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人堂杂记（壬寅篇）

       谦也者，处尊位而能下，心如山石而不可动摇，外如地道柔顺而不失礼。故，《易•系辞》曰：“谦以制礼”。谦也者，艮为山在下，坤为地在上，以高而能下，“天道下济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喻君子怀礼而下士，处尊而不骄，如昔日周公摄政，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躬吐握，下白屋。谦也者，君子持身之道，日中则昃，月满则亏，满招损，谦受益。君子如玉，谦谦以礼，勿骄勿躁，勿好大而自满，愈处尊愈知谦之道。贞人堂曰：“谦也，人人自知，人人难守，处尊位而德寡者甚多，好大而喜功，持强以凌弱，多之又多，故而谦卦乃君子之卦，小人勿用，君子持此卦而行世，其人温润如玉，其德行践履而人心归服。”前有“大有”卦，而后有“谦”卦，大有贤者归来，谦乃礼贤下士，切勿大有而骄横，失道寡助，继而背离《易》之精神指向。

       辛丑十一月，江门简琴楼主人知予甚好古籍，遂以《陈白沙南归诗手卷》赠予。予既得之，夙夜不倦，爱不释手，翻阅数遍，甚为白沙子恬淡于自然，无意于仕途之洒脱而钦佩。此手卷收录先生二十诗，皆为先生于成化十九年（公元1483年）十月乞归，从京师南归途中所写。诗作均以狂草写就，不务工整，然自然之处尤得率真，诚如蔡之定于卷尾《跋》：“白沙先生书，余所见凡数卷，其一正书，余皆狂草，俱不及此卷之高妙……笔墨俱化，纯任自然。”

       陈白沙，即陈献章，明季理学宗师，开“白沙心学”一派，黄梨洲在《明儒学案》中载其：“有明之学，至白沙始入精微。其喫紧工夫，全在涵养。喜怒未发而非空，万感交集而不动，至阳明而后大。”白沙门人罗一峰又云：“白沙观天人之微，究圣贤之蕴，充道以富，崇德以贵，天下之物，可爱可求，漠然无动於其中。”足见其学问之大，白沙先生被誉为“岭南一人”，岭南文风之开，实自先生而起。明成化十八年，先生五十五岁，当时无论思想、诗歌等皆入佳境，广东左布政使彭韶、两广总督朱英先后向朝廷举荐先生，先生力辞不就，无奈王诏不断，先生不得已遂于是年八月起程北上，在京先后半年之久，遂以老母年迈，上疏乞养老母，以尽孝道，朝廷恩准并授予翰林院检讨，先生于十九年南归，途经江苏淮安桃园，创作此卷诗稿。

       贞人堂读先生南归诗卷，窃以为先生性情淡泊，虽有意于王事，以践履“为天下开太平”之志，岂料明成化之际，朝政腐败，学术颓废，门户纷争，加之先生仕途屡屡不顺，故而绝意科举，一心向道，潜心为学，师事吴康斋，终有不解，遂幽居白沙里，读书悟道，终成一代心学宗师。故而，先生诗卷中如晋人陶渊明之风，又有唐人心尚自然之逸趣，读来受益良多。先生诗曰：“君看乌帽白头客，合是东西南北人。”“岂有文章供世用，不留门户得身轻。”“一条烟际路，朝往夕来还。”“行止有分付，将非人所能。君看飞鸟辈，谁不顾高腾。”皆为性情所致之句。

       吾邑合阳先贤晴梵党先生，在《华云杂记》中记载：“今行世之合阳县志，为清乾隆间，武功孙酉峰所撰，瑕疵甚多，世所诟病。欲求二叶志（叶梦熊、叶询先后所撰），则雕版久毁，戛戛其难。若《宰莘退食录》，尤不易物色。”幸甚！吾有一册，近来长安疫情所致，足不出户，则闭门读是书，钱先生万选所著，虽不能位列吾邑志书，然其所载所记，无一不补漏正史所缺，吴兴钱先生真乃史家之笔也。

