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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爵——挺挺直节 岁寒弥坚 文/孙亚军 关学肇始张横渠 秉直忠言 刚正清廉 御史杨爵 杨爵(1493-1549), 字伯修,号斛山,陕西省富平人。 嘉靖八年(1529)进士。 因直谏皇帝而遭七年冤狱。 嘉靖二十年受诏狱, 隆庆初复官,赠光禄卿。 万历中,赐谥忠介, 令省、府、州、县为建其祠。 他与海瑞为同期铮臣, 时有“北杨南海”之称。 清康熙皇帝为杨爵题赠: 杨忠介公明代事 关西夫子清世称 《明史》录有《杨爵传》 毛泽东主席阅注《明史》, 至《杨爵传》,叹息, 题《诗经》句“靡不有初”。 效文王,狱中撰《周易辨录》四卷 清抄本(四库底本) 清李文藻批校并跋 山东省图书馆 【题记】 作家费振中先生曾经一针见血的指出,有明一代从嘉靖到万历一百多年当中,明代的文人的行为方式基本脱离不了“献谄”与“攻讦”[1] 。至于为何如此?又大概归结于皇帝本身,嘉靖皇帝的“大礼之争”,文人集团就开始分裂成两大阵营,献谄者投其所好,借此打压政治对手;攻讦者不惜生死誓死捍卫宗法礼制。嘉靖在位四十多年,二十多年不上朝,诺大的皇宫硬是被整成道观,“斋醮”和“青词”成了嘉靖朝的两大主题,一代权臣奸佞严嵩便是靠写一手好青词而博得皇上欢心,把持朝政二十多年。 关中学人杨爵先生,就生活在嘉靖的时代。他是御史大夫,民间疾苦一次次刺痛这位有良知的传统士大夫的心,他上疏指陈朝政弊端,嘉靖一怒之下,将他打入镇抚司大狱,身心遭到严重的伤害。他整整在监狱中度过了长达七年漫长而孤独的时光,八年当中,他在狱中淬炼其心,与同道一起,切磋学问,以此忘却生死忧患;八年当中,他笃志弥坚,前后家书三十余封,不忘家国情怀,字字滴血句句见情;出狱之后,仅两年时间,他便盍然离世,终生所憾者,未能成一等人,做一等事,有负国家。 杨爵的一生是悲剧的一生,也是明代中期文人生活的缩影。阅读杨爵狱中家书,真情脉脉,为人子、为人父、为人臣,无愧于他的时代。 一 公元1541年,明嘉靖二十年,北京城初春的一场小雪,为久旱不雨的大明朝带来了一丝祥瑞。嘉靖皇帝久居深宫,斋醮修道,他一定以为这一场大雪是上天在眷顾他的无为而治,还生民以康泰。 二月初四,嘉靖帝的新殿落成,这位素来以自己是张真人的弟子自居的皇帝,对道教法事深信不疑,落成的新殿,既是对上天的诚敬,也为他继续做法事增添了恢弘的气派,整个帝国的中心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双喜临门的欢愉之中,内阁大臣率领群臣,上奏表祝贺皇帝新店落成乃是天下吉祥之事,严嵩等大臣也免不了上“青词”,嘉靖喜欢严嵩的青词,句句写在心上,读来不胜欢喜。 是的,当几乎所有的文臣武官上贺表,庆贺天下祥,瑞皇帝大殿落成之时,一个另外的声音,如同暗夜里一把利剑刺在坚硬的金属上,硬碰硬所带来的声音,震彻寰宇!硬碰硬所带来的寒芒,让沉浸在欢乐中的帝王君臣,感到彻骨的疼痛。 这个声音来自帝国的一个监察御史,他实在不愿做笼中鸟,随声附和唱着讨好主人的曲,他也不愿意再做沉默的大多数,帝国中心以外的大片国土,因为大旱,饥民尸骨如山,因为大旱,地方腐败更趋严重。但这不是主要的问题,他要刮骨疗伤,指陈弊政,言所未敢之言,批龙鳞冒天下之大不韪。史书记载,这位监察御史在本该上贺表时却直言弊政,所言五件事,每件事都是嘉靖皇帝的弊政,尤其直指嘉靖引方士入内,修雷坛,皇帝的后宫成了道家做法的道场。 