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与东方腾弘老师是在一次画展上,因马结缘。他的“马头”从布面油画到纸本彩墨,到综合材料的应用,不断的跨域与超越“马”,他好像在用“马”的“究竟”唤醒和连接东方的龙马世间哲学精神。 绘画如画己。他生长在军队大院。四岁时,他随母亲搭乘部队运输车队入藏,沿途见到很多车辆因道路崎岖坠入山崖,包括自己乘坐的车辆也随时可能有同样的命运,懵懂的年龄,经历的恐惧如种子,让他对生死生出极度恐惧的审视和思考。14岁,父母为他开启了军旅生活。艰苦至极的军队经历,磨砺了他的意志。大概二十年后,他因军艺毕业实习,再次来到藏区,他恰好坐在长途公共汽车车尾,一匹白马追随着跑了很久很久,最后矗立在路边凝望汽车直到消失。这个场景对他如梦一般,至今难以忘怀。一切皆有缘起。 本篇专访,想讲讲艺术家东方腾弘的故事,讲讲他的艺术探索,和一些往事。 专访:东方腾弘 采访、编辑:三条邓梅 采访时间:2020/1/19 特别感谢:董瑜女士三条艺术:东方老师,您的作品是西方写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和东方神秘主义巧妙的结合,您艺术的将一个个宁静和神圣的精神世界渲染到作品的内外。您18岁时创作的第一张作品——版画《甜》就参加全国16个城市全军版画巡展和出国展。您的创作经历了从水粉、水彩、到油画,再到纸本水墨和纸本综合材料的多种表现手法。您不断尝试创作材质的多样性,在艺术认知和自我艺术表达的探索追求方式上,您为什么会选择这些方式? 东方腾弘:中国传统艺术有相由心生,画随心起。我从小接触的是苏式绘画,那个年代国内能看到的主要是革命性主题的油画、宣传画和版画等。在我个人来说,我一直觉得这些表现形式和题材还应该有更大的延伸。 1984年创作《河那边》| 我读了西方美术史,特别是从早期的油画到近代写实油画,真正让我感动和震撼,发自内心感到激动的艺术作品,是很少的。早期的乔托,后来的拉斐尔、达芬奇、米开朗基罗,再到后面的委拉斯凯兹、伦勃朗,以及德拉克洛瓦,包括印象派的一些作品,总的来说,大师的代表作是不多的,更何况几百上千年来,大师也是很少出现的。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中,一个时代能诞生一些伟大的艺术家是很不容易的。这和各行各业有共同之处。巨人时代能出现一批,但常态总是星辰凋落。 《甜》 布面油画 130cm×150cm 1981年| 中国古代绘画能够留存至今的也不多。国画材质的保存时间和中国传统建筑是一样的,都有年代限制。这些仅存的名古画为人类的文化史做出了巨大贡献。我的创作在油画和纸本之间,我感到特别的幸运和快乐。早期我创作版画、水粉、水彩,然后是油画。现在又深入到纸本水墨、纸本彩墨和纸本综合材料。我的绘画的表达方式和创作空间,因此扩大了很多,这是我的幸运。 《假如明天来临》 布面油画 120cm×160cm 2016年| 我个人对于油画和中国传统艺术的认识,经历了一个曲折的转化过程。早期我崇尚油画,对于传统国画,特别是中国古代的名画,看到的很少。后来有缘看到很多经典的中国古代名画,颠覆了我以往的看法。中国传统文化和艺术是博大精深的。中国传统水墨画、工笔画、写意山水画,以及唐卡艺术所传达的特有的气韵、气场、意境和意味是西方绘画难以做到的。特别是在当下这个年代,当代艺术在中国发展几十年,人们在表达视觉艺术上,一直还在摸索。中国传统绘画的媒介、表达方式、思维方式,触发了我的灵感,让我在感悟、表达等方向得到了意外的力量。中国传统国画、水墨画、纸本艺术更具有生命力和艺术表现力,并且更容易和艺术家的心灵修养、内在感悟、自身气韵结合在一起,从而表达出无限的可能性。 