       《宰莘退食录》载有县令张纶者，余甚为敬佩，所敬佩者有二：一则张先生贡生出身，以读书人之正气不畏贼寇，保全合邑子民之壮举。一则张先生为官，敢于任事，此中国读书人之精神。书中记载：“张纶，岁贡，黄县人，能持正举职。流贼刘子成陷洛川，执甚张，守土者多谋遁。纶慨然曰：城存与存，城亡与亡，有事而避其难，非臣也，悉力备御，贼不敢犯合阳，竟保无恙，后致士归。”明季官员，多受理学熏染，其与家国存亡之秋，鲜有弃城求生者，此间以闯贼祸乱时，关中诸县之官员可见一斑。

       宋时，眉邑大儒张夫子载，尝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四为”之教，实关乎中国读书人之大性命也。近来，予翻阅清•吴兴钱君万选所著《宰莘退食录》，所记吾邑合阳旧时县宰，多为民立命之士。明•崇祯虞城举人范志懋先生，宰郃之时，逢国力凋敝，生民艰难，先生尝为民请愿，罢除劳民伤财之“韩郃营”，未几，流寇土匪攻合阳城，先生率合邑子民苦守十七日，流寇不得乃解去。钱万选载其“性刚毅，尚名节，負才。”范先生去郃邑之后，受崇祯帝嘉奖，驻守怀来，崇祯十七年，闯贼自山西犯怀来，怀来陷，范先生誓不辱名节，大骂闯贼，贼人杀范先生于怀来。古之士人，其气节卓然，危亡之秋，见其傲骨。

       孟子曰：“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又《中庸》曰：“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此《易》之“豫”卦之精神，一曰常怀忧患之心，不至于“娱”乐安逸至死；一曰君子做事善“防患于未然”，预做谋断。故，朱骏声训“豫”字曰：“豫，象之大也，不害于物，借为‘娱’字，乐也。”又，卦象中“阳爻”处九四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不“豫”则废。贞人堂读“豫卦”所思者，一曰君子大有大贵大福之时，尤不可贪图安逸，娱乐至死，当有“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之感，时刻警醒自我，安逸使人颓废，危机随时即来。一曰君子处尊位，不可不预防，不可不知微知彰，知柔知刚，《系辞》曰：“知几其神乎。君子上交不谄，下交不渎。”如此，方能辟凶就吉。人世茫茫，有大成就而不能终守其位者，多矣！有大作为而不得终者，多矣！何也？盖不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之理，不知愈处尊位，愈要朝乾夕惕，如履薄冰，方能防患于未然。故，“豫”者“鸣豫则凶，介石而吉！”——寓君子不知忧患，歌舞笙箫鸣“娱”则凶险，当心如石，明辨刚柔，审时度势，预做谋划，择机而行，方能无忧。

       随，上卦为泽，下卦为雷，泽中有雷，谓“震动”之象。《易》之“随”卦，有随时、随人之意。君子处世，顺之以时，则事随人意。君子处世，随大丈夫勿随小人，则以利天下，元亨利贞！君子欲与人、与时随行，欲事有人随，则须发心正，即内动以德；则须躬行礼仪，即外悅之以言，如此天下愿随之士，则咸慕其行，甘愿随从。故，汉代郑玄曰：“既见随从，能长之以善，通其嘉礼，和之以义，干之以正，则功成而有福。”贞人堂读“随”卦，有“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明主而侍”之感，不择人而随，则随波逐流，甚有误入歧途之险，不择时而随，则不识时务！故，“随”君子以求志同道合，“随”时宜以求与时俱进。“随”非随意随便之“随”，实乃明心明目明志之“随”，一旦相“随”，终生不渝，一旦相“随”，舍生忘死！故，天下无随便之事，亦无随便之人！

       士为“忠节”而死，此大丈夫立于天地之本色。予读史书，煌煌上下几千载，每逢家国罹难之秋，中国多死士！诚因如此，我民族之精神血脉才得以保存。予近日翻阅《宰莘退食录》，亦甚为我合邑“死节”之士而倾佩，此间，如邹邦荣、范如游诸先生，生死危难之际，不辱名节，堪称天地大丈夫也。