这个声音非常可怕,那些献谄之士,心惊胆战,那些装睡的人,面无生色,当然帝国的统治者嘉靖更是雷霆大怒,史书记载“上赫然震电,冯怒命锦衣使执北镇抚司监候,究竟其说”[2] 。 这个声音来自一位叫杨爵的监察御史,他是嘉靖八年(1529年)的进士,历任帝国的外交大臣,山东道监察御史、河南道监察御史,他是一位干吏。他入仕很晚,三十岁左右才开始做官,京官做了几年之后,就一直在基层工作,嘉靖帝治下的生民疾苦,他亲眼目睹心如刀绞,作为监察御史,他把皇权赋予他的这份责任看的比生命还重要,为民生疾苦而直陈,既是使命,更是担当。 公元1493年,明弘治六年,杨爵出生在陕西省富平县党林里独户村的一个农耕世家,他出生的那一天,“室中如火起,人咸惊异之”[3] 。这一年九月,关中大儒薛敬之先生完成了《思菴野录》的编订工作,将他二十年的读书思考编订成册传之后世;陕西三原学派的开创者王恕先生离休,开始了他长达数年讲学宏道书院的生活。同年,青年时期的马理先生向王承裕问学,关中学派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一种学脉的薪火,正在被年轻的一代所传续。 位于今天陕西省富平县境内的万斛山,相传秦国大将军王翦曾在此地练兵,日需万斛之粮,因此而得名。杨爵的家乡就在万斛山的南面,青山绿水土地肥沃,青年时代的杨爵随家人耕种于此,他生而俊美身长七尺,脱颖刚方,二十岁时苦读不辍,常常一边耕田,闲暇时便在田间地头抓紧读书,惜时如金。李桢在《斛山先生墓表》中说他:“年二十始发篋读书,苦无继晷资,常以薪代灯,夙夜罔或不勤。每只陇上耕,即挟书竝读而耕,意欣欣然也。”[4] 生活的艰苦,常常能锻造出一个人坚毅的品质。杨爵便是这样一位从苦难中走出的坚毅之士,那时候兄长杨靖因事被县衙冤屈入狱,杨爵为兄伸冤,不顾百里之远,上省城鸣鼓申诉,事败之后也被牵连入狱,遭受百般侮辱,仍不放弃为兄伸冤之心。他在狱中上书,言辞激烈,有司衙门看到后非常惊讶的说:“简直是一个奇才啊,怎么会沦落至此”,遂命放人,并资助他薪水,劝他考取功名。 八百里秦川的关中地域,水深土厚,学者仁人常常苦心为学,且性情耿介忠厚刚毅,一旦走出关中,他们多是国之忠良学界宗师。传承数百年的关中学派,绝大部分人物为学不忘躬行,躬行不忘守节,杨爵出身关中,其操守、性情必也不失关中学人的本色。 二 公元1520年,明正德十五年。陕西朝邑,正在举行一场规模盛大的讲会。讲会的主讲人便是因弹劾宦官王堂而入狱,出狱后被革职在家的浙江按察司佥事、关中学人韩邦奇。韩邦奇,字汝节,号苑洛,明正德三年进士,任吏部员外郎时,以疏谕时政,谪平阳通判。稍迁浙江按察佥事,宦官强征富阳茶、鱼,他作歌哀之,遂被诬奏怨谤,逮系夺官。嘉靖初起山西参议,再乞休去。自后屡起屡罢终,以南京兵部尚书致仕。韩学问精湛,乃享誉一时的关中大儒,也是朝邑学派的缔造者。 这一年,远在富平的杨爵听人言,朝邑韩邦奇学问高深,传续程朱正学,心生仰慕之情。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他决意背着辇来的小米,前往朝邑拜师韩门。这一年,杨爵二十八岁,这是他人生路上重要的转折点,而立之年,能有人师做指导,不啻为人生之幸事。然而,投师问道绝非易事,弟子有心向学空有热情还不够,老师也要看弟子是否有天分。杨爵二十八岁之前,基本是一边务农一边读书,家境贫寒使他过早的承受了生活的压力,他的读书完全是挤兑出来的时间学习,繁重的体力劳动使他体格强壮,打眼看去没有一般意义上读书人的斯文。