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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们开门的,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女人,应该就是刚才在可视门禁上问我们是谁的那位了。她扫了我一眼,又扫了廖阿姨一眼,最后落在我们的口罩上,然后一句话没说,递了两副鞋套过来。 我和廖阿姨放下工具箱,蹲下身去穿鞋套。鞋柜旁有个凳子,但她并没有让我们坐下。无所谓,我已经不在乎了。见我们穿好鞋套,她看了一眼手机说,现在是一点五十,就算你们是从两点开始的吧。我心想,凭什么扣去十分钟?但看到廖阿姨都没吭声,我也就没说话。 胖女人带着我们走进屋子,进门左侧就是厨房,她指着厨房里的水池说,你们在这里接水洗抹布,但不要开热水。往右边打,右边是冷水,莫搞错了哈。 又遇到个抠门儿。可能那身肉都是靠抠门儿攒起来的。我在心里狠狠吐槽。 厨房的台子上放着几样东西,她一样一样拿起来递给我:这张帕子是专门抹桌子的,不要用你们公司的,要用我们家的,我们家是细纱布,擦了不会有毛点点。这张么,是专门擦沙发的干帕子,蘸沙发油擦。这个么,是洗拖把的洗洁精,拖把在阳台上,拖一遍要用洗洁精洗一遍。但是卡卡角角(角落)拖把整不到的地方,你们要用帕子擦,这个是专门擦地的帕子。 过场真多。 她好像听到我腹诽似的,忽然看我一眼,质疑说,你那么年轻个妹儿,以前做过吗?我点点头。廖阿姨连忙说,她一直和我一起做的,她做得好,手脚麻利。 胖女人一扭身,带我们进了客厅,边走边说:我们家原先每个月都要喊清洁公司来打扫的,这几个月有疫情嘛,就不敢喊了。半年没打扫了,脏惨了。 我发现她走路时,屁股是旋转式扭动的,还是顺时针。 一进客厅,顿时感到了凉爽,显然开了空调。这让我松了口气。疫情一过,夏天就三步并作两步地赶来了,连续几天都是高温。不开空调,戴口罩做清洁怕是会中暑哦。 客厅很大,比之前我去过的那几家都要大,摆满了看着很贵但很俗气的家具,雕花描金的,还泛着光亮。电视墙上是一大块紫红色的绒布,挂了一幅“花开富贵”的水墨画,好像一片枯叶漂在深潭上。除了一台巨大的电视机,电视柜上还摆着各种物件,有财神,有菩萨。最显眼的是块大石头,颜色混沌,不知是玛瑙还是水晶还是玉。一排玻璃门通向阳台,透过窗帘,隐约看到阳台上的花草,蔫答答的,了无生机。 胖女人的头上顶着高高的发髻,黄褐色,喷了很多发胶,人凭空高了几厘米。我们把这种头称之为“姆姆头”(姆姆是四川人对中年妇女的称呼)。但这位胖姆姆身上,却穿着粉红色的家居服,上面布满了横七竖八的卡通小熊,太搞笑了。也不知他们家是做什么发财的,这么有钱。估计是做生意,要么就是个贪官。我以我有限的社会经验在肚子里胡乱猜测。 胖姆姆继续给我们布置工作,她指着沙发和茶几说,这些都要搬开清扫,下面好多灰尘。还有那两棵发财树,看到没,叶子上都是灰,你们要一片一片地擦,擦仔细。 我有些沉不住气了:一片一片地擦? 姆姆说,是哦,不然整不干净。 我看向廖阿姨,廖阿姨却不看我,依然淡定地点头:晓得了。 完了,今天完了。我心里有些烦。没想到最后一击最重。 八月,我终于拿到了录取通知书,而且是上海交大。那个高兴,真是无法形容,恨不能一跳八丈高。总算没有白辛苦,没有白熬夜,没有白掉头发呀。 不过兴奋之余,还是有点儿忐忑。虽然老爸老妈早就说过,只要我考上,砸锅卖铁也要让我去读。但真的面对各种费用,我还是觉得挺内疚的。尤其是,当时选学校,爸妈希望我选成都这边的西南交大,可以减少一点儿开销。我却违背了他们,说了些高大上的理由,选了上海。其实我选上海,就是想走得远一点儿,远离这个城市。再说那是十里洋场,国际大都会,很诱惑我。我的闺蜜秋彤,为了和他在一起居然选了哈尔滨。那我就和他们来个南辕北辙吧。 我知道我们家穷,虽然父母一直在辛辛苦苦工作,父亲还常年不在家。但他们的收入依然有限,我还有个读初三的妹妹。我去上海读大学,会刮掉家里一层皮的。我也想了以后兼个职,但那是以后,现在还是得刮爹妈的皮。 那天晚上,当老妈把银行卡递给我,告诉我里面的数额时,我一下子觉得很难过,嗓子眼儿发堵。我很想说,我以后会好好报答你们的,但说不出口,从上中学后我就没跟爸妈说过抒情的话了。憋了半天我才说,怎么给那么多,不需要那么多的。妈妈说,到了大城市,你怎么也得添两件好点儿的衣服。我低头说,妈,我拖累你们了。