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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壶山人:性孤禀异艺高明 ——怀念李华生

四川文化网 2021-4-7 15:34 1565人围观 艺术动态

谨以拙文作献好友李华生谢世三周年之祭。



       李华生离开人世快三年了,他归驻道山之日,我曾为他撰联送行:


         巴蜀奇才漫似闲云过锦水

         丹青妙手啸然野鹤去仙山


       李华生是当代国内少有的一位绝顶聪明的艺术家,他的艺术西方高端平台认可他,而国内却少有人赏识,往往因为李华生晚近艺术创造之脱变而被不少艺术机构与新闻媒体在评论、品次李华生时,将其归入当代西人审美的构架。


       我和李华生廿余年交往,不时出行,遊迹上万里,跋涉山水,历尽苦辛,如醉如痴沉漫其间,乐不知返。


       我故深知,李华生艺术生涯最杰出的成就"方格子",是耗尽十来年心血,静静呆在家中,冥思沉想,了然了在胸,就案头爬梳理教出来的。而今不少时人以当代艺术现象将其纳入追拟西人当代范式,我以为不太合适。西方人文化意识之于融入艺术,乃西方人之艺术样式,国内跟潮般追捧——虽然不及于人——邯郸学步,而我们特有的中国书画,西方人却学不了。盖中国书画之笔墨与线条,是数千年中华民族生生不息劳作、生活,接受自然滋养而文化开来的,其笔墨与线之文化样式,是西人没有的,其思想层面迥然不同。


       西人于艺事,讲究灵感,国内艺术西化几十年来,两三代人都习以为常将"灵感"二字作为艺术创作的专用术语,动不动就“灵感来了"——灵感是什么?说直白一点,即是一种触机冲动。与吾国传统品次艺术之灵机、灵通、灵妙、灵便、灵醒、灵活、灵气、灵性,八杆子打不着。


       李华生不然,我和他交往的20多年中,几乎没有聊及灵感,他不是靠高蹈灵感以获支撑的艺术家。他在艺术之路面前永不退缩,他是于苦苦求索中不断积累验证,而终于别开中国水墨元素一重天的艺术家。


       大凡史上大有作为之艺术家,其意识大多超前。李华生之艺术创造,不是与西方接轨,而是与中国笔墨元素的老祖宗合辙。

   


一、我与李华生结缘

      

       我和华生相识,是新华社驻西南办事处记者杨永年的推荐。一九九四年金秋,杨永年陪同朋友到大佛寺参观我的个展,一块在东坡楼坐茶,聊到四川美术界時,问和李华生有没有交道?我说没有。八十年代曾经在四川省展览馆看过他的个展,据说是很有趣的一个人,山水画吗?陈子庄先生之后,他是个高手。他哦了一声,接口道,这个人的名气大,脾气怪,放着好端端的饭碗不端,从省画院辞职出来了,藏在窄巷子老屋,不多与外界交往。                     


       我看你俩个都是散眼子,一个画画,一个写字,能聚在一起,一定很投缘。我回成都后约个时间,请你们二位聚一聚。一天,杨永年打电话告诉我:华生知道你,约你到成都耍。过了一周,我便去了窄巷子,华生泡上茶,便闲聊开来,没有一点客套拘束。我问华生辞去专业画师公职出来是何感受?他坦然道:“自由职业噻!逗自由了噻!搞艺术逗是到自由王国耍。弄些人来管你,还搞啥子艺术嘛。”

         

       我喜欢他那犟脾性与倔劲,不知不觉中就气味相投了。我接着问:“那你就一走了之?”他回道:“你说得轻巧,这里头绊绊名堂多。你必须要自己白纸黑字写个申请,是自己要求辞职的!等我把申请交了,当天晚上主管画院的老领导就打电话来,批评我不能冲动,等他空了再研究,叫我马上把申请退回来。当我意识到是有点冲动,去要回申请时,人家说:“交都交了,李华生哪是反悔的人呢。”我一下就火了,是呀,我李华生说一不二,随即签了字,毅然决然离开了画院,回到窄巷子觉得浑身都解脱了。”如此特然决断,为李华生旷然超遥于艺术之自由王国,如脱缰之野马般驰骋于万象浑茫之自然界,拓开无穷境,啸傲天地间。