《白驹系列》 纸本丙烯 68cm×138cm 2021年| 油画中画面的表达、主观意向、理想境界有一种使命感,对未来世界、魔幻的、不可知的、理想主义的、震撼人心的、世界性的,有美好的愿望。我早期就有愿望将纸本水墨、纸本综合材料介入到创作中。其实,纸本与油画是完全不同的表达方式。材料上,纸本和传统的宣纸、水墨、丙烯、水粉、油漆等综合应用,完全颠覆了油画表达上的感受。这种惊喜,也是在新近油画创作的同时,纸本绘画创作过程中得到的感受。我借鉴了中国的传统文化、宗教和民族性的内在,诸如感受力、感悟力、意念、禅韵、气韵等,让我获得惊讶和快乐的心理状态和艺术表现状态,这是油画不容易达到的。这让我在当下以及今后视觉艺术的表达和追求上,有了更大的信心,有产生更多的视觉表达的可能性。 《生命图腾系列》 纸本丙烯 68cm×98cm 2021年| 三条艺术:这就是您的“中国东方神秘意象绘画”存在的真正缘由。 东方腾弘: 这只是其中一方面。我们那个时代的人经历的比较多,有一个自己认知的世界要表达,我的潜意识中认为这个表达应该上升到宗教情怀。我天生本能的就认为自己生长在一种魔幻现实主义中。现在我们坐在这里聊天,我认为也是一场梦,并不真实。甚至我有过一些奇异的经历。 所以这种心理感受让我用现实主义去表达是很难以达到的。八十年代时我叫章军,我的创作连续在全国获重要奖项。有批评家说,如果我按照这个线路走下去,可能已经很“红”了。但是为何在那么顺当的时候,却把那套(方法论)都放下了呢。甚至后来由章军本名改为东方易人,以及现在的东方腾弘。“易人”指道家、周易,而“腾弘”有佛性的含义。其实我的终极是寻找理想国,寻找魔幻现实主义,寻找本真。万物皆有生命,万物皆有灵。 《生命图腾系列》 纸本丙烯 68cm×98cm 2021年| 三条艺术:运用纸本水墨、彩墨,和纸本综合材料进行创作,是目前您的艺术思想的重要表达方式。那么具体是什么开启您的纸本艺术创作之路的呢? 东方腾弘: 其实基于纸本的创作我早就有这个愿望,但是一直好像没喘过气来,因为那个时候画油画的劲头很大。 八十年代我们画油画的觉得很得意,到处参加展览,也经常获奖。那时的展览展陈,通常是将国画放在展厅的最前面。我总是快步迈过国画展区,不多看,也不会去研究。直到1997年在西方博物馆里看到中国古代山水画,这些古代绘画让我深深的震撼。之所以震撼,第一,我觉得非常感动,九十年代的中国,博物馆体系还不够完善,很多名古画仅仅是堆在仓库,而在西方却受到这样的尊重;第二,我觉得这些传统绘画画得太好了,甚至比西方艺术让我更加感动。我看《蒙娜丽莎》没有感动,大卫雕像也没有,虽然雕塑的形体、力量感很好,就是不够感动人。回国后朋友们问我到欧洲的感受,我就说了一句话:中国的国画在西方博物馆挂着,很厉害。但他们认为我很土。 自那以后,我的潜意识中就有愿望想尝试纸本绘画,心中产生很多预想和预案,但直到十多年后才真正开始这方面的尝试和创作。 《白驹》纸本 68cm×69cm 2017年| 东方腾弘: 其实这些场景都是我的内心世界,也是发自内心想要表达的。绘画需要符号来承载。艺术符号,从古至今是艺术家面临的抉择和挑战。在古代相对简单,中国传统的士大夫文化,画家可以画山水、侍女、帝王等比较实用的内容。在西方国家教堂需要画圣像,贵族需要画肖像、风景。但是作为我,生存在二十、二十一世纪,照相术才一两百年,科技化时代,艺术家面临着巨大的考验和挑战。 我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去到西藏,接触了西藏佛教圣地。我看到那里的白马、牧羊、山水、佛塔、经幡、僧人,突然感受到一个宁静的、理想中充满爱的世界,就好像我内心正在追寻的彼岸世界。