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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八年春天,父亲由劝学所派到江神祠小学教书。这是位在新繁县城南门外,紧挨近一条江边的,距城约四五里路。父亲住在学校里面,每礼拜只能回家一次,而同清流场那批把兄把弟,便暂时远离了,不再有什么来往。而且回家的时候,也渐渐不走街上穿过,只从场背后乱葬坟里的小路走了。 父亲本来不会以旁的事情来懈怠小学的功课的,而在江神祠小学教书,就越发认真起来。因为江神祠小学距城很近,极易为劝学所注意得到,同时又当着成都到新繁的大路,省视学经过的时候,一定会在学校门口,特别停下轿子。平常程度低,教书又不大认真的教员,劝学所多半不派在这样的地方的。父亲明白这是一份不轻的工作,也就格外振作起来。学校外面的茶馆,他就从没有去坐过一次。县城里也不大去玩耍。寂寞的时候,他就喂一只乌鹂,两只紫燕,挂在屋檐底下,静静地听一会它们的歌声。 学校的环境,也比往年父亲教的学校好些。校外的右边有着一小截街道,但都是开铺做生意的,没有什么闲汉、耍哥、苦人,逗留其间。左边紧靠着宽阔的江流,两岸树木茂盛,景色极其使人怡悦。江上横跨一道木桥,长百来十步,上盖瓦屋,下置木凳,可以往来散步,也可以坐着休息。校门内的空地上,立着三四根巨大的楠木树叶子长年都是绿的,就是夏天阳光顶强烈的时候,也是一院子的清影,凉爽宜人。神殿的后面,有着近于禅房精舍那样的地方,则布置成为学校的教室,天井里砌着花台,一年四季都有花草长着。这是一个最适宜于读书的地方了,也可以使一个读书的人,能够安静地住了下来。 由于母亲的请求,这一年,我也跟着父亲在这个好地方读书。这是我头回离开母亲,使我心里很难过,算是初次尝到了人生里面所含的一份苦味。才到学校的头几天,我总记挂着,母亲煮饭的时候,没有人给她到井边提水;喂猪的时候,没有人帮她抬猪食桶。一直过了好几个星期,才算慢慢平静下来。 在江神祠的小学校里,也没有四年级,原因是好多小孩子,等不到毕业,就已被田里的工作抓住了,再不能背着书包,悠悠闲闲,回到学校。于是,我又只好再读三年级。这算是把第五册、第六册的国文修身算术,再行第四次的温习了。我也没有感到难受,只觉得跟大家同学坐在一道,读一样的书,听一样的课,是再适合没有的事情。 父亲这时候,也认真教起我的作文来,有些字句改得太多的卷子,便叫我重新誊过,又行再加改削。还特别给我买了四本作文示范那类的书,晚间讲给我听,要我一篇篇读熟。什么“秦始皇焚书”一类的论说题目,便也来在我的笔下了。我的作文次数,自然也就比别的同学,多到一倍以上。 有一天,省视学万克明路过这里,便走下轿子来视察。他是四十左右的人,身材不高,戴着眼镜,穿着长衣马褂,显得很有教养的神情。一面视察学校,一面就用铅笔在记事册上,写着弯弯曲曲的洋文。他最后调学生的作文卷子去看,自然我的作文全部都交了上去。他看了我的卷子之后,便向父亲说: “这个学生可以去进高等小学了!” 父亲听了这话,很是高兴,回到家里的时候,还告诉了母亲。母亲便主张明年要我去投考城里的高等小校,父亲却有些踌躇起来,沉吟地说: “这怕要一笔开销呢!” 母亲不满地说: “这样正当的钱,你就舍不得了!” 父亲便用这样的话,来作了结束: “等明年再说吧!” 母亲便嘱咐我道: “你好好用功,只要你明年考得进高小,我拉钱募账都会叫你读的,你爹不出钱,我会找你的外婆!” ---《艾芜全集》第十一卷083页--085页 离江神祠小学不远的地方,有一座立在河边的高塔。