       和华生放逸山林,是与华生相识后的次年春夏之交,他戴若大一幅墨镜,漫似浪人般驾一进口轿车到了水一方,约我和他出去溜一圈。问他去哪?回答我不晓得。我说走嘛。于是乎就在川西南五市近二十来个县的佳山佳水间穿梭,漫无目标的在古镇乡村、溪桥野渡、雾水云山、高岩大壑、空谷幽泉间流连盘桓。


       他着装奇特,大袖宽袍;他发型時尚,若论形潮而大不拘,那是超前于现今潮流一两个年代;他喜欢赏会瘦弱女子姣小的妖姿容貌与丑女人的气质风韵;他喜欢玩相机,不时在城里乡间东瞄瞄西瞧瞧,哪里天黑哪里歇。


       他眼睛活刷,见到美景,瘦妖精,不时嘎的一脚、嚓的一声弄一张,别人不理会时,他会提高嗓门,调皮的“嗨”一声!待其回眸,咔嚓收入镜头,若无其事的来句川普,这叫抓拍,滴滴两声摇手拜拜,溜了。途中还假巴意思的反省道,艺术家怪呀,怪豆怪在长了两只贼眼,像探照灯一样到处扫,人家不知道你是审美呀……         


       艺术家的眼睛首先是用来审美的,自然界万千景象无处不美,民间女子朴素的穿着打扮,清淳的气息、水灵灵眼睛,城市妖艳女子简直没法比。说着他打开音响,女性柔婉的音调,放荡的尖叫,他眯着眼陶醉在享受之中。前面不远处,一女子戴个草帽骑着自行车在公路上摇晃,忽然一股风将草帽吹翻,女子急了,丢开龙头伸手去抓草帽,我大喊“华生”!他猛的一脚急转方向,车子喔的一声从公路边草地上溜过去,险些翻到水田里。停下来回头一看,骑车女子慢慢的从公路中间爬起来,向被风吹飞的草帽奔去。华生吓出一身冷汗,爬在方向盘上,冒出一句:“哎呀,我的妈呀"。


       几次化险为夷之后,我明白了,华生艺术超凡出众,除了审美的眼睛,听音乐的耳朵外,还具备一个天才艺术家灵光的脑壳与敏捷的大脑中枢神经,从来不短路。



二、李华生早期绘事略谈


       众所周知,华生的山水画是以写取三峡起家的,长天峡谷,巉岩绝壑,雾水迷蒙,云雨浑茫,成就了华生画风恣肆纵放,野逸不羁作派。适其就职长航之便,他结识了国中入三峡写生的不少名家,诸如黄永玉,吴冠中等。且因心仪陈子庄、黄宾虹,仰慕巴山古逸士龚晴皋。画风遂趋于简笔,以其天资颖悟,精灵过人,不数年便将诸家所长收揽入怀,信手由之,便得仿佛。至于运化,尤以南原陈子庄先生最为得手。以是之故,八十年代以来,华生所作,以蜀西小稿简笔为多矣,大抵丑石数砣,自然磊落,怪树几株,巧妙组合,水纹曼妙,远山淡抹,烂然敷彩,散漫藤萝,扁舟渔子,自由穿梭。画面自是一派生机。而丑石之诡异摆布与老树虬枝,随意穿插,且与民居陋室之简朴风气自然合洽。正是中国式山水审美宜居、宜游、入诗、入画之取向也。华生山水画由繁趋简之小变,匠心独运,也在此耳。



       声名遐迩后,他率先赴美举办个展获得成功。美国评家高居翰也给予佳评。甚至有美国评论家专程跟踪,出了本李华生传记类专著。我去窄巷子时,他也拿给我看,指着黄宾虹,李华生,陈子庄三个人的名字说,怪呢,为啥子只列了三个人?为啥子又把我排在陈子庄前头呢?我信口答道,你们三个是一条线下来的,他的研究止于这条线,把你放在陈子庄前头,是他还没弄懂你和陈子庄哪个年长。你以为他说你比陈子庄画得好哇。这句话把他弄痛了,哦了一声。居然没有争论,他可能也觉得我分析得有理。