据史书记载,杨爵初入韩门时,韩邦奇是不愿意接受这位远道而来的弟子,因为看其长相举止,实乃壮汉,于是心生推却之意。韩邦奇的父亲看了杨爵之后,私底下告诉儿子说:“我看这个杨爵不是一般的人”。韩的父亲莲峰老人,久历官场,学行也堪为一代宗师,定有慧眼识英才的眼里。韩邦奇听从父亲的建议,几天后,韩邦奇试问杨爵的学问功底,感到十分满意,便告诉父亲:“纵宿学老儒莫是过,吾几失人矣”[5] 。据说,杨爵自入韩门之后,践履铮铮都有古人之节,韩邦奇称其为畏友,其学业增进为韩门其他人所不及,他与韩邦奇的另一位弟子杨椒山[6] 并称“韩门二扬”。 公元1529年,明嘉靖八年,杨爵等进士及第,授行人司[7] 行人。杨爵在此任上前后三年,奉公职守廉洁自律。这个职位在古代是一个肥差,代表天子往宗藩行礼,很多藩王多重天子之名,常常给办差的人馈赠各种礼物。杨爵曾代表嘉靖帝前往肃府、伊府、吉府行礼,三位藩王曾馈赠杨爵礼物,杨爵拒而不受,他说:“为士,饿死不食人非礼之食;冻死,不衣人非礼之衣。彼虽礼来,名重天子,使吾独不重天子使耶?”[8] 其品行高洁,多令藩王敬佩不已。关中学人常常以夫子张载之“四为”之教而砥砺,无论为官,亦或为学人,再或为庶民,皆能秉持始终,为生命立命。当年,嘉靖皇帝为生父母争取名分,而掀起长达八年之久的“大礼之争”,朝中多数忠杰之士,罢官的罢官,革职的革职,下狱的下狱,杨爵的顶头上司也因此获罪,杨爵舍帝王宗法而不谈,独以生民之命为重,直言上疏嘉靖帝:“臣奉使湖广地方,眼睹百姓多菜色,挈筐操刀,割莩肉鬻啖道傍。假令周公礼文尽行,抑何补于老羸饥馑之银?”[9]嘉靖帝准其奏疏,并派杨爵赈灾湖广,救活生民数万人。他在担任山东道监察御史时,目睹官场腐败,买卖官爵鱼肉百姓,置百姓生死于不顾,他为自己作为御史不能为民声张正义而扪心自责,他说:“古人朝拜官而夕上书,吾宁尸台端位誉耀荣耶?”生性耿直的他,随即向朝廷写了辞职书,归乡养母去了。据史书记载,杨爵罢官归乡前后大约十年,先是母亲病故,作为孝子服阙三年,三年里,他为富平诸生讲学论道诲人不倦,朝廷屡次起用,他坚卧不起,简牍不谒公府。如此再六年,读书修身齐家,培养一方子弟为正己之学。公元1540年,明嘉靖十九年,秋天,朝廷再次下诏起用杨爵,诏书到富平时,杨爵和妻子正推车往田地里,准备秋耕,“见者不知其御史也,服阙,故起官”[10] 。时隔近十年,他再度出山,任河南道监察御史,巡视南城,朝中奸佞权臣闻之,望风而逃。 三 至于明代嘉靖一朝,为何嘉靖皇帝笃信黄老,二十多年不上朝,专事斋醮,修养长生不老之术,史书尚无明确记载。但清代张廷玉编修《明史》时认为致使明世宗懒于朝政,专心黄老的原因是因为“大礼之争”(按:关于“大礼之争”,作者已在吕柟、马理文中提及,此处不再复述),既然天子不能说了算,索性干脆任性起来,二十年不上朝,疏于边事,灾害频仍,东南沿海又有海患,重用权臣严嵩父子,亲小人愿贤臣,大兴土木修建道场,整个大明朝怨声载道。张廷玉说明世宗:“若其时纷纭多故,将疲于边,贼讧于内,而崇尚道教,享祀弗经,营建繁兴,府藏告匮,百余年富庶治平之业,因以渐替。” 就在杨爵上任之前的几年,实际上明帝国正在一步步走入衰退,嘉靖十六年(1537年),北方草原成吉思汗的后裔吉囊兵犯宣城;嘉靖十七年(1538年),慈宁宫建成,吉囊再次兵犯河西,京畿、江西等地大旱;嘉靖十八年(1539年),辽东、京畿、河南、两广等地旱灾持续,民不聊生。嘉靖十九年(1540年),吉囊兵犯大同,明军战败,江西旱灾严重……杨爵所处的时代,正在经历着前所未有的考验。然而,尽管天灾频仍,流民尸骨千里,决然不影响嘉靖帝清修道观,修炼长生不老术的兴趣。