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亚军：师者章太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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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6月14日，一代朴学大师、教育家、思想家、革命家章太炎先生在吴县辞世。7月9日，南京国民政府向全国发“国葬令”……

师者章太炎

文 / 孙亚军

太炎先生(1869.1.12-1936.6.14)

1936年6月14日，一代朴学大师、教育家、思想家、革命家章太炎先生在吴县辞世。7月9日，南京国民政府向全国发“国葬令”，“国葬令”全文如下：

宿儒章炳麟，性行耿介，学问淹通。早岁以文字提倡民族革命，身遭幽系，义无屈挠。嗣后抗拒帝制，奔走护法，备尝艰辛，弥著坚贞。居恒研精经术。抉奥钩玄，究其诣极，有逾往哲。所至以讲学为重，岿然儒宗，士林推重。兹闻溘逝，珍惜实深，应即依照国葬法，特予国葬。生平事迹存备宣付史馆，用示国家崇礼耆儒之至意。此令。

左起：朱镜宙、沈兼士、朱希祖、马裕藻

许寿裳、周作人、钱玄同、刘文典

与此同时，北京“章门弟子”马裕藻、许寿裳、朱希祖、钱玄同、吴承仕、周作人、沈兼士、马宗芗、黄子通等人，为先生举办了隆重的追悼会，他们在《通启》中写到：“先生为革命元勋，国学泰斗，一旦辞世，薄海同悲！”

太炎先生墓列于西湖南屏山荔枝峰张苍水墓旁

碑刻“章太炎之墓”，系先生生前自篆

1869年，章太炎先生出生在浙江余杭的一个世代书香之家，他的祖父与父亲以行医闻名于世。祖父章鉴喜欢藏书，尝“蓄宋元明旧椠本至五千卷，日督子弟讲诵。”父亲章濬也常以诗书自娱，外祖父朱有虔是一位有着深厚学术修养的儒林大师，章太炎自幼便在祖父及外祖父的训导下，接受了全面的旧学教育，为他后来成为学术大师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章太炎先生自幼聪慧，十二岁时，曾翻阅蒋良骐的《东华录》便对书中记载的“文字狱”产生了疑问，外祖朱有虔告诉他：“夷夏之防，同于君臣之义”，章太炎接着问：“前人有谈此语否？”外祖答道：“王船山、顾亭林已言之，尤以王氏之言为甚，谓历代亡国，无足轻重，惟南宋之亡，则衣冠文物，亦与之亡。”少年章太炎闻后，便说：“明亡于清，反不如亡于李闯！”

清末朴学大师俞樾(1821.12-1907.2)

1890年，章太炎受业于杭州诂经精舍山长、清末朴学大师、曾国藩的弟子俞樾。俞樾，浙江德清人，字荫甫，晚年号曲园居士，道光庚戌年进士出身，曾任河南学政，先后主讲吴县紫阳书院及杭州诂经精舍、上海求志书院，俞樾一生致力于学术研究，他与李鸿章同为曾国藩门下弟子，二人所走的人生道路却大相径庭。李鸿章一心从政，位极人臣，俞樾专注于学术研究，终为一代儒林宗师。晚年俞樾曾撰写对联，综述一生学问：“生无补乎时，死无关乎数。辛辛苦苦，著二百五十卷书，流布四方，是亦足矣；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浩浩荡荡，数半生三十多年事，放怀一笑，吾其归欤！”章太炎晚年曾回忆起当年师事俞樾时说：“余十六七岁，始治经术，稍长，事德清俞先生，言䅲古之学，未尝问文辞诗赋。先生为人岂弟，不好生色，而余喜独行赴渊之士。出入八年，相得也。”言语之中，充满了对先师俞曲园学问人品之仰慕。1897年，章太炎离开诂经精舍，前往上海《时务报》任职，开始了他为革命鼓与呼的人生。