那样的环境跟我想要的很接近,这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心心相印,让我自然而然的想要去用绘画来表达。 《老屋》 布面油画 115cm×146cm 1996年| 1988年我军艺毕业后,就开始画西藏,一发不可收拾。画了很多样子,尝试了很多方法,符号也在不断的增加或减少。从写意,到写实,再到装饰性,后来又回到写意;色彩从单一色,到现实主义色,到超现实主义色,到装饰色,最近又进入表现主义;材料使用也很综合,多重风格,表达样式追求丰富性和多元性。 2003年以后的《高地系列》好像是我的一个转折点,但不存在满意或者不满意的说法。系列作品中的《行僧》,先后参加第三届中国油画(精品)展,北京29届奥运会组委会将其制作成艺术衍生品,作为2008年北京奥运会国礼赠送给各国元首及体育代表团。这件作品无论从艺术角度和精神境界,都有一种向上的、追求终极的导向。画面中的僧人在默默的行走,追寻一种崇高的境界,这也是奥林匹克精神共通的内涵。 《行僧》 布面油画 130cm×190cm 2003年| 2004年我创作的《弥踪》,参加了第十届全国美展。这个题材的绘画我连续画了很多,这是我重要的创作阶段。八十年代末西藏题材初期,我就在尝试各种实验性表达,但是那时的创作还是局部的。2005年的《静山静水》,2006年的《近的云》、2007年的《走向塔》《影子》等都是在进一步的把符号学揉进去,在表达方式上我个人认为都趋向更加完善。从写实主义,到超现实主义,进入了我自以为的短暂成熟期。 《弥踪》 布面油画 130cm×190cm 2004年| 《静山净水》 布面油画 130cm×150cm 2005年| 《近的云》 布面油画 130cm×190cm 2006年| 《影子》 布面油画 145cm×190cm 2007年| 《走向塔》 布面油画 160cm×180cm 2007年| 三条艺术:如果2003年是您创作的分界点,从之前的平涂为主的手法,转换到细密画法,从创作探索到风格的“成熟”,您认为一个艺术家作品成熟的标志是什么呢? 东方腾弘: 无论西方还是中国艺术家,艺术能不能成,在其十多岁就可以看得出来,二十岁左右就应该有所功成。西方的传统绘画原理,三大面五调子、远虚近实、透视学、色彩学、冷暖关系、笔触结构,大概就这些。大多数画者后来就停滞不前,转而开始模仿前人大师。要想真正的内外兼修,画出具有独特个性、生动意味的作品是非常难的,这需要形而上的内心世界的表达。 《姐姐》 布面油画 68cmx50cm 1983年| 所以,我认为成熟首先是心智的成熟,对形而上有特殊的理解和感知,灵性、灵动,可以在有形而上的主观的世界去表达。有创作的冲动,对形、色、图像,天生有一种内在的理解和视觉感知,还要能够画得出来。如果再能上升到内在的精神境界,从宗教、哲学、诗歌、音乐等角度都要有探索、修养和解读,就是成熟的。可能在绘画风格的追求还有一个过程,时间早晚而已。 1985年在成都军区总医院画宣传画《只生一个好》| 从另一个角度,我们看世界美术史或中国美术史发现,有些人又永远没有成熟,我认为我自己就没有“成熟”,也许永远不会“成熟”。从符号学说,重复是一种力量,梵高、高更、莫奈,都知道他们画了什么,很稳定。但是张大千、齐白石,他们一直在变。毕加索也是,色彩感觉很强烈,但少了形而上的内涵,在视觉的境界上他是比不过中国很多的艺术大家的,但毕加索也是永远没有成熟。张大千从具象到印象再到彩墨大写意,晚年变法,齐白石到90多岁画风还在变化。中国传统绘画中八大山人、石涛的风格一生都在不停的变化。 《白驹》 纸本水墨 33cm×66cm 2018年| 成熟是可怕的,又是实惠的。