       李华生于一九八零年加入四川省美术家协会,一九八五年加入四川画院,一九八六年调入四川省诗书画院,成为在编专业画师。復于一九九二年岁尾退职出来,僻居冷落的窄巷子,孤寂而闲放,过着自由职业者的散逸生活。从其艺术历程讲,此前之画风属于文人画意笔山水。就其风尚言,华生笔头犹有大滌子酣畅之手风,与南原陈子庄先生蜀西田园山水之风致。  


       而以其天分之灵通,性行之放荡而自具一种潇洒飘逸风韵。故能在当時文人画思潮高扬時特出一奇,开一生面。



       画界有人认为李华生师陈子庄,似有点道理,实则非也。华生说他没有见过陈子庄先生,至于早期也曾研习过南原且有受益,乃心仪所至。然华生绝非傍人门户,寄人籬下人物。一段时间以石涛筑基,以南原为用,似有袭痕,然华生习以为用却是运化而出,别呈异彩。


       我说华生是个有野心的艺术家并非随便白说,而是从他为艺之诸多迹象及所见所闻,反复验证得出的,大致有如下几点:


       其一,华生毫不掩饰自己是为艺术而生,为了艺术追求,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早在三年困难时期,为了生存即有一般青年不可想象的反常之举,一次和俩哥们从澡堂洗澡出来,路过食堂,见没人,里面放了两个麻袋,便和朋友说,饿得心慌,干脆弄点东西回去吃,我不能饿死噻,饿死了还搞啥子艺术呢。于是留一个放哨,他和另一个推门而入,抬起一袋就跑,胆子大得不得了。


       聊起这段往事时,其令尊大人就在身旁哈哈笑起来,你还好意思在朋友面前丢丑,说着移到我旁边道:老师你不见笑,他豆是那个样子。兄弟几个,他排行老二,就数他行事胆子大,人也鬼。早先给我说他啥子都不喜欢,就认画画。我豆给他说你爱画嘛豆画嘛,我们李家这几个豆数你脑壳好使,只有你是块画画的料,莫成想他硬是画出来了呢。说到这里,老人家露出幸福的微笑。


       从小有志,英年有成,而且敢于将是非毁誉,声名得失置之于不顾,其器识胆魄亦朋辈中人所少见者。


       其二,华生有识人所未识之眼界,与为人所不能为之钻研精神。早在七十年代晚期,华生即留心收访散见于民间之龚晴皋山水精品,龚氏乃晚清诗书画超绝之巴蜀奇才,隐于巴山退溪,罕为业内所知。华生别具只眼,超前收集,不在聚以致富,而在悉心赏会。待其八十年代中期入蜀定居時,收入囊中的龚氏佳作约有廿件,可称为垄断性爱家。朝夕披览、把玩。尤爱龚氏之丑石奇柯与壘石成山的山水画作风,且不時将印心所得付诸毫端,特有所获。他变子庄先生用笔之沉浑凝重,为轻松散漫,变龚晴皋布局之挺特峭卓、奇伟无状,为姿意洒落,活脱不拘。



       当华生认了陈子庄,认了龚晴皋之逸格简笔山水后,他并没有亦步亦趋蹈其踪迹,而是任其心性,走进山林,验证壘石成山真机,期以别开生面。他封笔数年,足迹遍巴蜀,曾数次进出洪雅高庙、柳江,及中江古店钟鼎石谷。搜奇石、写山居,其時所作山家民宅,绝岩陡坎,吊脚楼台,烟村水郭与夫云壑沟谷,颇有类我放逸山林所见之真境者。


       如是穷其心力,苦苦求索,乃至百无聊赖,总不如意。于是退后一步自然宽,干脆放下到处耍。和我相识那些年,正是耍的那些年。


       其三,生当作人杰之气性,与永远追求最好之艺术理想,是华生艺术创造之顽强动力。


       上述三点,得其一,有志于此,功可日进,可以技成。得其二,有高见识,厚以学力,可以艺成。得其三者,非大智慧,大决断穷尽心力不可到达浑身解脱,入于自由王国之境也。



三、沉思、寻觅与方格子的酝酿


       从画院出来,华生毅然决定闭门封笔,寡与人交,一套高档音响乃其独处时怡养性情之伙伴,一辆进口轿车是他周游四方到处玩耍之代步工具,他决意脱胎换骨,放弃过往之成套,向往未来之登超,进入沉深思索,与海底捞针般到处寻觅之漫漫探求中。