他,嘉靖皇帝,正在使帝国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作为监察御史的杨爵,以及朝中清流,也绝对不能放任不管,社稷尤重,生民尤重! 回到文章开始时,那一场发生在嘉靖二十年正月的小雪,在古人的世界中,天象常常被赋予了皇权,它是皇权的象征,有时候一场不经意的天象或许会带来难以想象的人祸。比如,1541年的这场大雪,对刚刚履职一年的杨爵而言,就是一场灾难!《明史·杨爵传》记载:“二十年元日,微雪。大学士夏言、尚书严嵩等作颂称贺。爵抚膺太息,中宵不能寐。”[11] 他在想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能知道的一定是,他对于严嵩等人以贺表青词愚弄嘉靖的愤慨,我们也一定能够知道,那一夜他的内心是五味杂陈的。他的耳边,仿佛听到了河南饥民哀嚎的声音,仿佛听到了边疆战士在殊死与吉囊战斗的厮杀声,而眼前的一切,让他感到彻骨的寒冷。嘉靖帝沉湎于方术不可自救,新的道场即将在瑞雪之日上封,严嵩这些权臣还在不知廉耻的上着贺表,谁为生民而有一丝哀怜之意? 就在那一个难眠之夜,就在一声声贺表中,杨爵伏案灯下,也写了一份“贺表”,不,应该是抛向嘉靖帝以及装睡的严嵩等人的一颗响雷!他用工整的楷书在奏折中写到:“今天下大势,如人衰病已极。腹心百骸,莫不受患。即欲拯之,无措手地。方且奔競成俗,赇赂公行,遇灾变不忧,非祥瑞而称贺,?谄面谀,流为欺罔,士风人心,颓壤极矣。诤臣拂士日益远,而快情恣意之事无敢龌龊于其间,此天下大忧也。去年自夏入秋,恒暘不雨。畿辅千里,已无秋禾。既而一冬无雪,元日微雪即止。民失所望……”[12]他不知道,这道“贺表”让嘉靖帝看到后,命运将如何安排他,但他却知道自己的生死与国家生民比较起来,何其渺小,以自己的直言,若能换来天下的长治久安,纵然一死,也是值得的。我在翻阅明代嘉靖帝一朝历史时,有两道奏疏让嘉靖帝寝食难安,一道是杨爵的奏疏,一道便是海瑞的奏疏,而且两人出奇的相似,都是在吉庆的日子,响起的晴天霹雳,震彻河山! 《明史》记载,嘉靖帝看到杨爵的这道“贺表”之后,勃然大怒,史书上说:“及帝中年,益恶言者,中外相戒无敢触忌讳。爵疏诋符瑞,且词过切直。帝震怒,立下诏狱搒掠,血肉狼藉,关以五木,死一夕复生。所司请送法司擬罪,帝不许,命严锢之。”[13] 据说,后来还有主事周天佑、御史浦鋐为救杨爵,而被庭杖致死,后无人敢救杨爵。既不定罪,也不许人救,大明帝国的天子在用他的方式向言官宣战! 杨爵被下诏狱的那一天,北京城突然刮起了大风,呼啸的风声,让百官心生畏惧,京城百姓说:“这是杨御史风!”,天地为之动容,嘉靖在风声中停止了一切庆贺活动,依然幽居深宫,做着长生不老的梦…… 四 从下诏狱的那一天开始,杨爵生命中最为宝贵的八年时光,都在阴暗潮湿的天牢中渡过。这八年当中,他的身心经受了严重的伤害,尤其是身体,常年不见天日,狱中饮食不好,原本魁梧健壮的杨爵,身体再被一天天拖垮。关于他在诏狱的这段日子,最为真实的记录是收录在他文集中三十五封狱中家书,我曾用了几个夜晚逐字逐句地阅读杨爵写给孩子们的家信,那是一个父亲对子女的希望,一个丈夫对妻子的寄托,一个深陷牢狱之灾前途未卜的士大夫对家国的悠悠深情。杨爵家书,在某种意义上绝不亚于当下走红的《曾国藩家书》,它是中国传统教育优秀的范本。 君子处世,临危而不乱,处荆棘而不丧其气,本色依旧,堪为大丈夫所为。杨爵在狱中受尽百般磨难,九死而一生,所幸上天自有眷顾怜悯之意,在他入狱后不久,王阳明先生门下高徒钱德洪、刘魁也因抗旨下诏狱,钱德洪是阳明先生心学思想的正宗传人,毕生致力于阳明子学术思想的传播,长期在南方讲学,是当时名动江南的大儒。