变化是冒险的。我愿意冒险,亦步亦趋。所以在成熟问题上,每个艺术家有不同的路要走,适应自己的方式是最重要的。 三条艺术:您的“马事”总是听不够。您跟马为何有这么深的缘分? 东方腾弘: 这是偶然也是必然。我很讲究缘分,与马的缘分比较奇特。最早与白马结缘是我军艺毕业实习再次到藏区的路上。我坐在长途公共汽车车尾,一匹白马追随着一直跑了很久很久,最后矗立在路边凝望着汽车直到消失。我到现在回忆起这个画面也是魔幻不真实的。再后来我到了西藏又看到很多白马。我正在毕业创作的转折期,一直不甘于画现实主义。那时我叫章军,在画西藏之前我就开始超现实主义,1986年在中国美术馆我的四幅作品参加了全国美展,是全国入选最多的艺术家,其中一幅获得最高奖——优秀奖,叫《小白花》。真正进入画白马是在我读军艺毕业创作时,当我又到西藏又看到马,直到现在。 《小白花》 布面油画 80cm×100cm 1986年| 令人震惊的是,画白马之初我并不知道白马有那么多的含义。我想我应该还有一些使命。我希望我的艺术能够传播一种暗示,关于真善美和生命的真相,关于对宇宙万物的提问或传达。 这几年我开始画各种表现方式的马,不仅是白马,还有其他颜色的马。我发现这个世界不仅仅是白色的马,生命是多元多样的,视觉表达自然应该是多样的。但无论魔幻主义还是东方神秘意象主义,这些不是我主观想要的,只是我的意识是用这种方式在生活,在思考。 《生命图腾系列》 纸本丙烯 68cm×68cm 2021年| 三条艺术:“马”是您未来的主要符号背景吗? 东方腾弘: 未来其他内容也会画,可能人物,或是其他动物,但是马是永远丢不了的。可能这是一种宿命的意义。关于马,十辈子都画不完。关键是艺术家在不同时期的艺术视点,如何解读、主观理解和如何表达。未来的绘画表达可能还会不断变化,不断丰富,也会更有力量。我希望今后为更多的人,以及我自己带来更多的快乐和启发。 东方腾弘和塔拉| 三条艺术:您近期新的创作纸本绘画《生命图腾系列》,也是关于马(头)为创作背景,采用了不同于以往的创作手法,似马非马,时空穿插。可以说说这个系列吗。 东方腾弘: 《生命图腾系列》涉及到我从2013年就开始的纸本绘画。我觉得油画创作仍然有局限,就大量阅读了中国传统水墨画、工笔画,包括唐卡。传统绘画太有魅力,太让人感动,我就有更多元的试一试的想法。到2013年前后,我开始正式接触纸本绘画,觉得特别痛快、过瘾,其中就创作了系列马头。 《生命图腾系列》 布面油画 120cm×160cm 2017年| 从油画创作到纸本,再回到油画创作就跟从前完全不同了。我的灵感和表达方式完全发生了变化。我把画面放大到纸本和油画布上,白色为主,形成《白驹系列》。后来开始画其他颜色的马,红马、绿马、蓝色、黄马等,题材更广,包容性也更大,我感觉到一种图腾精神在我的绘画里,为《生命图腾系列》。 《生命图腾系列》 纸本丙烯 68cm×98cm 2021年| 《生命图腾系列》 纸本丙烯 68cm×98cm 2021年| 《生命图腾系列》 纸本丙烯 68cm×98cm 2021年| 这些年,我一直在不断的尝试,纸本和布面同步进行。我研究了水墨、丙烯、油画颜料,甚至水粉、油漆,探索更有力量的创作表达方式。目前的状态是比较符合我的愿望的。我希望有更大的视觉感受,无论是色彩、结构、视觉、黑白灰的力量,还是马本身所传达的意味,这是我下一步需要做的突破。 《白驹系列》 纸本丙烯 68cm×137cm 2021年| 三条艺术:马的形象最早作为绘画形式要属岩画,有记载距今1万多年前的法国拉斯科洞窟壁画就有生动的马的形象,汉代出现大量以马为形象的壁画、画像砖、画像石以及各种雕塑作品,历代中国也有很多以马为主题的名家杰作。