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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的一天,在成都人民公园(原少城公园)附近的一家不起眼的书店,偶然淘得《中国名亭》(吴继路编著,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一书。那是一个阳光和煦的下午,我把书从书架上取下,尚未展开,心里便想,这书里会介绍我家乡邛崃市文君井园林里的琴台亭吗?我把书展开,目录首页“四川邛崃琴台亭”七个字赫然映入我的眼帘。 当晚细阅此书,并对一些数据作了统计。能纳入《中国名亭》一书视野的名亭共九十九座,其中,北京十三座,居全国各省市自治区之首;四川七座,依次为:四川都江堰观澜亭、四川邛崃琴台亭、四川万县观星亭、四川乐山乌尤山亭、四川成都草堂亭、四川眉山瑞莲亭、四川乐山凌云山亭。书中排在首位的名亭乃是陕西黄陵黄帝陵碑亭,琴台亭排在第九位,由此可见,文君井畔的琴台亭在华夏名亭中的份量。 在璀璨夺目的中国古代建筑艺术宝库中,亭虽小,但却是特别能引起世人注目的建筑物,也是最能代表中国建筑特征的一种建筑形式。东汉训诂学家刘熙在《释名》中云:“亭者,停也。人所停集也。”也就是说,作为中国传统建筑,亭在古时候是供行人休息的地方。曾几何时,这种最为中国人喜闻乐见的建筑物遍布于如诗如画的华夏大地,在城镇和乡村,有供人遮阳蔽雨、驻足小憩的路亭、街亭、桥亭;在寺、观、庙、祠中,有服务于宗教或祭祀活动的钟鼓亭、献亭、享亭、祭亭;在官衙府邸中,有颇具休闲娱乐功能与实用价值的凉亭、戏亭、乐亭和井亭;而在天南海北的风景名胜和园林景观中,更有各式各样不可或缺的景亭点缀其中,由此增添了风景名胜和园林的景致之美。 文君井园林是邛崃市政府所在地——临邛镇的一处公共园林。这座始建于清末民初、面积仅有十余亩的园林,对于这座历史文化名城可以说相当重要,因为它是这座城市两千年历史文化的物证。而对于这座清雅灵秀、堪称“袖珍”的著名园林胜境,其中的“文君井”与“琴台亭”尤为重要,二者相得益彰,缺一不可。因为——前者指向汉代才女卓文君与一代辞赋大家司马相如的物质世界。相传,风流倜傥、才华冠绝古今的司马相如与美慧双修的卓文君相爱后,夫妇二人曾在临邛城里开设酒肆,他们烹茶卖酒所用之水正好取自文君井。文君井可不是一口寻常之井,据清人陈祥裔《蜀都碎事》记载:“文君井在邛州治南半里,水有酒味,相传是文君所凿者。”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爱情佳话,加之“水有酒味”,从而赋予文君井以别样的传奇色彩。如此千年名井,令后世的文人雅士心向往之,也就在情理之中。现代文学家郭沫若曾忆井生情,并挥毫写下:“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故事,实系千秋佳话,故井犹存,令人向往。”1943年,时任成都莽原出版社总编辑的广东籍湖北作家碧野来邛,他在《跋涉者的脚印》一文中这样写道:“文君井公园里有一口井,井水清冽。离井不远,有琴台。……公园的茶馆用的是文君井里的水……。茶馆附近,有荷塘……”碧野是一位天才与勤奋兼具的作家,一生创作甚丰。据记载,他的长篇小说《肥沃的土地》等文学作品就是在文君井畔完成的。多少年来,那清凉甘洌的井泉滋养了一代又一代文人。 对于文君井,《邛崃县志》是这样记载的:“井泉清冽,甃砌异常,井口径不过两尺,井腹渐宽如胆瓶然,至井底径几及丈。”其井型及造井材料皆与安徽寿春县发现的汉代古窑井相似,据此可证实文君井乃为西汉遗井。如今,人们来到文君井园林,见到的文君井,为不规则的矮罐形土窑井,周围置石栏,井口和井面均为石质,井壁爬满苔鲜和蕨草,井泉晶莹沉静,终年不涸。井畔有一照壁,上刻五字楷书:“汉志文君井”。在家乡时,我常邀友朋三两来文君井园林品茗聊天,那茶是家乡产的文君茶或花楸贡茶,无论是在阴天,还是在夏日晴好、树影婆娑的日光中,滋味皆泛着淡淡的乡愁。我时常会看见游人在文君井畔伫脚流连,拍照留影,发思古之幽情。遥想两千年前的西汉,在天府之国的临邛市街,那招展的酒旗仍高挑着叛逆;那招展的酒旗是后世的邛崃人敢为天下先的最好注脚。 