师者传道，人心立则道立。章太炎先生从曲园老人那里承续而来的是从顾炎武、戴震、王念孙、王引之一脉相承的朴学经世的精神，在晚清风起云涌的时代，章太炎站在时代的风尖浪口，为时代立人心，可谓苦心孤诣。1901年，章太炎剪掉了象征意义的辫子，从此正式踏上了推翻满清的民主革命之路，成为早期辛亥革命的主将。不过，他的老师俞曲园对他的这些举动实在不能接受，作为封建时代的士夫，维持现有秩序忠君爱国是他的思想底线，他的学生正在突破他的心理底线，着实让俞樾不能接受。

1901年，章太炎前往苏州东吴大学任教之际，专程前往苏州曲园拜谒恩师俞樾。就在“春在堂”内，俞樾声色俱厉怒斥章太炎乃“不忠不孝”之徒，并言明要清理门户，将章太炎逐出师门。为此，1906年章太炎在《民报》上刊发了著名的《谢本师》，他在文章中说自己今日之所为，正是沿着顾亭林先生的经学之路走来，他反驳恩师：“弟子以治经侍先生，而今之经学，渊源在顾炎武，顾公为此，不正是要使人们推寻国性，明白汉、虏之分别？”《谢本师》发表之后的第二年——1907年，朴学大师俞樾便去世了，章太炎先生哀痛之至，满怀对先师俞樾的尊敬之情，写下了《俞先生传》，文章中反驳曾国藩讥讽俞樾为“近代闻人”，认为先师俞樾是“近代经师”。

鲁迅先生曾在《章太炎先生二三事》一文中，这样评价他的老师章太炎：“考其生平，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者，并世无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者，并世亦无第二人；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模。”纵观章太炎先生的一生却是如此，想当年，袁世凯称帝，章太炎一怒之下直奔袁世凯官邸，痛骂袁世凯，为此，袁世凯年囚禁了章太炎，但也不想杀他，只要章太炎写一纸《劝进书》，便可以既往不咎。章太炎先生将生死置之度外，将“劝进书”改为“声讨书”，他写道：“某忆六年四月八日之誓词，言犹在耳。公今忽萌野心，妄僭天位，匪为民国之叛逆，亦且清室之罪人，某闲处京师，生不如死。但冀公见我书，予以极刑，较当日死于满清恶官僚之手，尤有荣耀。”袁世凯读罢，勃然大怒，又碍于章氏乃当世名流，杀之恐对他称帝不好，于是只能自嘲：“彼一疯子，我何必与之认真。”

2020.9.23北京鲁迅博物馆举办了一场

“疯与狂—章太炎与鲁迅的故事”的展览

章太炎在民族大义上无畏生死，革命之志不屈不挠，但作为师者的章太炎对弟子门人则和蔼如亲，常以兄弟相称，故而门人弟子多仰慕其学，又执弟子礼甚恭，章太炎先生与周氏兄弟的师生之缘则起于当年在日本流亡之时，1903年，章太炎先生因积极鼓吹反清革命并为邹容的《革命军》写序而入狱，1906年出狱之后便流亡日本，在日本期间加入同盟会并创办《民报》，恰好此时，周氏兄弟也在日本留学，章太炎在工作之余办起了“章氏国学讲习会”，旨在将弘扬国学作为“识汉虏之别”之工具，承续顾炎武“明道救世”的精神，使有识之士晓得中国之长处，勿使文化之灭绝。

1906年，章太炎先生在《民报》刊登《国学振兴社广告》，迅即引来很多中国留学生前来听讲，据朱希祖等人的回忆，当时太炎先生在日本办讲习所，最初的地址在大成中学，后又在《民报》社寓所开小班，前后听讲者百数十人，周树人、周作人兄弟就在这“百数十人”当中。许寿裳先生在《亡友鲁迅印象记》中记录了当时先生讲学的情形：

“每星期日清晨，前往受业，在一间陋室之内，师生席地而坐，环一小几。先生讲段氏《说文解字注》、郝氏《尔雅义疏》等，神解聪察，精力过人，逐字讲释，滔滔不绝……自八时至正午，历四小时毫无休息，真所谓‘诲人不倦’……同班听讲者是朱宗来、龚宝铨、钱玄同、朱希祖、周树人、周作人、钱家治与我共八人。前四人是由大成再来听讲的。其他同门尚甚众，如黄侃、汪东、马裕藻、沈兼士等，不备举。”