从人类文明起源至今,马作为一种精神图腾存在,但要更好诠释且兼具时代特征,其实是很不容易的。 东方腾弘: 从美术史看,中国历代很多画家都会画马,包括国外很多大师,但是如何形成自己的符号,是非常艰难的命题。但是关键是怎么画,内心世界是否真实、真诚,是否有感而发,而不是一味跟风。 马跟其他很多动物不同,要么好看、有趣、好玩,以表象为主。但马是比较难画的,首先是造型、结构、动态,马在不同环境、不同关系之间所处的状态;最重要的是马的精气神,灵活传达马的力量、灵性、激情和意味,是非常关键的。没有灵魂的绘画,太过于表象,意义就不大。 《白驹系列》 纸本水墨 34cm×34cm 2014年| 因为从古至今,画马者千千万万,但是让我感动的作品不太多,反而传统雕塑,像西安“昭陵六骏”浮雕,摹写唐太宗李世民的六匹战马,四川博物院馆藏的一些东汉画像砖,让我很震撼,很感动。条条大路通罗马,古人画马,重结构、形式,和工匠精神,也让人震撼。西方的雕塑马,造型、气势和表达的能力也是让我很佩服的。 作为我自己画马,是用心灵去感受它,而不完全是按照传统、古典,或者学院派的画法,我会尽量多的借鉴古和今、传统和当代的各种经验,特别是深入对马的了解。希望借助“马”符号,来传达我自己的一些感受。 《生命图腾系列》 布面油画 115cm×146cm 2019年| 三条艺术:您的绘画也从未停滞在某一个阶段,犹如生命的探索,不断的自我打破和建立,就绘画本身而言,您终极追寻的是什么呢? 东方腾弘: 我的初衷就是表达一种热爱。幸运的是,我不但可以快乐的画画,同时也还能传播我了解的和我的感悟。画画作为我重要的表达方式,是一生的。怎么走下去,关乎终结点的指引。我会根据自己的心路和理解去寻找。这就有点像我的绘画《行僧》,永远在寻找远处那座山,就像登顶喜马拉雅,能否走到,是一个过程也是一个终结。人生无常,我们不知道下一步的具体心智和状态,是否产生新的灵感,也和一个时代有关系。 《白驹-僧》 纸本水墨 33cm×138cm 2016年| 《天地山水》 布面油画 100cm×120cm 2016年| 三条艺术:让您觉得最艰难的经历有吗? 东方腾弘: 六、七十年代,是不同的年代。我生长是军队家庭,我的父亲是老革命,打了很多重要战役,我的母亲非常善良,喜欢助人为乐,结了很多善缘。 2014年春和母亲、哥哥章家瑞在温哥华| 我14岁半夜入伍,凌晨三点父母敲门问我穿不穿军装。当时我的个子只有一米四六,体重三十五公斤,最小号的军装穿在我的身上都特别宽大。我被分配到连队,要扛枪还要种地。种400亩地,扛40#火箭筒,还要放鸭放牛。每天我要完成的任务,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让我到了极限,我常常昏倒在田里和军事训练场上。 到部队后不久,国家恢复高考,但我却无法再回去读书了。当时解放军艺术学院不招生,未来的我或许只能回去当工人,前途一片茫然。再后来部队提干也被取消。1979年后,部队不能考地方大学。我感到所有的通往未来发展的路都被阻断了。 这个过程非常非常曲折。我后来被调到成都军区总医院,同时肩负很多工作。放电影,画宣传画,做板报,写标语,画幻灯片,当广播员、图书员,并做新闻和摄影报道,时常还要下到各个地方放电影,什么都学什么都干。但这些经历又极大的锻炼了我的意志力和适应能力,对我后来的发展起了决定性作用。苦尽甘来,十八岁时我开始陆续在报纸和杂志上发表作品,并开始参加画展。我的状况慢慢有所转机。 1979年创作宣传画| 在那样艰苦的年代,我的第一个“展览”极大鼓舞了我。 15岁在连队,我只有一个信念,只要能扛过去,我的未来就会有出路。白天空闲时我在田坎上画画,训练时我也拿着画本,晚上站岗拿着步枪也在路灯底下看书,哲学、诗歌、文学,当时对知识是非常饥渴的。