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启凌：庙堂是另一个江湖，历史上几个“标本”探微

四川文化网 2020-9-23 11:49 971人围观文学动态

本书从器物而起，窥探器物之下的先秦文化符号；至诸子层面，寻找支撑五千年不曾断裂文明的精神内核；终于秦汉之际的烽火，发现中华民族风骨之所在。

　　在用散文一般的文字娓娓诉说公元纪元之前历史的同时，将中华民族传承五千年的精神进行深入的剖析；又将这些深层次的精神指引，用通俗易懂的语句呈现于纸面，为读者掀开历史的迷雾，发现在历史中传承着的中国文化。

　　先秦时期贵族渐衰、礼崩乐坏，来自社会中下层的平民开始有了更多的向上可能性，庙堂与江湖的选择也就一直持续至今。《徘徊：公元前的庙堂与江湖》不仅写取舍进退，也写青铜礼器、诸子之言、楚汉之争……章夫在书中所展现的渊博的知识、丰富的细节和高超的识见，足以令人在掩卷沉思时，回到两千多年前的中国。

历史随笔·《徘徊：公元前的庙堂与江湖》

从庙堂到江湖，走在生与死的边缘

程启凌

　　他年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水浒传》。

　　吟诗的宋江，是苦闷的宋江。范仲淹说“居庙堂之高，处江湖之远”，被刺配江州的宋江虽然身在体制外的江湖，一心却始终向往着体制内的庙堂。

　　读书考进士当官的路，宋江走不了。作为山东郓城县的押司小吏，要是按部就班的熬资历，熬到头发白了也没可能当上县令。但宋江心中一直有一个庙堂梦在，所以虽然他暗地里给晁盖通风跑路，但坚决不上梁山入伙；宋江家里也是这个意思，因为怕他被逼落草，所以假传父丧召他回家。回家露了形迹被官府抓了，宋江也表示“父亲休烦恼，官司见了，倒是有幸。”

　　幸在何处？当然是觉得服刑完毕后，还有机会重归体制内。结果通判黄文炳读了宋江的反诗一告状，宋江就被打入了死牢。不是梁山好汉下山劫法场，宋江的体制内梦想只有来生缘的份。但也就因此，心在庙堂的宋江不得不上了梁山，从了江湖。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一百零八将一凑齐，宋江就开始打招安的主意，甚至亲自去汴梁找李师师吹枕头风。经过一番折腾，宋江倒是如愿以偿、受了招安。但他一无背景、二无人脉，即便顶着一个破辽都先锋的头衔，也不过是一堆炮灰而已。等征完方腊回来，兄弟三停倒去了两停。

　　楚州安抚使宋江同志，从庙堂到江湖又回到庙堂，最后还是喝下了高俅轻轻易易安排的毒酒。庙堂的路不好走，从江湖到庙堂之后的路就更不好走。庙堂里的倾轧和毒箭，根本不比江湖里的腥风血雨少半分，而且往往还更加难防。宋江一心要归顺的庙堂，暗流涌动着的风险，江湖好汉可能连梦都不会梦见。宋江要是一直呆在江湖，应该不会这么英年早逝。

　　庙堂到江湖的距离，宋江用了一生来跨越。其实早在宋江之前千年，两条岔路就早已横在众多聪明人的面前。在章夫所著的《徘徊：公元前的庙堂与江湖》中，不同的人走出了不一样的庙堂江湖路，其中的成败得失，值得细细咀嚼，从历史中感受文明。

　　“由游侠到小吏，对于刘邦的人生来说，意义非同寻常，他由体制外进入到体制内，对于对抗和统治两方都有了切身的体验。”

　　汉高祖刘邦，其实只比秦始皇嬴政小三岁。但嬴政已经一统天下成为千古一帝之时，刘邦还在游手好闲地混社会。等到六国统一，当游侠的刘邦也已三十而立面临人生抉择：要么浪荡四方，成为朝不保夕的亡命徒；要么洗心革面，重新往体制内努力。

　　刘邦选了第二条路。公元前223年，他参加了地方小吏的选拔。选拔成绩合格，刘邦成了沛县下属的泗水亭亭长。亭长相当于如今的派出所所长，刘邦的往来圈子在入仕之后，不仅在数量上比以前扩展了，更重要的是交往的人也不同了。

　　最早跟他交往的就是沛县主吏掾萧何，相当于县政府办公室主任；跟着就是县厩司御夏侯婴，县政府马车队的司机；还有沛县的牢头曹参、为人操办丧事的吹鼓手周勃、杀狗的屠夫樊哙、丝织品小商贩灌婴……

　　虽然有专家如马非百感慨：刘邦的沛县集团与宋江的梁山集团如出一辙，都有飞龙在天的潜力——但如果是太平年代，那沛县的刘邦可能就跟郓城县的宋江一样，在体制内混个小职位，即便扯旗造反也翻不起大浪来，最多也就是受个招安的份。只是秦政严酷导致始皇死后反声遍地，才让刘邦有了逐鹿争鼎的机会。时势造英雄，本是如此。