刘魁,字焕吾,泰和人,少从王阳明游,深得王阳明喜欢,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九月,嘉靖帝用方士陶仲文言,建祐国康民雷殿于太液池西,务求宏侈。刘魁知谏争必得重祸,先命家人置买棺材一具,冒死上奏嘉靖:“国用已耗,民力已竭,而复为此不经无益之事,非所以示天下后世”,嘉靖震怒,庭杖刘魁,而后下诏狱。三位大明帝国的直臣,患难一室之中,他们彼此相惜,患难与共,生死相依。 《明史》记载,三位稀世大儒,在狱中论学不辍。杨爵先生在狱中与他们一起辨《易》,完成了他的学术著作《周易辨录》,他在是书的序言中写到:“予久蒙幽系,自以负罪深重,忧患警惕之念,即夙夜而恒存也。困病中,日读《周易》以自排遣。”[14] 当代著名学者刘学智先生曾高度评价了杨爵这部著作的哲学思想,他在《关学思想史》中将这部书的思想概括为:以《四书》的义理解释《周易》,从而阐述君臣关系、政治伦理和道德规范;强调“天人合一”的思想,与张载《横渠易说》不谋而合。除此之外,三位先生常常赋诗唱和,觉得多年忙于朝政,昔日的旧业几度荒废,借此蒙难之际,或读《易》,或精研诸子百家,或赋诗以忘身忧。 然而,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的心最为牵挂的依然是远在富平的妻儿老小,每当想起他们,杨爵的内心就隐隐作痛。作为父亲,在孩子们最需要他教育的时候,他却身遭大难;作为儿子,年逾八旬的婶母需要他照料的时候,他却身在牢狱;作为丈夫,本该照顾妻子替他分忧之时,竟没想到,家中的担子全落在她一人身上。作为理学大师,常常被人误解为“存天理,灭人欲”,冷冰冰,不解人意。事实上,真正的理学大师,是有血有肉的真男儿,书信中的杨爵不再是朝臣,而是父亲、丈夫、儿子。七年时间,数不尽的日夜,他在简陋的书案前,提笔写着一封有一封家书。 他在狱中最担心的还是儿子们的学习,担心他们在没有父亲在身边的日子,一一放纵,荒废学业,所以他不厌其烦的写信给儿子杨仕、扬休等,在谈到自己的遭际时,他鼓励孩子们:“我今日之患难,关世道之升降,天下之安危,不是一身一家小小利害。大丈夫志在天下国家,不以生死存亡念。”[15]让孩子们相信自己的父亲,所经患难乃为家国社稷所系。他写信给杨仕,劝他学习要用功,天性不如人便要在勤字上下功夫,要懂得不耻下问,他说:“读讲有疑,当静思之。在先生朋友前,又当虚己质问,不要以问人为羞,心有所疑,不问岂能知?世上有一样人,心上不知以问人,又恐人笑,这样人终不能成。凡幼而不能事长,贱而不能事贵,不肖而不能事贤,此三者古人谓之不详。……若读书多记不得,不要贪多,只念熟。”[16] 淳淳教子之心,句句真实,无一字不受用,这样的家书,即便在今天仍然有重要的教育意义。 他担心自己不在家人的身边,家中老小相互猜疑,以致兄弟不合,写信给儿子们:“……又千万说于你母亲,家中大小俱要以恩爱和睦体悉相处,共安穷分,甚不可猜忌不和,不成一家好人家,以贻远近之笑。能从我言,我虽死于狱中,亦无恨也。”[17] 他鼓励杨休、杨仕兄弟和睦相处,常读《诗经·棠棣》,“你兄弟须要恭敬相处,但知骨肉当厚,勿问其他。《诗经·棠棣》一篇竝注解,熟读之,必有感悟处”[18]。儿子写信告诉他,家里的田地被人侵占,身在狱中的杨爵告诉孩子,心要能让人,他在家书中说:“安贫守分,忍事让人,凡一切田土大小诸事,必存推逊之心,切不要与人争競。宁可我怕人,勿令人怕我。力善修德,念念不忘。取法古人,勿效世俗。”