我暗自下决心,一定要当一个能够表达我自己思想的、能够让我自己都感动的画家。有一天我的连长和指导员就跟我说:小画家,是不是给我们做点事啊,能不能做个画展。于是我画了几十张“打倒四人帮”的漫画,在连队食堂里挂起来。“展览”的反映很好。我们团长来参观展览时,下令尽快将我调到团放映队。我一听非常高兴,幻想着能有个小房间可以画画。但是后来也没有了音讯。这种状态起起伏伏幻起幻灭,在部队经历了很多。 1980年在成都天回镇农村写生| 创作方面经历的苦难也是让人非常绝望的。1984年我21岁时画的《河那边》(又叫《背影》),90年代初被香港著名收藏家谢宏忠收藏,后来在佳士得、嘉德拍卖都出现过,经历了很多故事。当时我还是一个战士,非常希望这张画能够全国获奖。当时的美术界只有华山一条路,就是全国美展获奖,甚至只要能参展就可能出名。我孤注一掷的去创作,很拼。完成后,军区和文联、美协的领导看了很振奋,一致认为这张画应该作为军队和四川的重要作品送到全国第六届美展。经过当时四川文联、美协主席李少岩老先生的建议,增加了内容,改变了绘画主题。作品最后落选了,甚至根本都没有送到北京参加评选。这次失落使我非常绝望,也是我的致命的打击。 《河那边》 布面油画 80cm×180cm 1984年| 那时我已经当了七年的战士,没法提干,又不能去军艺,又不肯考军校,我再次觉得前途完全没有了。当时我的哥哥章家瑞在四川大学哲学系读书,我们保持两三天通一封信,谈人生、谈绝望、谈希望。他告诉我,只要你扛住了你就胜利了。 1985年在老山前线| 好在第二年我的《窗口》在全国青年美展(当时中国最重要的展览评奖)获铜奖,也是当时川内艺术界和全军参展者中获最高奖之一。此次展览是中国美术史的重要里程碑,八五美术新潮由此点燃,影响延续至今。 《窗口》 布面油画 170cm×198cm 1985年| 1985年在中国美术馆《前进中的中国青年全国美展》获奖作品《窗口》前留影| 三条艺术:您“对社会若即若离,对美术圈也若即若离,时而闭关,时而旁观,时而独行……”,这般超脱自在也隐喻于您的绘画,这或许源自于您特殊的人生经历。现在看来,是什么让您最终走向绘画? 东方腾弘: 绘画恰恰是需要独立创造,越独立越精彩。当然独立的同时一定要解读、学习前人和同时代的优秀者。所谓的“旁观”、“独行”,可能和我的经历有关。我出生在巴金院,父亲在军队经常到处调动,我随母亲到了军区,又到了后勤部。这使我完全生长在一个净化的环境中,“社会”于我是真空状态。我周围所接触的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军人和子弟,过的是纯粹的大院生活。 《童年》 布面油画 90cm×78cm 1983年| 我从小的理想是当雷锋。非常单纯,对人永远是微笑,样子也比实际年龄看起来小。我的绘画里几乎没有战争的场景,即使有也是关于生死问题的探索。比如《征途》《白飘带》《小白花》《寂静的山谷》《军魂》《窗外》《窗口》等,都是关于人生、人性的思考,以及对战争的反思。 《征途》 布面油画 60cm×120cm 1982年| 《寂静的山谷》 布面油画 120cm×60cm 1986年| 《窗外》 布面油画 195cm×195cm 1987年| 1987在解放军艺术学院创作《窗外》| 1973年在成都西城区武术训练班| 命运让我有很多奇缘。军区文化部门对我很关心支持。那个年代,军队和地方经常搞一些鱼水情的军民共建活动。四川美术学院特别给军区一个名额,到油画研究生班插班学习。成都军区文化部首先想到的就是当时在全国已经出名的艾轩。艾轩也特别想去,可需要他保证在成都军区再干五年以上才能转业,而据他后来告诉我,他当时已经打算转业到北京画院而无法成行,文化部门只好另选他人,因此成全了我。 