妈妈说,嗐,你这个娃娃,咋个这样说呢,你是给我们争了光。好多人羡慕我和你爸。钱嘛,哪个都可以挣到的,你那个分数不是一般人能挣到的。给你妹儿也做了个好榜样。 妈妈的语气里满是由衷的骄傲。我感动得不行,抱住她说,妈,你放心,我一定好好读书,将来挣大钱报答你和老爸。 妈妈并没有热泪盈眶,笑说,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远水解不了近渴。 老妈居然幽默起来了。我也调侃说:那我马上去给你倒杯水。妈妈拦住我,狡黠地笑笑:我真的有个难题,不晓得你能不能帮我。 我马上直起腰:什么事?你说。 妈妈说,这段时间我老是胃上不舒服,去社区医院看,拍了片,医生说不是胃的问题,是胆结石,有好多小石头,要我做手术。 我知道这事,听她说起过。我说那就去做呀,趁我在,还可以照顾你。妈妈说,不是这个问题。我不需要照顾。那是个小手术。我担心的是工作。如果我去手术,就要耽误几天…… 三年前老妈被一刀切下了岗,便在家政公司找了份工作,就是上门做清洁。她很在乎这份工作,尤其今年经历了疫情,就业越发困难。她说他们公司重新开业后,好多人来求职,还有大学生。她担心她休息几天会被顶掉。 我说,生病就医是一个人的权利,你们公司如果因为生病开除你是不符合劳动法的。 妈妈说,哪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哦。你不晓得,最近这段时间我们公司生意好得很,因为前段时间停了嘛,现在客户都打电话催我们去,简直忙不赢。有时候我们连晚上都要做,一天做三家。我要是几天不去,那个空缺马上会被人顶掉。 原来是这样。我有点儿明白母亲的意思了。 妈妈小心翼翼地说,你可不可以,替我几天?我只需要三天,医生说那是个小手术,微创,当天就可以下床。这三天,让廖阿姨带着你做,不会有好难的。这样我就可以不跟公司请假,悄悄去医院。 我在稍稍愣了一下之后,马上以从未有过的豪迈口气说,没问题,妈,你不要休息三天,你休息一星期。我来做一个星期好了,不就是打扫卫生嘛。 老妈喜出望外,眼睛发亮。我知道不仅仅是因为她可以去做手术了,更是因为她觉得她女儿愿意帮她。我原本可以找理由推脱的,比如,想和同学出去旅游,或者,想去报个英语班,但是,我摸了一下良心,良心还在,没被狗吃掉。 其实,在稍稍愣的那一下,我还想到一点,秋彤前几天约我开学前去峨眉山,说她要还愿,也趁机玩玩。我一直纠结要不要去。答应了妈妈,我就不用再纠结了。 于是我从一周前开始,顶替我妈,跟着妈的老搭档廖阿姨开始了清洁工的工作。廖阿姨每天早上从公司那里接下单,就领着我去,我虽然是生手,但有廖阿姨罩着,加上自己的努力,也没太大问题。廖阿姨还夸我机灵呢。我们上午做一家下午做一家。今天是最后一天,这是第十二家了。 几天前妈妈已经顺利地做了手术,摘了胆囊,里面有五六颗小石头。有一颗已经堵到胆管了,医生说很危险,幸好手术及时。之后妈妈就回家了。我让她继续休息,我再做三天。她开心地跟我说,我现在也是无胆英雄了,无胆英雄有个有胆女儿。 这让我很有成就感。 当然,也很累,那和天天复习的累法不同。浑身的筋骨都要散架了,每天晚上回到家,躺在床上拿着手机,还没刷完朋友圈就睡着了。我咬着牙想,一定要坚持一个星期,让妈妈彻底康复,也让自己彻底踏实。昨天晚上,我看到秋彤在朋友圈发了照片,果然他也去了,还好我没去。她问我在干吗,我回复说,在帮老妈做家务。 胖姆姆又带我们去卫生间。 卫生间有三个。她推开门说,厕所要好好打扫,几个月没打扫了,脏得很,两个马桶和蹲坑都要用洁厕精擦洗,马桶盖也用洗洁精擦洗,还有浴缸和洗脸池,都要用洗洁精清洗。一定要搞得白白净净。对了,如果你们要用卫生间的话,就用外面那个,那是客用的。 哪个稀罕!本小姐还嫌你脏呢。我心里恨恨地回了一句,然后面无表情地说,婆婆你放心,我不会上厕所的。 胖姆姆简直要弹起来了:你咋个喊我婆婆呢?我有那么老么? 我偷着乐,这是我的撒手锏,专对讨厌的女人,屡试不爽。 胖姆姆继续布置工作:这三间是卧室,这间是书房。卧室嘛,我每天都打扫了的,不算太脏,但卡卡角角还是有灰。书房好久没打开了,灰大得很,好生打扫。玻璃窗也要好生擦,简直太脏了。先用你们的刷子擦,擦完以后再用我们家干抹布抹一遍,不要留指姆印。纱窗要取下来拿到淋浴间去冲洗。你们肯定晓得嘛。 我越听头越大,但看看廖阿姨,依然很淡定,只是点头。 前面做的几家,我们俩基本上用三个小时就能完工。但这一家的工作量,我感觉得四个小时。本来就大,四室两厅三卫,又遇到这么个挑剔苛刻的雇主,算我们倒霉。 