我小时候到外婆家去,就在院子侧边,远远地望见过的。那时是第一次看见田野间高耸的塔,感到非常奇异,要外婆家的人,带我到塔下去玩。他们总说那塔底下埋有生人的魂,是个很不清净的地方,小孩子去了,会闯着邪的。这大约是农民迷信的特点吧,对于不易看见的山岭,不常有的东西,总是喜欢把一些奇异的传说,附会上去。 实际这个高塔,是因清朝科举时代,我们县里考中的少,大家绅粮认为文风走到别县去了,便用塔来镇压,好多中几名举人、进士。塔名回澜塔,即可看出修塔的用意。地主这种迷信,自与农民不同,但给这塔以一种神奇的气氛,使人不能看成普通的建筑,则是一般无二。 我在江神祠小学读书的时候,回家要走捷径,便得一直在塔脚下走过。这是我顶感兴趣的,每回走过的时候,总要流连不舍地,观看好一会儿。这一则因为小时渴望久了,一旦看到,自易发生感情,再则是听来的传说,也在心里发生了好奇。 ------《艾芜全集》第十一卷094页 这次考上联合中学,曾给我以最大的喜悦,但也同时给我以最大的悲哀!因为我的父亲离开江神祠小学以后,回到清流场火神庙小学去教书,又为一种不良的习染所乘,已经拉了不少的账了。联合中学一学期要用四十多元的学食杂费,父亲宣布他全无力量担负,只叫我仍回新繁县立高小去继续读书。这给我的打击,是很大的,我看清我不能读中学的前途,便感到了莫大的伤心!…… ------《艾芜全集》第十一卷110页 从成都到我家里,不过八十里路,就有三条大江横在路上。路旁还有两岸排着树木的小河,芭茅丛生的沟渠,时时刻刻地出现。至于为流水自行冲动的水车,则咿咿呀呀地,一路和夏天的蝉声,不断地唱和着。于今,偶然一想起家乡,那碧波浩浩的江流,浸着水的江边的林子,飞在水上款款翱翔的鸥鸟,以及水边葱绿的竹树和芦苇,都似乎有着亲切难忘的记忆,而我的确也在中间的那道江边,度过儿童时代一年愉快的岁月。 那时父亲在江神祠国民小学校教书,一出校门,便是跨在江上的一座大桥。上面盖着瓦屋,两旁竖着木栏杆。有小贩在上面摆饮食摊子。这桥在我们小孩子看来很长很长,站在这头,望不清楚那头。而我们爱吃东西的小朋友们往往在桥这端吃碗牛肉豆粉儿,走到桥的那一头,又觉得肚皮走饿了,向那放着大碗红油辣椒的摊子望望,想吃凉粉起来。我是下了课,就爱常常一个人站在桥上,把眼睛嵌在栏杆中间,望那照在阳光中有着银星闪耀的水波,望那赤脚走在白沙滩上撒着网子的渔人,望那贴着水面轻捷飞来飞去的水鸟,望那长着芦苇有水鸭投进去的小洲…… ------《艾芜全集》第十一卷201页 附艾芜给李义让的一封谈到“江神祠小学”的信 义让同志: 你好! 因为忙,有时又生点小毛病,未能很快回信,至为抱歉,收到你的书,又收到照片,很高兴! 你写新都新繁的历史人物,使后代人再认识他们,从他们那里得到鼓舞,这是很有意义的工作。我小时,曾在县城南门外的南江桥神祠小学读过书,还记得祠和桥头相接的地方,立了一座碑,碑上写的字,是“章明侯岗(刚)之故里”。听说章明侯岗(刚)两人是东汉的人。我也没有查过。连他们的姓名是否写错了,也不知道。你得闲,可以查一下,还可以写成文章。 天热不多写了。 此致 敬礼! 艾芜 1986年8月15日于成都 注:该信原文见《新都文史》第二十七辑(纪念艾芜诞辰110周年专辑)第44--45页 远去的“江神祠” 吴再洪 1870年7月13日,是清朝同治九年,这天是农历的六月十三,长江上游发生特大暴雨,造成长江上、中游流域一次特大洪水。这是长江上游历史上罕见的大洪水。 