当时川美和川美的那一批青年画家,影响太大了。我那时还没有正规学过画油画。在美院的那段日子还广泛结缘了七七、七八、七九、八零届的很多有才智品德缘分的朋友,很多成了交往至今的良师益友。那段学习收获是相当大的,从入校时画第一幅油画习作到学习结束时的第一幅油画处女创作《甜》,在学习技能和观念上影响深远。 直到1997年,我从军队毕业转业到了四川博物院,才真正到了社会。 1981年创作第一幅油画《甜》| 我为我是一名画者感觉到幸运。当然我也会通宵达旦同好友畅谈关注的话题,但还是少数。人生越往后,身边世界观一致、同频、想法一致的人就越少,能够在观点上吸引到我很难。一是职业形成的,再是成长过程造成的,还有就是对自我的要求。 1993年哥们在北京聚会。右起:艾轩、吴小林、高小华、杨飞云、王云、曹会平、王玉琦、东方腾弘、袁正阳| 1996年在成都窄巷子。 右起:周春芽、东方腾弘、严永明、高小华、母亲、张俊、蒋宜勋、刘学连、沈小彤、罗发辉、牟恒、袁正阳、何多芩、格丽、艾轩、翟永明、唐蕾、李丽、张茜、张晓刚| 1996年在青海。 右起:何多芩、王龙生、姚逸炫、翟永明、东方腾弘、苗月、孙敏| "画家生死之约" (从2002年1.22开始,相约直到永远)| 三条艺术:您不光在艺术圈若即若离,也很少有个人画展或者参展,画册都很少。 东方腾弘: 一方面是因为我自身性格有闭关的一面;还有就是太喜欢独立思考、独立创作,独立面对很多需要解决的艺术问题。特别是在作品的满意程度上,觉得自己一直都还在路上。这样就造成几个问题,一个是自己这么多年,没有出过像样的个人画册;第二,很难有个人展览。总是希望能够呈现首先让自己都特别满意和激动的作品。这和当下情况,以及自身的性格有关。或许这些是我的弱点,也或许为我节约了很多独立思考和闭关创作的时间。当我的作品都让我自身很满意的时候,我的展览频率或许会增加。这都取决于对自身的要求,和当下特殊的时代。 《六度》 布面油画 160cm×360cm 2021年| 三条艺术:千禧之年,全球因疫情被按下暂停键,有想要说点什么吗。 东方腾弘: 这也是我最近深感痛苦的。我对人类的弱小、渺小、无助、无常,深深感叹。人类科技虽然高度发达,我们自以为很伟大,实际不过是宇宙中的一粒尘沙。 最近我一直在闭关创作,也在尝试新的视觉语言。艺术家或许只能依靠绘画来传播,来潜移默化。作为我自身,希望在绘画中传达一种能量,包括我的世界观、我的愿望,希望这种力量更大一些,对更多的人产生有益的影响。 《归途》 布面油画 120cm×160cm 2021年| 东方腾弘 (邬清洪摄) 现为四川省油画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四川省美协油画艺术委员会副主任、四川当代油画院执行院长、四川省文化产业商会副会长、四川现代新水墨画院常务副院长、四川博物院高级美术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多年来参加了众多国内国际展并多次获得重要奖和最高奖。 入编《中国油画二十家一东方腾弘》《21世纪最具升值潜力艺术家》《世界华人美术名人传》《影响中国的5O位油画艺术大家》《中国美术西南十杰》等。 作品在佳士得、中国嘉德、北京保利等大型拍卖会拍卖,被国内外的机构、博物馆、美术馆和私人收藏;在各类报刊,画册和网络传媒等发表报道。 (图片来源:艺术家本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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