而后者则直接指向二人广阔而细腻的精神世界。没有一代大才子司马相如炽热而大胆地“琴挑”擅文辞、通音律、曾如痴如醉地拜读过相如《子虚赋》的卓文君,又哪来的两情相悦和“佳话传千古”的私奔?可以说,琴台亭既是这一历史事件的信物,更是这一“千秋佳话”的精神象征。只是不知道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时,弹奏的是不是那张琴身上刻有铭文“桐梓合精”的一代传世名琴“绿绮”?如今,花木掩映中的琴台亭无时不在诉说着中国的音乐精神和充满叛逆情怀的爱情佳话。在文君井园林里,文君井与琴台亭像不可或缺的双子星座,隔着半亩荷塘,南北呼应,相映成趣。 对于既酿出过甘冽的美酒,又酿出过甜蜜爱情的文君井,历代文人墨客睹物思人、借景抒情已够多,在此单表琴台亭。可以说,在文君井园林这一“袖珍”园林里,缺少了琴台亭,其园林的全部雅趣将不复存在。正因为有了琴台亭,文君井园林才得以称其为园。在中国古代,园林又称作“园亭”或“亭园”,正所谓“无亭不成园”,“无亭不成景”。就文君井园林与琴台亭而言,这种唇齿关系更是表现得淋漓尽致。大凡对造园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一个高超的造园人对一处园林的造山、叠石、水池形态、建筑及其细部都是极考究的。细心的游人会发现,在文君井园林的诸多景观中,琴台亭正好处于文君井园林的水域构图中心。这一发现让我对昔日造园人的匠心充满了敬意。在《中国名亭》一书中,是这样介绍琴台亭的: 有一座亭成为这项美谈(指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爱情故事)的文物标志,它就是地处四川邛崃的琴台亭。亭建在文君井园林内,方形四柱,平脊庑顶,状如戏台。亭柱上刻一副楹联:“井上风疏竹百韵,台前月古琴无弦。”檐下正中悬匾题“琴台”二字。庭园内有一眼井,传说是当年相如和文君开设“临邛酒肆”时的遗物。 可以说,这幅悬于琴台亭的对联,生动地描绘出了文君井园林的园林景色。而对于这处遗物,唐代大诗人杜甫流寓成都时曾怀着十分崇敬的心情来此凭吊过,在对前辈诗人的无限追忆与缅怀中,欣然写下了《琴台》一诗。诗中写道:“茂陵多病后,尚爱卓文君。酒肆人间世,琴台日暮云。”如今,在文君井园林内专门辟有一处“诗碑院”,花木绿竹丛中,历代骚人墨客的题咏,更为清幽的园林增添了不少雅趣。 作为一座公共园林,文君井园林内除文君井和琴台亭外,尚有当垆亭、水香榭、听雨亭、梳妆台、凌云阁、漾虚楼等纪念性建筑,这些建筑与月池、曲槛回廊、假山、扶疏的竹木等共同组成了一座错落有致、曲径通幽、玲珑典雅、匠心别具的蜀西园林。有时想,文君井园林里的这些纪念性建筑中,谁都可以少,惟独那一眼文君井与这单檐四角的琴台亭不可少。当我在一个暮春的黄昏来到琴台亭,我又想起杜甫的那首《琴台》,诗的后四句这样写道:“野花留宝靥,蔓草见罗裙。归凤求凰意,寥寥不复闻。”此刻,琴台亭掩映在暮色之中,园内的野花尚留着卓文君当年的宝钿,亭前蔓草萋萋,多像文君罗裙颜色!当年司马相如深爱的《凤求凰》琴曲,如今已“寥寥不复闻”了……此情此景,让我这位后世邛崃人内心充满无限悲怆。 在那个暮春的黄昏,我明白了纪念司马相如和卓文君为何非得要建造一个琴台亭,这不仅因为二人的邂逅、钟情与结合,皆由那琴音一线牵成,更由于那清末民初的造园人不仅深谙造园之道,亦深谙中国音乐之道,他要让那七弦琴变无弦琴。“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那无弦琴,除了东晋大诗人陶渊明,后世的中国人又有几人能弹奏呢?那冠绝古今的《凤求凰》,即使在杜甫生活的时代,也已经“寥寥不复闻”了。古希腊诗人荷马在史诗《伊利亚特》中写道:“豪迈的狄奥墨得斯,你何必问我的家世?/正如树叶荣枯,人类的世代也如此。”世代如落叶,此言真是不假。在那个黄昏,我看见琴台亭里的一张石桌上,放了一个石质的古琴模型,这粗劣的不伦不类的琴何人能弹奏?这琴简直就是对游人想象力与审美能力的挖苦和嘲讽。何以如此啊?!