       与华生相识,常在一起没日没夜闲聊神侃,经月经年倘佯于雾水云山间,自得于趣。不争论,不别扭,久而久之也就成了惺惺相惜的好友。


       大概是一九九六年,王川从美国回来治病,到窄巷子看华生,正好我也在,见面不一会,华生说,干脆到老周的水一方去耍。于是立即起程,三五天时间,我们在夹江,峨眉,洪雅三角地带跑了不少古镇,乡村,访了不少山民,野老,观农夫泥田耕作,篾匠编篓,看渔家下网、垂钓。随走随歇,与山民闲聊农事收成,饮食起居。无意间见华生睁大眼睛呆看素朴民居檐下所挂斗笠蓑衣、篾笆筛子、与破旧窗棂,象着迷般绕到耳房后面,看竹排菜杆上蚕子吐丝作茧,离开时顺便买了个农户筛豆子的筛子,满心欢喜回到水一方。一进院子,看到歪脖树上挂了个细筛子,直截了当说,把这个筛子送给我哈。这下他呆不住了,饭都没吃,就拖上王川回成都了。


       华生离开水一方那些天,他得到筛子后之诡异表情让我费解,联想到两三年来在巴蜀山川,村郊野寺瞎窜,往昔游历犹在目前。过飞仙、进西羌;入碧峰峡、过上里;越邛崃、翻西岭;去梓桐、出剑门。东涉川峡,南渡金沙,中则青城、岷岭、峨眉、瓦屋,行程数以万计,收集影像资料不计其数。举凡奇松怪石,残垣败壁、白板黄扉、花窗竹篱、土钵石缸、破罐綫纹、古道凿痕,乃至房檐屋角、蛛丝马迹、林林总总,俱收入相机中。


       让我尤为在意者,一日在伏虎寺坐茶,看到华严宝塔便近前细看,久久不回,我听到与人发生口角,赶忙过去,原来是他欲翻栏细拍千尊佛像。被人制止,我拉他过来,口中还愤愤不平:“瑰宝啊,拦起不让拍,岂有此理。”


       回到茶廊华生问我,像这类佛塔别的庙子头还有没有呢?我知道他问得蹊跷,顺口答道,咋个没有呢。古往寺庙都有碑塔,佛塔也就成了佛教的象征。虽然毁了不少,青神中岩寺还有千佛塔、万佛岩呢。他说了声走,抓起包包起身就离开,也不管我同不同意。到了下中岩山门一望,说了声要爬山啊,你晓得我是实心脚板,去年到碧峰峡,弯来拐去弄我一天,差点连刹车都踩不动了。我说那是你好多块石板的凿痕条纹都要弄一张,翻来覆去的整嘛,今天上不上去嘛?他手一挥,提起虚劲来“艺术家面前无退路”,来都来了,上啊。


       一进大殿,他瞧到早已斑剥的水墨璧画,嗨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是哪个时期的呢?我应道清末民初间,民间画工所绘。“那咋个没有听你说过呢?”我又应道:“你是名家,眼光高,瞧不起呢。” “你开玩笑啊老周,人家这些线随手逗来,一点都不拘,是活生生的嘛。”我接口道,“所以说嘛,高手在民间,你不要瞧不起民间艺人。”


       俩个开怀大笑,出门到唤鱼池去。沿溪而上约两里许,谷内修篁掩映,山上长松接天,淸风入怀,鸟语悦心,惹得华生连声埋怨,老周你逗太自私了,好几年了,到处都跑遍了,你一个人在这儿独享。我应道:你知道我是舍近求远之人,回乐山快二十年,连千佛岩都没好生画两张,好事不在忙上,近处脚一抬就到,好好享受,乐不知返,比动笔了然。走啊,面前就是唤鱼池了。华生举头一望,“这三个字气魄大呀,哪个写的呢?”我回道:传说是坡仙苏老爷子年轻时所题。东坡先生是青神女婿,你没有看到人家集何子贞的字立了个牌子: “苏东坡谈恋爱的地方吗?”上中岩还有东坡读书楼遗址。华生调侃道:那苏东坡是真正的大风流哦!在这种环境搞恋爱。明月下、小松岗,太幸福啦。