　　但刘邦实在是太成功。他三十四岁才成为体制内的小角色，四十七岁才开始起兵，五十岁就当上了皇帝，成为了新建及控制体制的话事人。而跟他一起混过的沛县兄弟，统统在短短几年间就出将入相，成了汉帝国的新贵。这群人从江湖到庙堂的经历，后人不要说模仿复制，连想一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但刘邦也是翻脸不认人的主。他登基后，跟着就向当年一起打拼的老兄弟下了黑手，8个异姓王死了5个，韩信彭越英布无一幸免。江湖兄弟以为江湖大哥成为庙堂之主后仍然是以前的大哥，结果就为此轻信付出了代价。在高居庙堂之后，庙堂之主最忌讳的就是江湖。因为他自己来自于江湖，他绝不让同样的从江湖到庙堂的事情，在自己的身上重现。

　　“政治家与官仓鼠间的“独木桥”很难掌握平衡，李斯死得甚为悲惨。”

　　宋江是小吏，刘邦是小吏，李斯也是小吏。小吏总是体制内的底层，李斯发迹前也每天做些抄抄写写的工作，工作之余的乐趣不过是牵黄狗出东门追逐野兔。

　　激励李斯奋斗的是两群老鼠。李斯在茅厕里看到的瘦弱老鼠只能抢粪便吃，一有人来就吓得惊慌失措四散而逃，连吃个屎都吃不安心。之后在粮仓里看到的老鼠却脑满肠肥，有人来也不慌不忙闲庭信步。受刺激的李斯明白了：现在的自己就是茅厕里的老鼠。

　　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不能变现的本事一文不值，这就是李斯绝不涉足江湖、一心只向庙堂的根本出发点。他从楚国来到秦国，先成为吕不韦的门客受其提携，之后又得嬴政本人赏识而一路高歌猛进。等嬴政称皇帝之时，李斯也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秦丞相。

　　既然好不容易混进了粮仓，当然要尽全力保住来之不易的地位。所以在始皇病死、赵高游说李斯改立胡亥时，最大的理由就是：李斯跟太子扶苏的关系不如蒙恬跟扶苏的关系亲近。李斯为了长居庙堂，果断从了赵高。

　　但人算不如天算，两年间他就被赵高陷害下狱。曾经权倾一时的丞相李斯，一夜间就成了全家被押上刑场的死刑犯李斯。七十三岁的李斯在行刑前对儿子李由哭诉：如今想要跟你像从前那样，牵黄狗出上蔡东门打猎，是再也办不到的了。

　　庙堂虽好但高处不胜寒，一旦跌落下来，连重回江湖都只能是做梦。红楼梦里说“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说的就是江湖不是你想要、想要就能要。李斯可能是已经在庙堂里呆的太久，已经忘了江湖虽然条件差一点，但至少能活着。只要你不是刘邦那样的庙堂之主，不管你爬得再高，也可能会在瞬间跌落下来，掉在刑场上等着砍头。

　　“从历史的高度看，范蠡的成功不仅因为他有智谋、善于捕捉商机，更为重要的，是得益于他从事过政治活动，以此开阔了眼界，聚集了人脉……这些资源，受益终身。”

　　李斯的偶像，是范蠡。李斯说他“忠以为国，智以保身。商以致富，成名天下。”但看别人做起来往往轻而易举，自己做却举步维艰。范蠡之所以卓越，就是因为他无论是从江湖进到庙堂、还是从庙堂退到江湖都顺畅无比。

　　范蠡跟李斯一样出身贫寒，但宛县县令文种却很钦佩他，相约一起去越王勾践那里做一番治国安邦的大事业。等文种做到大夫、范蠡也做到相国的时候，一意孤行的勾践却败给了吴王夫差。但范蠡没有一走了之，而是跟着勾践去吴国当奴隶。

　　为了引发夫差的坦白从宽心，勾践甚至连病人夫差的粪也尝过了，终于被放回越国。勾践卧薪尝胆的时候，夫差西施在怀，于是二十年后成败易主，夫差想要求为仆役都不可得，最终自杀。

　　存一国又亡一国，范蠡和文种到达了人生巅峰。此时范蠡却劝文种辞职，给他在信中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说勾践可以共患难而不能共安乐。文种留恋庙堂的华丽，不肯跟范蠡泛舟而浮乎江湖，结果因功高妨主而被勾践赐死。而范蠡之后却转而从商，不仅经营得富可敌国，更是享尽荣华之后在八十八岁上才安然离世。从庙堂到江湖，范蠡转身转得华丽无比。

　　江湖一词，本来出自战国时期的道家学派，“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后来就成了体制外的代名词。刘邦从江湖到庙堂，李斯则死在庙堂，唯有范蠡无所不可，居江湖时思庙堂则存亡继绝，居庙堂时思江湖则全身以退，所以才能成为后世张良等人的偶像。

　　庙堂和江湖、体制外和体制内、荣华富贵或贫贱保身，两千年来一直是中国人的两条人生路。成功者的庙堂，即是失败者的江湖。江湖韬略可以用于庙堂，庙堂智慧也无时不在影响着江湖。得失进退，成王败寇，两千年来数不胜数。庙堂与江湖貌似撕裂而实则一体、貌似泾渭却殊途同归。人固有一死，不死于庙堂即死于江湖。但更多的人，其实死在从江湖到庙堂的道路上——看上去是向上的坦途，却没有几个人能往回走。

注：此文“谈资”出品，作者程启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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