以下是在网络上下载的介绍此次洪水的情况资料: 1870年长江大洪水淹没区域 1870年(清同治九年,庚午年)洪水是长江上、中游的一次特大洪水。自1153年以来的849年间,在调查到的8次历史大洪水、实测到的20世纪5次大洪水中,以1870年的洪水最大,实属历史上罕见的大洪水。因此,了解这次洪水的雨情、水情和灾情对我们综合治理长江洪患,有著重大的现实意义。 雨情 1870年7月长江上游特大暴雨发生之前,中下游地区连续降雨。6月,江西鄱阳大雨,湖南沅江上游及资江大雨;湖北汉江暴雨成灾,从而抬高了长江中下游江河湖泊的水位。7月中下旬,暴雨进入长江上游地区。7月13日至19日,嘉陵江中下游和长江干流重庆至宜昌区间发生了一次历史上罕见的大暴雨。7月17日至19日,暴雨缓慢移到汉江,又东移至宜昌至汉口区间和洞庭湖地区,使长江上游的洪水出峡后与中游洪水及汉江洪水恶劣遭遇。 这次暴雨的特点是:范围广、强度大、历时长。整个暴雨过程约为7天,经模拟分析,7天暴雨量200毫米以上的笼罩面积达16万平方千米;文献中有“猛雨”、“雨如悬绳”、“狂风雷雨,连日不息”等形象性记载,是对暴雨强度特大的真实写照。 水情 1870年6月夏汛期间,长江中游连续降雨,江、湖、洼地底水已丰厚。7月份,随着暴雨进入长江上游地区,嘉陵江发生罕见大水,北碚站洪峰流量达57300立方米/秒(1981年洪水流量为44700立方米/秒),嘉陵江大洪水和金沙江洪水在重庆相遇,形成长江干流特大洪水,寸滩站水位达196.15米,洪峰流量达100000立方米/秒(1981年洪峰水位191.42米、流量为85700立方米/秒),宜昌站水位达59.50米、洪峰流量达105000立方米/秒,15天洪量为975.1亿立方米,30天洪量为1650亿立方米。上游洪水与中游洪水恶劣遭遇后,泛滥成灾,经过宜昌至汉口区间的江槽、河、湖等调蓄后,至汉口附近归入江槽。汉口站洪峰水位为27.55米、流量为66000立方米/秒,30天洪量为1576亿立方米。 灾情 1870年长江特大洪水,灾情十分严重,损失之巨,范围之广,为数百年所罕见。主要受灾地区为四川、湖北、湖南等省。四川省“六月间(农历)川东连日大雨,江水陡涨数十丈,南充、合州(今合川)、江北、巴县、长寿、涪州(今涪陵)、忠州(今忠县)、丰都、万县(今万州)、奉节、云阳、巫山等州县,城垣、衙署、营房、民田、庐舍多被冲淹,居民迁徙不及亦有溺死者。”嘉陵江畔的合川县“大水入城深四丈余,仅余缘山之神庙、书院、民舍数十间,水连八日,迟半月水始落,房屋倾大半,未倾者污淖充塞,腥腐逼人,历两月之久,稍可居人,满城精华一洗成空,十余年未复元气。” 长江干流上的丰都县“全城尽没,水高於城数丈,仓谷漂失,官、民宅半为波涛洗去。”三峡入口处的奉节县“城垣、民舍淹没大半,仅存城北一隅,临江一带城墙冲塌崩陷,人畜死者甚众。” 湖北省长江南岸大堤在松滋县被水冲决形成松滋口,洪水直泻洞庭湖,洪道所及,荡然无存;北岸大堤在监利决口加之汉江决口,荆北及江汉平原一片汪洋, “衙署、庙宇、居民、田禾淹没无算,为数百年未有之奇灾”。全省30州县及武昌等广大地区遭受严重洪水灾害。湖南省饱受长江溃口之害,安乡、华容水从堤头漫过,龙阳、湘阴围堤尽溃,无一存者,田禾淹没,庐舍漂流,灾情历年以此为最。洞庭湖区各州县皆大水为灾,全省20余州县遭受严重洪灾。 江西省萍乡、九江、南昌、鄱阳、德安、瑞昌大水,安徽桐城、宿松、建德、铜陵、寿州、和州、黄池、无为大水,“蛟水冲毁田庐,圩堤漂没一空”。至长江下游的江苏、上海、浙江洪水不大,灾情较轻。