       我回头招呼他,别扯远了。往上两里许即是“牛头一窍。”快走哦!于是拾级往牛头和尚开悟处,但见大石岩高耸云天,岩下藏一穴,怪奇深窿不可测,华生心存敬畏,未敢入焉。


       转过大石岩再往上登,他脚力不支,问又往哪里?有点无可奈何表情,我只好边走边哄,你不是要拍千佛塔万佛岩吗?不远了,坡上就是仙人床了。千佛塔就矗立在仙人床转拐的悬崖下,虽历千载剥蚀风化,仰之尤栩栩如生。他精神一振,又鼓起劲往上登了。约半个小时,终于爬上仙人床山崖边,他往石礅上一坐,气喘吁吁说,果然象佛老栖息之处,千佛塔呢?我说还在上面。他无可奈何道,还要爬呀!那就不歇了。当登上坎,探头一望,他说了句:阿弥陀佛藏得好深啊。这下欢喜了,掏出相机,绕塔一周,嚓嚓嚓嚓,一口气把那筒胶卷拍完,哈哈大笑,你咋个不早点带我来嘛?


       返回山道,徐行至佛廊,数十尊佛陀造像次第雕凿在横亘于山峦间之绝崖上,传为宋人所造,妙象庄严,恢弘壮观,华生如饥餐渴饮般又是一阵豪拍,完了问我,这个如此了得咋个没人宣传呢?我回了声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早前香火之盛不压于峨眉,自苏长公出,名士风流出川入川,都于此处泊舟下马,景仰一番,黄山谷、陆放翁、杨升庵及清季名流过此,都有题刻,至今沿途摩崖犹然可见。至于香客朝奉,更是络绎不绝。向有上朝中岩下朝峨眉之说,你不信佛,不免耳背。他火了,不信,我拍弄个多做啥子呢?我笑着调侃到,拍在乎形迹,信在于自心哈。前面不远就到万佛岩,佛岩旁边有眼泉,当年黄山谷至此,掬手解渴,见其露滴珠垂宛如碧玉,便题玉泉二字于壁,今犹在焉。


       我们边聊边走,待穿过竹林,面前豁然开朗,一片大岩铺天盖地罩在头上,岩上满是碗口般大小佛像,虽已残毁过甚,其气场之大,令人肃然起敬。


       华生嗨呀一声,啥子精神都来了,赶忙打理行头,僅其目力所及一一收揽入镜头,凑到我面前,眼神很诡的问我,黄山谷题的“玉泉”在哪里呢?我用手一指,怎么样?精妙嘛。他应道,大手笔呀,当然啰。我说:若论端凝秀整,这是我见山谷道人正书大字最为儒雅者,历千年风化,退尽锋芒入于雍和矣。


       华生问:还有些啥子石刻?我回道:此前所见,止于宋。上中岩还有唐代所遗尊者石龛,乃诺巨那、牛头和尚坐化處。石龛犹存,颇具唐人建构遗规,你去不去嘛?他应道,都走到这个地步了,“艺术面前无退路。”去嘛。我称赞道:这才是不到长城非好汉的大丈夫噻。俩个都已弄得疲沓嘴歪,又游悠缓缓入谷穿林,过伏虎桥已是汗流浃背,我说干脆坐下歇会儿。他巴不得我说此话,一屁股坐在径丈大字《中岩》前边石条上,气喘嘘嘘,恼火啊。我回道,你弄到那么多宝贝,还在喊恼火,正说着,他哎了一声站起来,你看岩下那只虎。我说:“稀奇哇?没鼻子没眼睛的,我七十年代来就是这个样子,威而不猛,那是唐代得道高僧驯化的。”他来了兴致,咔嚓咔嚓闪了两张,便朝山坡上走去,不一会儿听到嗬哟一声,我知道他看到插天三笋了,紧走几步跟上去。石笋峰挺然峭削,直插霄汉,若天门般矗立云际。巨石雄奇怪伟,一裂为三,进入石缝,似游一线天也。两侧石壁载刊前贤游历题刻若干。华生感慨道:“到处都是文化符号,中岩奇伟呀!”