章太炎先生的门人北大教授黄侃也曾在《太炎先生行事记》一文中说到：

“日本政府受言于清廷，假事封《民报》馆，禁报不得刊发。先生与日本政府讼，数月卒不得胜，遂退居，教授诸游学者以国学。……寓庐至数月不举火，日以百钱市麦饼以自度，衣被三年不浣。困厄如此而德操弥厉。其授国学也，以谓国不幸衰亡，学术不绝，民犹有所观感，庶几收硕果之效，有复阳望。故勤勤恳恳，不惮其劳，弟子至数百人。”

鲁迅先生也在回忆恩师太炎先生的文章中说到当年听讲的情形：“前去听讲，并非因为他是学者，却为了他是有学问的革命家，所以直到现在，先生的音容笑貌还在眼前，而听讲的《说文解字》却一句不记得了。”鲁迅与章太炎先生之间的师生之谊，不在学问之影响，而在于人格与思想之影响。“五四新文化运动”当中，鲁迅、许寿裳成为中国新文学的健将，秉持的就是章太炎先生的旨趣与精神。

一个人的思想总不能随波逐流，更不能洞穿时事而成为任何一个时代的弄潮者！章太炎先生有着他自己的时代使命，至于他的门人学生也在属于自己的时代，振臂高呼。第一次国共合作之际，章太炎是明确反对赤化的，不断就时局发表声明，声称：“居今之世，反对赤化，实为救国之要途。”他的这些言论，却是让他的很多弟子不满，甚至周作人还在《语丝》上刊发了“谢本师”，以表明态度，希望恩师章太炎“善自爱惜令名”，不过大多数弟子还没有将老师置于“谢师”的地步，鲁迅在1933年6月18日给曹聚仁的信中就说：“古之师道，实在也太尊，我对此颇有反感。我以为师如荒谬，不妨叛之，但师如非罪而遭冤，却不可乘机下石，以图快敌人之意而自救。太炎先生曾教我小学，后来因为我主张白话，不敢再去见他了，后来他主张投壶，心窃非之，但当国民党要没收他的几间破屋，我实不能向当局做媚笑。以后如相见，仍当执礼甚恭。”

作为师者的章太炎先生，在周氏兄弟的心中，仍然是大先生，仍然是先哲，仍然是后世的楷模，尽管他们师徒之间后来选择了不同的方向，但为时代立心，勇立潮头的人格力量，他们却是一脉相承的。

章太炎先生对中国现代文化的贡献是不可磨灭的，他从传统的经学走来，却一直站在时代潮流的面前，以学者的底气，革命者的身份，影响当时。作为师者，他为中国文化在转型期培养了一大批泰斗级的人物，比如：黄侃、刘文典、钱穆、马裕藻、钱玄同、鲁迅、许寿裳、周作人、朱希祖、吴梅、吕思勉、夏承焘、饶宗颐、唐文治、沈兼士等，先生一生东京讲学、北京讲学、苏州讲学育人无数，逢先生讲学之时，慕先生之名前来听讲者，无一缺席。先生则“一茶一烟，端坐讲堂，清言娓娓，听者忘倦，历二三小时不辍。”

章太炎先生待人真诚，为民族大义，他可以置生死于度外，东北沦陷，他北上面见张学良、吴佩孚等北方将领，呼吁收复失地，勿作夫差不听伍子胥之言，让国土沦为日本铁骑之下；待学生视如己出，谆谆教人如沐春风。章太炎先生早年在日本与刘师培交往甚笃，后来刘师培赴逆，章太炎与之决绝，但这种决绝仅限于人生命运的选择上，绝不影响刘师培在章太炎心中的学术地位。当年，刘文典先生拜师章太炎时，因为早年曾师事刘师培，知道章太炎与刘师培翻脸，因而心怀忐忑。他在文章中记述了当时面见章太炎先生时的情形：

“我经朋友介绍，去拜见他。章先生一身和服，从楼上走下来，我经自我介绍之后，就说明来意，要拜他为师，他问我从前拜过什么师，读过什么书……那时候，我明知道他和我本师刘申叔（刘师培）先生已经翻脸，但是又不能不说，心里踌躇了一下，只好说：‘我自幼从仪征刘先生读过《说文》、《文选》’，他一听我是刘先生的学生，高兴极了，拉着我谈了几个钟头，谈话期间对刘先生的学问推崇备至……从那天起，我就是章氏门中的一个弟子了。”