德国古典哲学大师谢林曾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其实,作为华夏名亭,琴台亭本身就是一张踏破铁鞋无觅处的上佳之琴,在那个黄昏,我看见夕阳的手指在轻轻弹奏那一曲千古风流的《凤求凰》…… 据《史记》记载,曾写下《子虚赋》《上林赋》《大人赋》《长门赋》等中国文学史上不朽名篇的司马相如是一位口吃而不善言谈的诗人,但他内在的才气与文人气质却具有非凡的魅力。难怪当年鲁迅先生在谈到司马相如时说:“司马相如不单是有文采,还会讲恋爱。……在汉朝,文学家能讲恋爱,就很有胆量。”如今,这位既有文采,又有胆量的诗人抚琴弄曲,向文君传达爱意的准确地方已不可考。但我宁愿把琴台亭看作是他当年抚琴的地方。因为,谢林在那句名言——“建筑是凝固的音乐”——之后,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音乐是流动的建筑。”原来,琴台亭就是一曲凝固的《凤求凰》,而《凤求凰》就是一座流动的琴台亭。 在造园人眼里,亭之美,不仅在于建筑造型之美,更在于空间环境之美、意境之美与文化之美。因为《凤求凰》,因为弹奏《凤求凰》的司马相如,聆听《凤求凰》的卓文君,因为千百年来的文化积淀,琴台亭更增添了无穷的魅力。我想,这也正是琴台亭能成为华夏名亭的原因吧。 关于琴台亭,有一段美好的时光和一个甜蜜的瞬间永远存留在我的记忆之中。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那是中国二十世纪继五四新文化运动后的又一个文艺复兴时代,空气中流动着不安分的因子,每个写作者都满怀创造的冲动,邛崃文艺界也迎来了自1949年以来的第一个文学创作高峰。那是一个初夏的夜晚,参加邛崃县首届“崃山笔会”的诗人和诗歌爱好者们在文君井园林举行了一个别开生面的诗歌朗诵会。琴台亭正好是朗诵会的主席台。主持人每念一个名字,那个与该名字对应的诗人便优雅地穿过曲折的回廊,走到琴台亭,面向文君井,面向半亩方塘,同时也面向听众,朗诵自己的诗作。“右派”诗人流沙河朗诵了自己的诗作、乡村诗人杨然朗诵了自己的诗作、曾徒步考察长江源的壮士诗人黎正光朗诵了自己的诗作、本土诗人陈瑞生、杜卫平朗诵了自己的诗作,我也朗诵了自己的诗作……后来,天公作美,还善解人意地下起了充满诗情画意的菲菲细雨。在那以后的文学生涯中,我曾参加过无数次诗歌朗诵会,但要数在琴台亭前的朗诵会最令人难以忘怀。那一夜,琴台亭向我展示了它最为风雅的一面;那一夜,属于诗歌,更属于创造诗歌的诗人。 2008年乍暖还寒的初春,文君井园林举办了邛崃有史以来第一次洛阳牡丹花展。既雍容华贵,又充满叛逆精神的牡丹,把整个园林装扮得格外华美、高贵。卓文君原本就是临邛首富卓王孙的千金,牡丹花展在文君井园林举办,可谓相得益彰。牡丹花开展的第一天早晨,我正好在文君井园林里。琴台亭有如一位养在深闺中的美人,在花团锦簇中,更加亭亭玉立。一对新人来到文君井园林,径直向琴台亭走来。他们要在园里拍婚纱照,将二人最甜蜜的时光经由文君井园林作证,定格在像框里。我看见新娘的手里拿着一束塑料花,也许,他们压根儿不知道文君井园林当天有牡丹花展。看见被牡丹花装扮一新的琴台亭,喜出望外的新娘毫不犹豫地扔掉了手中的假花。她和新郎要在琴台亭前与远道而来的牡丹合影,让国色天香的牡丹花见证他们甜蜜的时光。摄影师对着新人,也对着琴台亭和牡丹,按下了快门。那一刻,琴台亭属于结束爱情长跑,而即将步入婚姻圣殿的新人。 琴台亭。诗人。新人。在这三重意象的相互转换中,我看见了邛崃历史文化的真身。 【作者简介】 席永君,1963年8月,生于四川省邛崃市。诗人、作家。作品收入数十种选本。诗作被译成英、法、挪威等多种语言,在海外发表、朗诵。著有诗集《中国的风水》《下午的瓷》《春天的木牛流马》等多部。主编《诗歌档案》《门里诗丛》《在爆炸的星空下:成都诗选》《巴蜀先锋文库》《中国·羌》等文学丛书多卷。历任《成都晚报》副刊编辑、《门里东方文化》杂志总编辑、《门里家居》杂志总编辑、《田园》杂志总编辑、《火车》杂志执行主编、《文旅》杂志执行主编、《艺术村》MOOK创办人、主编。现居成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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