       史载，邹邦荣乃贡生出身，任职平凉府华亭县教谕（主管一县文教的官员），崇祯四年，流寇祸乱甘肃，攻破华亭县，时县令、县丞俱已逃亡，独先生舍生取义，当此危难之际，着官服，坐“明伦堂”，大骂贼人，不屈而死！又，范如游先生，乃我合邑范氏忠良之后，明•崇祯十六年，先生升任山东武定州知州，时清兵入关正挥师南下，大破山东，欲强攻武定。先生星夜兼程赶往武定，至武定后，即与武定守官歃血为盟，誓死守卫城池，致使清兵数次攻城未克。武定城破之日，先生战斗到最后一刻，钱君万选先生书载：“公（范如游）犹昂首炮台血战，移时力尽被执，骂不绝口，断臂劈面过耳，颠越城上以死。通判马公亦同死，越数日，有亲丁被执者逃归，得公（范如游）尸于乱尸当中，须发倒竖，凛凛如生。”

       先生秦五举，字子显，吾合邑明末清初之士人也。先生少时，英姿勃发，潜心于经学，才气卓越，名驰关右，中崇祯庚午副榜。先生居恒，以夫子之教而处世，侍父母以孝悌闻。崇祯时，关中大旱，饿殍千里，又逢闯贼祸乱，先生任道自勇，当此危难之际，设粥场，全活百姓，友死于贼手，先生舍生取义，于乱尸中寻友尸，以安葬。当是时，贼人祸乱合邑，攻陷其堡，先生遣散邻里，独坐堂前，手持利刃高诵《楚辞》，欲与贼人同归于尽，先生曰：“得正命而死，足矣！”临危不惧，真天地一丈夫也！夫子言：“志于道，据于德”，士之道，何也？舍生义取义，临危不损节。先生事略，合邑志书载之不详，独长兴钱君万选先生之《宰莘退食录》，收录详尽。

       “蛊”者，顾名思义“蛊惑”也！有“蛊惑”必有事端，有事端必要内修纲纪，外强事业。内蛊不整饬，则事业不进，人心蛊惑。故，《易》之“蛊”卦，如“象辞”曰：“天下有风蛊，君子以振民育德。”而“振民育德”之法，则需“刮骨疗伤”，祛除积弊，消除“蛊惑”，继而振民心，育民德，此对君王亦或领导者而言。久享太平，久享亨通，必生“祸事”，故，物不可久而不用，人不可长期懈怠慵散，物不用则生虫，人不事则生“蛊”。“蛊”，内祸也，其字原意为“器皿之中放毒虫，互相餐食，最后一只，便为蛊”。故而，君王亦或领导，当时刻谨防“蛊虫”之出现。然《易》以为，“蛊”乃大治之卦，避祸乱必要兴治，兴治则需明纲纪以振民，祛蛊兴邦。贞人堂读《蛊》卦，思之以人事，则需慎之又慎，祛除父之“蛊”，则需“善继父志”，无法祛除父之“蛊”，则“视无形，听无声”，毕竟天下无不是之父！祛除母之“蛊”，只可曲喻，不可直逆！对于父之“蛊”，不能争，争则不义！之于人世诸多之“蛊”，避免位高权重，使人以“蛊”，则须知“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昝！功成身退，天之道也”，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蛊”虽为祸乱肃杀之象，然君子整饬内蛊之心，不可动摇，如此坚持，则又一大治也。

       “临”，地在上，泽在下，地处高位而下临泽，此“临”卦之卦象也。有“蛊”事而不大，不足以“临”，“临”有事而后可大，方“临”之。故，“临卦”乃以上临下，以大临小，以尊临卑之意也。“临卦”之于国家则有君王“君临天下”之意，之于素民则有处事监临之意。“临”者，以上临下，当有容人之心，当有怀柔之心，当有施恩惠之心，故而“临”卦象辞曰：“泽上有地，临。君子以教思无穷，容保民无疆”也。处上位，无容人体微之心，无亲民止善之心，位不可长久。《大学》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正是“临”卦之要义。贞人堂读“临卦”，甚以为“临卦”乃为尊者设，乃为领导者设，有“临”而不体下，“临”而非“临”，下民之情塞而不通；有“临”而不施恩惠，有“临”而无亲民容人之心，此等“临”终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之举。《易》之“临”卦，处尊位而不骄，和悦而顺民，坚守中正之道，警惕好大而喜功，骄奢而淫逸，常“临”而体察民意，常“临”而心怀“民胞物与”之情怀，常“临”而施教化抚民心，如此则大亨通。“临”卦，贵在坚持正道，常怀忧患之心，则无凶险。古往今来，得天下之君，常临天下之微，怀柔以保全生民。然久之，则多生骄奢淫逸，倦于常“临”，兴衰逆转，此“临卦”之于帝王之道也。