刘文典在西南联大时（右一）

不仅是刘文典，学生黄侃与先生章太炎的亦是如此。作为章氏门人当中的大弟子黄侃，其风范多与乃师相近，其学问最得乃师真传，章太炎曾评述他的弟子，只有三人可入得他的法眼，他说：“弟子成就者，蕲黄侃季刚、归安钱夏季中、海盐朱希祖逖先。季刚、季中皆明小学，季刚尤善者，音韵文辞，逖先博览，能知条理。其他修士甚众，不备书也。”

量守居士黄侃四十九岁像

黄侃，湖北蕲春人，字季刚，博学通才，擅长于音韵训诂之学，历任北京大学、东南大学、武昌高等师范、金陵大学教授。民国之际，学界有三大怪人，即被黄兴骂为“害了神经病”的章太炎、不修边幅不洗脸不理发，形同活疯子的刘师培、行为怪癖乖张的黄侃。当年，黄侃师事章太炎颇具传奇色彩，据说一天晚上，章太炎正在《民报》寓所写作，听得窗外有哗哗啦啦的声音，以为是下雨，起身之际，一股尿骚味扑鼻而来，于是章太炎就开口大骂，此时青年黄侃从楼上冲出，两人互骂不止，各不相让，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竟然攀扯起来，这时黄侃才知道站在他面前的就是大名鼎鼎的章太炎先生，两人就此相识。黄侃虽行为乖张脾气古怪，但人伦大道绝不失礼，尤其是尊师重道，更是后世之楷模。1913年3月，宋教仁遇刺身亡，章太炎怒不可竭，先是发文讨伐袁世凯，后又赴京直奔袁世凯总统府，当面骂袁世凯，袁世凯气急之下将章太炎囚禁在钱粮胡同。适逢黄侃应蔡元培先生之邀前往北大任教，他到北京之后，多方打听到恩师的下落，才见到被囚禁中的章太炎。黄侃主动要求陪宿，侍奉师父左右。

学生眼中的太炎师，是一位诲人不倦的师者，其人格力量影响深远。著名学者张中行先生曾回忆先师章太炎在北大操场，风雨交加之际做演讲时的情形，“老人满头白发，穿绸长衫，由弟子马幼渔、钱玄同、吴承仕等五六人围绕着登上讲台。太炎先生个子不高，双目有神，向下望一望就讲起来。满口浙江余杭的家乡话，说话不改老脾气，诙谐而兼怒骂。”弟子周作人这样描述太炎先生讲学时的情形：“太炎对于阔人要发脾气，可是对于学生却极好，随便谈笑，同家人朋友一样。夏天盘膝坐在席上，光着膀子，只穿一件长背心，留着一点泥鳅须，笑嘻嘻地讲书，庄谐杂出，看上去好像是一尊庙里的哈喇菩萨。”

唐·韩愈曾说：“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章太炎先生一生所为之事业，在我看来有二，一为革命的人生，至死不渝；二为传道的人生，至死不渝。先生曾认为恩师俞樾是一代经师，那么在章门弟子的心中，太炎先生则是一代人师。

1936年4月，自知来日不多的章太炎先生，向弟子门人发出《太炎通告及门弟子启事》，文中写道：“况余多衰耄，来日无几。岁时接席，岂可久疏。”发完启事之后，先生常常带病授课，学生王基乾在《忆余杭先生》一文中记载了太炎先生晚年授课时的情形：

“先生讲学，周凡三次，连堂二小时，不少止，复听人质疑，以资启发；不足，则按日约同人数辈至其私室，恣意谈论。……忆最后一次讲论，其日已未能进食，距其卒尚不及十日。而遗著《古文尚书拾遗定本》，亦临危前所手订。先生教学如此，晚近真罕有其匹也。先生病发逾月，卒前数日，虽喘甚不食，犹执卷临坛，勉为讲论。夫人止之，则谓‘饭可不食，书仍要讲’，呜呼，其言若此，其心至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