[19]他事亲至孝,常常眷念八十多岁的婶母,让自己的儿女好生照料,写信告诉孩子们,在北山为婶母买柏树做棺材,倘若自己有生之年能够回到富平,也算是为老人尽孝道。 狱中七年的日子,他在苦心修志,身处困顿之中,不忘家国情怀,坦荡君子真情永驻。我读先生的家书,如与先生默语,仿佛我们在时空的隧道之中,相遇相知,他的谆谆教诲,无不裨益我心! 五 公元1549年,明嘉靖二十八年,寒冬十月的关中富平,山川萧瑟,万木枯荣。十月九日,五十七岁的杨爵扶杖村头,出狱后两年,他的身子骨已经无法再承受生活之重。这一天,他步履蹒跚的走在乡间小路上,突然看到一只大鸟落在树上,忽然猝死,他想到汉代直臣杨震死时,有大鸟落入杨震尸前,俯仰悲鸣,泪流湿地,直到下葬,鸟才飞去。他意识到人生的大限将至,说了句:“汉杨震之鸟至矣,兆在我乎?”[20] 回到家中后,他提笔为自己写下了墓志铭: “吾平生所期,欲做天下第一等人,而行不逮;欲干天下第一等事,而绩未成。今临终书此墓志,愿吾子孙当吾身后,择其善者从之,其不善者改之,此其意也。在人世五十七年,亦不可谓不寿,但懿行不足垂万世,功业未能裨当时,是谓与草木同腐朽。” 公元1549年,明嘉靖二十八年,十月十四日午时,杨爵病逝于家中,享年五十七岁。 杨爵死后数十年以后,关中大儒冯从吾说:“吾关中如王端懿之事功,杨斛山之节义,吕泾野之理学,李空同之文章,足谓国朝关中四绝。然事功、节义系于所遇,文章系乎天资,三者俱不可必。所可必者,惟理学耳,吾辈惟从事于理学,则事功、节义、文章随其所遇,当自有可观处。”当时,有人问冯从吾,杨斛山先生大节凛凛,不知有何修为能跻身于关中学人之列?冯从吾说:“先生学问亦从鸡鸣孳孳为善一念来。观其诗,有曰:‘病潜隐处最难医,拔去深根思所夷。舜蹠相悬初未远,差之千里子毫厘’又云:‘一原万象皆同有,要把心从此处知。善到公时多少大,须知无我是无私’,观此,则知先生平生大节,盖有所本云。” 注释: [1] 费振中:《堕落时代》第135页;东方出版中心,2000年9月第1版; [2]李桢:《斛山先生墓表》,《杨爵集》第377页,西北大学出版社,2015年1月第1版; [3]王美凤、张波、刘宗镐:《关学学术编年》第176页,西北大学出版社,2015年1月第1版; [4]李桢:《斛山先生墓表》,《杨爵集》第376页; [5]李桢:《斛山先生墓表》,《杨爵集》第376页; [6]杨继盛(1516年6月16日-1555年),字仲芳,号椒山。直隶容城(今河北容城县北河照村)人,明朝中期著名谏臣; [7]官署名。明代置,掌传送皇帝圣旨之事; [8]李桢:《斛山先生墓表》,《杨爵集》第377页; [9]引文同上; [10]《杨爵集·传记书目提要·明史·杨爵传》,《杨爵集》第433页; [11]《杨爵集·传记书目提要·明史·杨爵传》,《杨爵集》第433页; [12]引文同上; [13]《杨爵集·传记书目提要·明史·杨爵传》,《杨爵集》第435页; [14]杨爵:《周易辨录序》,《杨爵集》第140页; [15]杨爵《家书·一则》,《杨爵集》第181页; [16]杨爵《家书·二则》,《杨爵集》第182页; [17]杨爵《家书·七则》,《杨爵集》第184页; [18]杨爵《家书·八则》,《杨爵集》第185页; [19]杨爵《家书·三十四则》,《杨爵集》第202页; [20]李桢《斛山先生墓表》,《杨爵集》第378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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