呈现于世人。但如此之境界,需要历练,需要慢火而炖,其味愈久愈香! 佛曰:“学我者死!”此禅宗不立文字之故,艺术重在领悟其道,方能顿觉。 难得“婉曲” 做人贵在耿直,作文却难得婉曲。袁枚在《随园诗话》中引孔子言“情欲信,词欲巧”,所谓“巧”即为“婉曲”,故而古人言:“有磨皆好事,无曲不文星”。其实,婉曲实为中国文化的典型,无处不在。人与人说话,婉曲表达则能悦耳动心;书画艺术,讲究意境之象亦实为婉曲;诗词文章,唯有婉曲方能有境界。西方艺术则尚实,一如雕塑,又如油画,此则东西方之差异也。 婉曲是艺术表达中最为难能可贵的品质,也是老子道家精神的再现,老子曰:“曲则全,枉则直;不自矜,故长。”中国古人诗词莫不如是,譬如:“乱鸟栖定夜三更,楼上银灯一点明;记得到门还不扣,花荫悄听夜读声”,此诗意境深远,犹如一幅明月读书的画卷,期间动静结合美妙非常。其实,诗中的主人早已经关门读书,只是诗人想营造一种氛围,将本已经关闭的大门,写成未扣之门。此诗最为妙处在于一个“扣”字,化直为曲,妙趣怡然。其实,唐代李太白、王摩诘、孟浩然等人的诗作,盖以意境取胜。 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史上,周作人先生就是一位懂得“婉曲”之妙的大师,至今依然记得先生写的那篇《初恋》,让初生情窦爱慕之情在含蓄的表达当中滋润人心。自周作人之后,弟子废名颇得乃师真传,继续将含蓄的文学表达发挥的淋淋尽致,至沈从文先生,这种有节制的文学表达达到了极致。李辉先生在《平和与不安分》一文中说:“沈从文的作品能够使你的心灵有一种美的过滤,他是用美的过滤写他的湘西”“他在创作时,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京派文人所主张的艺术的节制”。这种有节制的艺术,就是“婉曲”的表达,也是一种含蓄之美。 沈先生与同时代的郭沫若不同,郭沫若是诗人,他的感情永远是奔放的,更是豪迈的,而先生却喜欢一个人在文学艺术的殿堂里精雕细琢独自品味。沈从文与巴金三十年代居住在北京城,那时候沈从文正在创作他的《边城》,巴金则创作他的“激流三部曲”。巴老感情奔放写的很快,而从文先生一周只能写一章。两人常常争论“一个艺术家的感情需不需要节制”,他说:“写小说应该讲究语言的尺度、语言的节奏、或者感情的分寸”,只有这样才能让作品有美的享受,因为过于直爽会破坏艺术虚构的氛围,从而拉低了作品的美学价值。 创作一旦被视为艺术行为,就必须符合美的尺度,否则很容易陷入粗俗。文学讲究文辞的婉曲,书法则讲究笔墨的浓淡对应刚柔并济,绘画则以空灵之美显现画作的高远之境。艺术的想象力,更多的是留给欣赏它的人,一如蒙娜丽莎的微笑,我们读不懂她的微笑,方显艺术的可贵。 袁枚“诗文贵曲”是一种美学主张,更是一种艺术创作之道,耐人寻味,须得在浩瀚的艺术汪洋之中,慢慢品鉴。 修为得以精神气质 我常常觉得一个从事艺术创作的人,一定要尊重艺术,尊重自己,如此方能尊重他的观众。我大概从三十多岁之后,方才潜心读书,越是读书越是感到无限的敬畏,生怕从自己笔下生出的东西成为粗俗之物。艺术不可以太随便,这是我的一点经验教训。 清代袁枚先生说:“诗虽贵淡雅,亦不可有乡野气”,我想淡雅之气正是诗的高贵,而一旦沾染乡野之气便再好的诗也会境界低下。故而,艺术家不可以不修炼,不可以不修为。修为修炼的程度,决定着艺术品的精神气质。这一点袁枚说的好,“盖士君子,读破万卷,又必须登庙堂,览山川,交海内名流,然后气局见解,自然阔达”。由此观之,读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才能见多识广,才能心性阔达。古之如太史公、李白、王维、郦道元、徐霞客莫不如是,想当初太史公如不行走于山川田野,如何能知古史?李白如不游历山川,如何有大气浑厚之作?王维如不结缘山水奈何有禅诗空灵之境?艺术家的修为只有与自然山水之间,才能体会到“天地之大,人之渺渺”,才能体会到真正的艺术是自然的鬼斧神工,才能让自己溶于天地之间。 玄外之音 中国诗词浩如烟海,其中不乏名作佳句被后世传诵。耳熟能详者如《诗经》《唐诗三百首》《千家诗》等,在长达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当中,中国的士大夫将吟诗作画视为雕虫小技,是在官场之外的一种风雅之事。现代汉语自五四新文化之后兴起,随之语境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古诗逐步被现代诗所替代,以至今天成为稀缺之品,被视为国粹。袁枚先生的《随园诗话》所记载的诗句,既非李白、杜甫、韩愈这样的名流之作,也非三百之诗,实在是当时散落于民间的诗歌珍珠,使人读后感叹中国诗词的精妙与博大。 袁枚先生在《得随园记》中记载陶西圃当年寄诗随园,诗曰:“荒园得主名仍旧,平野添楼树尽环;作吏如何耽此事?买山真不乞人钱”。随园,古时已颇有名气,只是少有人居久而废置,袁枚将其购买,作为退隐之后的一方乐土。诗人的话说的十分精妙,尤其是第一句,真可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让人觉得袁枚与这随园可谓名归实至。 先生向来主张作诗鼓琴瑟,要有玄外之音,诗无言外之意则如同嚼蜡。当年杭州城内的俞秀才就有“云开晚霁终殊旦,菊吐秋芳已负春”的佳句,此诗可谓有教人惜春之意。杜工部有诗云:“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则有教人移风易俗之意。 古人品诗者,如严沧浪之《沧浪诗话》,阅尽汉唐之风,褒贬诸家之诗,其诗论影响宋元明清,而袁枚《随园诗话》不以名家诗作而品藻,独以民间佳句为重,所持之论以诗贵自然,随性随缘为佳。自袁枚《随园诗话》出,清代乾隆之后诗风为之一振。 我很喜欢袁枚取材的眼光,品鉴诗词的见底,读《随园诗话》真是清风徐来,一扫满神疲倦之气。袁氏虽谓之雕虫小技,与我则是一场心灵的美学之旅,可谓知音相遇很晚。 随心而作(闫照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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