胖姆姆终于交代完了,扭着臀圈儿去客厅的沙发上瘫下。廖阿姨低声说,抓紧吧,我去擦窗户,你做室内。我点头,擦窗户是技术活,我还不行。何况他们家是高层,二十楼。 我提了桶水,从最里面那间卧室开始。 那间应该是主卧,一张超大的床,一排大立柜。床对面也有个大电视机。真够奢侈的。卧室没开空调,有些闷热,也有些气味,似乎长期没通风了。 床的上方挂着一张很大的彩色照片,一对老年夫妻,穿着中式服装。难道是胖姆姆的父母?可是卧室为什么要挂父母的像呢?哦,这间房是给父母的。我自以为是地判断。但是从床上的被褥看,像是没有人睡,罩着床笠呢,一丝人气都没有。也许父母只是偶尔来?偶尔来还留这么大一间卧室,看来胖姆姆还是孝顺的。 我一边做卫生一边胡思乱想,以打发难熬的时间。本来我是想一边做一边塞个耳机听书的,但廖阿姨说公司有规定,不允许。我只好作罢,靠各种胡乱猜测打发时间。 很快做完了主卧,还有和主卧连在一起的卫生间。搞卫生嘛,认真些就好,也没多少技术含量。廖阿姨都夸我动作麻利。我把家具全部擦完,拖了地,也遵嘱用抹布擦了“卡卡角角”,然后关上门,去旁边一间,即所谓的书房。 书房里几乎看不到书。本来我还想看看主人读什么书,判断他的职业。可是大柜子里只有一些文件夹,一些杂志,还有各种合影照片,各种小摆件。桌上连个电脑都没有,落了一层灰。 第二间卧室比较小,也比较乱,床上的被子都没叠。当然,床上我们是不管的,我们只管家具和地面。我一下就判断出这是胖姆姆的卧室,因为一进门就看到了她的大头照。大头照在宣示主权。当然,和现实比,肯定存在着卖家秀和买家秀的距离。 擦床头柜时,我发现还有个相框,是一家四口的合影,一本正经地坐在照相馆的布景前,大概是前几年的,胖姆姆还比较瘦。两个男孩子十来岁的样子。看那个花里胡哨的布景,像是在小县城照相馆拍的。难道她是从县城奋斗到成都的,然后在成都买了大房子?可是,感觉相隔没几年时间呀。 我的好奇心又被挑逗了。再打量,发现椅子上丢着几件衣服,质地都不咋样,还花里胡哨的。我想起秋彤的妈妈赵阿姨,企业高管,穿衣服从来都是两个“不”:不便宜,不张扬。那才是低调的奢华。也许胖姆姆是苦出身,虽然发了财,也还是习惯低消费。 我一边瞎琢磨,一边做完了胖姆姆的卧室。看了一眼手机,已经三点多了。 我洗了拖把,换了一桶水,推开最后一间卧室。 哇靠,里面居然有个人!我吓一跳,迅速关上门退出去。是个婆婆,背对着门坐在床上,悄无声息地在穿衣服。我退出去时,听见她哑着嗓子说,你等一下再进来。那声调、语气,加上背影,真有点儿悬疑片的感觉。这个婆婆是谁?难道是胖姆姆的妈?可是她为什么不睡主卧? 真的是好奇心爆棚。 坐在客厅看电视的胖姆姆听到动静了,懒懒地朝我喊了一句,你先来做客厅嘛,她慢得很。 我便提着水桶去了客厅。身上已是汗涔涔的,脑门上一颗汗珠流下来进了眼睛,我抹了一下,顺便将口罩往下拉了一点儿,露出鼻子透透气。 胖姆姆乜我一眼说,工作期间不要取口罩哈,要一直戴着。然后她指了一下她坐着的沙发靠背,那上面是曲里拐弯的雕花:这些缝缝里的灰也要擦干净。 真是不想理她,太烦了。但我还是嗯了一声。 母亲曾和我说过,像她们这样每天派往不同人家的清洁工,虽然不像固定做那么在乎雇主,但总还是期待遇到一个好雇主,包容,随和。昨天下午我们做的那家,面积也比较大,做到最后,是那个女主人催我们走的:“差不多了,你们赶紧回家吧。” 今天显然运气不佳。 我不知道妈妈是怎么忍下来的,她一定经常遇到这样的雇主。 不管怎样,我必须坚持到底。 …… 裘山山,女,1958年生,祖籍浙江,现居成都。1976年入伍。1983年毕业于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已出版长篇小说《我在天堂等你》《春草》,长篇散文《遥远的天堂》《家书》,以及中篇小说《琴声何来》等作品约四百万字。先后获得过鲁迅文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解放军文艺奖、四川省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人民文学》小说奖以及夏衍电影剧本奖等多种奖项,并有部分作品在海外翻译出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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