       言讫,从石缝三通相交处转左沿石级往上爬,感觉像登钻天坡。一上顶,面前空阔,华生如释重负,慨然道,插天三笋,名不虚传,气派呀。坐在石条上,指着《古中岩》正书大字评论起来,你看人家古人写得敦敦然的,哪像现在那些名家、大师的字,像竹片贴在那点,你用手指甲一挑豆掉了。太薄啦!我打趣道,你眼睛毒哦,都看穿牛皮了。是噻,他们豆是靠扯蓬式,吹牛噻。看他上劲了,我催促天不早了,还要赶路下山。他站起来问我在哪?我说:就在老寺基左边。他自言自语道,难怪一上来到处空荡荡的,没得庙子了啊,好久毁的呢?我应道,七十年代过青神,有位朋友陪我上来问过老乡,说是我来晚了,他们城里来了好多人连更晓夜的弄了个打个月才拆完。问他们拿去做啥子用,说是修革委会。


       华生插道:这些人毁坏了老祖宗留下的杰作,太糟糕了。我接道,糟糕的还在后头,当天下山我还专程去了县城。一迈进革委会大门,见院坝头哦嗨嗨一荒堆古料,有直径过两尺的柱头,约一尺许的横梁,及吊橔、穿方,乱七八糟甩了一地。走近一看,大多已朽。华生愤然冒出一句,这些败家子呀。


       俩个无奈的沿着古庙基绕了一周,转到尊者石龛前,见岩上刻着“身心了了”四字。华生拿着相机边照边说,这个好,这个好呀!随即进入石龛。龛呈方形,凿造在巨石中,除一侧石门坊已损坏外,唐时建构遗规犹在。龛内石宝塔矗立中央,人可环绕,塔中镂空,乃二僧坐禅处。正是:二僧坐化身心了,尊者石龛证道功。


       尊者石龛者,即山民香客所称二僧龛也。


       自华生从中岩寺返回成都,约近三月没有音讯,能沉默这么久,我觉得有点反常,想到中岩寺之行,从伏虎寺华严宝塔,到中岩仙人床的千佛塔万佛岩,不遗余力的收罗佛像,觉得他此行之反常行踪不可思议。这家伙肯定会有不可告人的惊人之举。


       有天他终于来电话了,问我在不在水一方,我回答在。好久没见了,上成都耍噻,我说:都耍了几年了,再耍尾巴都耍掉了。他说,哎呀,这回是有正事,你来住几天,慢慢聊嘛。


       我当天下午去了窄巷子,一进门看到他冷坐在里头抽烟,满屋子烟味,连灯也不开。我说咋个呢?弄病了哇!他站起来,我病啥子哦,精神好得很,随即打开灯,我见到墙上贴了两张大山水,满纸黑嘛嘛的全是点线,我噫了一声说,搞半天你是一个人藏起来在做大功夫,你不是说要跟传统画拜拜了吗?他赶忙分辩道,哎呀,我是练笔。好两年没动了,拿起笔都不听使唤,我要画线,提起笔逗歪歪扭扭的,啷个办嘛?我一笑,打趣道,耍得安逸噻,三天不练手生,你往常不是拿起笔来乱绕都是对的,玩得那么利索,就按你的手风绕噻。他回道,你说得轻巧,曲线我是可以随便绕,现在我不玩曲线,要走直线,咋个都走不端正,走出来是软的。我问他,你说的是要用纯粹的直线,而且是淳净如一的直线哇!他嗯了一声。我说你是自讨苦吃,字无百日之功,你不是写字家,没有系统过碑、过帖的功夫,用笔不入骨,笔头不坚定,直线怎么立得起来呢。