总的来看,1870年洪水灾害与1931、1935、1954年洪水灾害相比,范围广、灾情重,为我国历史 以上就是有据可查的当年洪水的情况,可以想象,笔下当年“江神祠”边的锦水河流域乃至岷江流域是怎样的一种灾情,当时应该没有“江神祠”来“镇”“江水”,倾盆的、连续多日的大雨在川西平原上汇成滔天的力量,冲刷着人们美好的家园,田地里的庄稼没了,家园毁了,柔弱的人被洪水卷走吞噬了…… 洪水退了,人们站在满目疮痍、一片狼藉的家园田野,望着势头大大减弱的江水,思考着如何防止洪水灾害的再次发生!于是,新繁城南的成都--彭州交通要道的“锦水河”边,有了一座供奉“江神”的庙宇“江神祠”。 有了“江神祠”,人们便络绎不绝地焚香点蜡,虔诚地许愿还愿,请求江神保佑两岸百姓的平安,还真灵验,听老人讲,后来在1923年农历癸亥年夏天发了一次大大不如1870年的洪水外,就没有像样的水灾了,所以,在艾芜的父亲在民国初期当“教师”后,这座“江神祠”就被该建为“江神祠国民小学”了。在艾芜该上四年级的时候,艾芜父亲因为教学的质量可信可靠,被派到了“江神祠国民小学”教书,艾芜便跟随父亲到该学校上学了。孩提时的艾芜目睹了已经成为学校的“江神祠”的情况,“校门内的空地上,立着三四根巨大的楠木树叶子长年都是绿的,就是夏天阳光顶强烈的时候,也是一院子的清影,凉爽宜人。神殿的后面,有着近于禅房精舍那样的地方,则布置成为学校的教室,天井里砌着花台,一年四季都有花草长着。” 而校外的情景也是好的,“学校的环境,也比往年父亲教的学校好些。校外的右边有着一小截街道,但都是开铺做生意的,没有什么闲汉、耍哥、苦人,逗留其间。左边紧靠着宽阔的江流,两岸树木茂盛,景色极其使人怡悦。江上横跨一道木桥,长百来十步,上盖瓦屋,下置木凳,可以往来散步,也可以坐着休息。” 作为艾芜的表侄,随着加入“艾芜研究”的行列、《艾芜全集》的出版发行,非常有兴趣地拜读了艾芜表叔对亲族生活的记述叙写、对故乡环境的描述记载,尤其对“江神祠”产生了浓烈的兴趣,思考着“天府之国”、“鱼米之乡”、“水旱从人”的成都平原,怎么就冒出了“江神祠”?为什么我们都没听说过“江神祠”? 2018年12月17日上午,我乘公交车到了新繁斑竹园“花香果居旅游风景区”的“南桥站”,下得车来徒步走过老成彭公路,一座现代的桥梁就在眼前,走到河边,河里一河工正脚踏小船清理着河道,和老师傅打了招呼后,我询问这条河的河名,他告诉我,这条河是当地人说的南桥河,真正名字叫“锦水河”,过去是一条大河,现在的河道变窄了。当我问及“江神祠”,他说不晓得,只知道河北岸路边紧靠河有一座庙子,是乡村小学,他小时候在学校读过书,校园里还有两三人合抱的大树,后来,学校合到别处,大树也砍掉了,现在就是一片空着的河岸。 哦,这就是艾芜笔下的“江神祠”!我望着河岸这块地,想不到还有这么些历史的故事,若不是艾芜记下了“江神祠”,我还不会知道1870年夏天发生过这么一次特大洪水!感谢艾芜先生在他的笔下刻下了“江神祠”!不然,远去的“江神祠”也就是在我们头脑里不可恢复的谜团、空白,就随着时间的飞逝而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了! 吴再洪 2020年4月15日于桂湖河畔家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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