       我又问他,你以前画过沙没有,体会过长锥界石的道理吗?他说,都没有。反问我是不是中锋用笔一回事。我说,是一回事,又不是简单的执使那么一回事。关键是走出来的线条是否有骨力,有内涵,譬如画山水,大家都在画形式,样子也争差不大,有的人有风骨有气韵,有的人却了无生气。他悄悄跟我说:今晚我试一试,你先睡,明天早晨起来聊哈你的看法。


       我第二天一早起来,见画案上摆了一张六尺纸,近前一看,原来是用细线勾的类似年前从洪雅买回的篾编筛子眼大小的方格子。虽然线条尚不免绵弱,却是一笔一笔,不急不躁,徐徐引出,颇不类往常信手游之的潦草之迹,令我惊奇。


       不一会,华生下楼来,见我已在画案旁,便问道:哎,你看要得不?我反问道:啥子要得不?他接口道,你是写字的,这线条怎么样嘛?说着我们泡上茶,像往常一样又闲聊起来。我问他:你是想习静,磨性子啊!他应了声:对头!说罢,面有喜色,靠近桌前,郑重其事言道:这几年搁下笔到处转,一直都在寻思,文人画弄了几十年,想高古逃不出宋人,想沉浑弄不过元人,想超脱潇洒过不了明人,想痛快淋漓,过不了清人。你啷个办嘛,我一直想寻求简单一点,安静一点,纯粹一点,深刻一点的东西。但是形象化的东西传统经典都有了,没得现成的路可走了,我想用单一的笔墨与线,在宣纸上做点东西。想听下你的看法。


       我说:你这不是有眉目了吗?黑白是老祖宗审视大道的基本理念,线条是中华文化发端的核心内涵,令你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咋个反常合道。反常的胆魄你与生俱来的性格特质便有。要合道就要靠你苦其心志、穷其心力了。苦啊!


       华生随口回我一句:苦算啥子呢?生下来就苦,一直在苦苦人生挣扎了弄个多年,怕苦搞啥子艺术呢。我想豆弄个爬格子,你看如何?我回道:你都迈出这一步了,是个好兆头,慢慢磨嘛,看哪天将线条磨到顺你手,适你意,能得心应手了,就有搞头了。华生哈哈大笑道:豆弄个磨,吃饭去。席间,我们又聊了些线条宜虚宜静,如春蚕吐丝搬入纯入和之类的话题。


       当天下午,王川又来窄巷子坐茶,见了华生的水墨方格子,颇为感叹:哦!又多了个玩水墨的当代高手。


       随着时间推移,不知不觉过了半年,华生的方格子线条渐入精进,王川写了篇《李华生的方格子》为之推波助澜,引起了美术界的反响,坚定了李华生将爬格子工程进行到底的决心。从此闭门,藏在窄巷子家中,孤寂而清寂的在方格子上爬梳。



四、心灵震撼与生命精神


       一九九七年夏秋之交的一天,华生突然打电话,要我收拾行李去康巴参加个隆重活动,他第二天来接我。问我去不去?我问他以前去过没有?他回答没有去过。我应道:那就去嘛。


       第二天一早他带了个清秀瘦弱的女子来到水一方。一进门给我介绍:她艺名叫沉潜,兰州人,搞舞蹈的,很有天分。我泡上茶一块坐在画案边喝茶。沉潜见案子上有纸笔,便信手用细笔勾佛像。一会拿张草稿来问华生,李老师,你在方格里边画佛像,那么多格子,要画好久啊!怎么不弄个稿子刻成一方章,然后盖在格子里,多省事啊?华生回道:啷个要得呢?你这样叫制作,我一笔一笔写,叫修行。我都要成苦行僧了。我一下明白了华生这些年耗尽心血沉思、寻觅的深意,已然有了观念的决然改变。他早期绘事,如脱缰野马般纵横驰骋,与解衣盤礴般恣意挥洒,而今由动极而返,进入静寂的人生修行。反其道而行之,由性情之宣泄而返回内观自省,聆听心灵律动,这需要何等见识、何等胸次,与深弘之气量。


       下午我们一同去成都准备帐篷,收拾行装。第二天一早集合,六辆金龙大巴满载来自全国各地的三百来位文化艺术界人士,从成都向阿须大草原开去。三天车程最令人难忘的,是第二天在新陆海边露营,旷野、煹火、歌舞,与满天繁星直令人在高原陶醉到深宵。


       晨起,华生与我并另外两位四川同道在海边散步,望见不远处有位叩拜的朝圣者,近前一看,年约五六十岁蓬头垢面,额头乌紫犹挂血珠,却双目炯炯有神,体格瘦健。与之搭话,才知是多嘉喇嘛,从甘肃一路朝拜至此,并说要一直朝拜到拉萨。眉宇间流露出坚毅与自豪。华生举起拇指,吼了一声,你让我们感到震撼啊!


       听到集合哨音,我们和他道別,由衷祝福他一路吉祥。上车后,这位朝圣者的身影一直在脑海中浮现……华生说震撼,他是发自内心的,是心灵的震撼。朝圣者对圣洁的向往、用如此虔诚的敬奉,血性的洗礼,去印证信仰的伟大。人非木石,能不震撼吗?


       第四天下午三时许,车队刚翻过阿须大草原山丫口,三声枪响,面前山坡上全幅武装的藏族骑士放马狂奔的嗬嗬声,与二十一管喇嘛大号的共鸣声,响彻大草原上空。其声势之浩大、景象之壮阔,摇荡心魂。堪称平生所历之大观。


       格萨尔王纪念馆揭幕仪式的第二天,还举行了几场有着浓郁民族色彩,与古老传统情调的活动。赛马,摔跤,藏式选美及藏戏等,目力所及,随处可见康巴汉子矫健的身影。尤令我和华生醉心的,莫过于藏戏。大袖宽袍,异彩纷呈的服饰;硕大而不可名状的怪异面具;笨拙而舒展的身手,及以沉浑击钵烘托舞者之雄强步调,在蓝天白云间构成绚然烂然之画面,与古拙而奔放的壮美乐章。将人引入古老民族文化性格的沉思与遐想。


       康巴之行十余日,得到的心灵震撼,与厚重古拙的艺术感染,给华生和我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象。自兹而后,华生象着了魔似的几度进出西藏,吮吸着这片净土散发的真元养分与古老艺术之精神光华。



       在进出西藏的那几年,华生纵情挥洒、大泼大写呈现之水墨世界,云山磅礴,雾水浑茫,其气势与魄力迥异于早期之小桥流水,田园溪山,突现出绝然超脱之旷放风气。



       壮行归来,又躲进小楼成一统,潜心静气在方格子上爬梳。以一以贯之的线条,在思接千古的方格子上修行。渐精渐淳,入虚入和,而臻反虚入浑之境。


       他笃定了线条、笃定了方格子,即是认准了血脉,看透了坤维。期以一超直入如来地。线条是什么?线条是中国笔墨骨法之核心。方格是什么?方格是中华民族生存的空间世界。从一笔至千笔万笔,从一个方格至千万个方格,他以春蚕吐丝般线条铭刻对中国笔墨元素的信仰,老僧补衲,尼姑数米般孜孜不倦进入心性修行。从容自在而富创造性的完善了他的方格子工程,在世纪之末以四张方格子巨幅杰作——出陈《世纪之门》,迎来新世界的曙光。



       就在他生命垂危仅有二十来天的日子,我去都江堰医院看望他,半昏迷状态的他似乎听到了我问医护人员的声音,他睁开眼睛硬要人将床摇起。我暗示他安静不能动,别说话,少耗神。谁知他一下子来了劲,睁大眼睛,半仰在病床上,鼓起劲说道,哪个说的?艺术靠的就是这点精神,艺术是伟大的。断断续续说到此。我说大家都知道,你歇会。他喘了口气又接道,艺术的生命是永恒的,是永生的,世界上只有有追求、有信仰、有理想境界的人,他的艺术才能才能进入自由王国。我李华生的艺术有资格进入这种自由王国,我的艺术是伟大的……


       待安静了,闭上眼睛。我才离开病室。一路在想,以心相期,为艺术而生,视艺术如生命,修行在生命存在中。这就是李华生的艺术生命精神!


       谨以拙文作献好友李华生谢世三周年之祭。


原作者: 一壶山人 来自: 四川文化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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