       “观”者，非常事曰“观”，物大然后可“观”，能“观”而知微，能“观”而自省，能“观”而矫正过失，能“观”而施政有方。此《易》之“观”卦之旨趣也。“观”卦即是领导下临，观察民意，故“观”卦，心有中正以观天下，失中正则所观不正，亦或影响决策。事有“临”而不“观”，终不知事之所以然，即“观”之，则需以贵下贱，身处期中，如微服私访，或如孩童蒙蒙虚心请教，以观之；或如女子私窥观其内幕，知其然知其所以然；观，然后知进退，然后知我生，自省己身，不失正道。故，邵康节曰：“得之者，接人待物，曲尽和气，秉性好察，为世所宗，为人所仰。”君子之“观”怀中正，观天下、体民心、察己身；小人之“观”，日常所用之无所不观；奸佞之“观”，窃视而已。故，行君子之“观”，勿为奸佞之“观”，“观”即为察言观色，亦为自省吾身；“观”即为见微知著，以为矫枉过正。“观”仪表堂堂，端正神肃，令观者信服，敬仰之。故君子行事，端己正人，即能观之于人，亦能观之于己，澄怀观道，大观也！

       明•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明代最后一个皇帝朱由检登基。他所接手的江山已经是千疮百孔，四面楚歌。北边满族旗人的铁骑正欲踏破山海关，扫荡中原！帝国的西北部，一个自称为“闯王”的陕北农民，正在领导着愤怒的农民义军，攻城掠地，涂炭生灵！与南方的张献忠正在瓦解帝国内部的神经。崇祯帝，正处在风雨飘摇之中，大明帝国的夕阳正在将大地染得一片通红。据说，崇祯帝继位之初，的确想重整河山，奈何帝国已经积病很深，非人力所能及。但是，他还是干了几件漂亮的事情，比如，他继位之初，就一举铲除魏忠贤逆党。他在圣谕中说：“昨逆恶魏忠贤、崔呈透表里为奸，把持朝政，变乱祖制，贻祸生灵，业已磔诛，以抒臣民之愤。”平心而论，崇祯帝是一个想有作为的皇帝，他登基之初首要的举措，便是收拾人心，挽狂澜于既倒！崇祯元年三月，他下旨都察院将宦官魏忠贤的恶行，编成《玉镜新谭》一书，惊醒明朝的大小官吏。这本书应该是，崇祯帝以国家的名义颁布的“反腐纪实”。

       予夜读旧书《玉镜新谭》，所载明•熹宗奸佞魏忠贤之行径，甚为震惊！魏忠贤实乃“蛊”中巨毒之首，明•万历之后，朝政实为魏氏所有。然而，观其起始，乃一无赖耳，所能者皆无赖之能。然天欲助其人，而不使其死于荒野，实属无奈。相传，魏氏早年落魄于市井之间，一日在一酒肆中醉饮，偶遇一面相先生，面相先生对魏氏曰：“君过五十，富贵极矣。”说罢，赠魏氏二金，以为其谋生。后，面相先生欲遍游天下，将财物尽数赠予魏氏。魏氏自此混迹于京城，时有宫内太监，喜魏氏伶俐，引为太监家佣，由此染指内庭不可收拾。当时，万历之子光宗为储君，熹宗尚年幼，光宗命魏忠贤为熹宗随侍。万历驾崩之后，光宗继位不到一月，亦归天。自从熹宗继位，宠信魏氏。此为魏氏起家，然魏氏之手段，方是要紧之处。

       当时，熹宗年幼，魏氏为独揽大权，对内先掩杀明•光宗之内侍太监王安，史载“掩杀安于南海子，身首异处，肉喂狗彘，何其惨毒！”此招一出，威震内太监。小人道长，君子气消之际，对内庭魏氏奉行“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假造圣旨，擅杀皇妃，时有裕妃，“以有喜得封，忠贤以抗不附己，嘱其私比，捏无喜，矫旨勒令自尽”，宫中之人，无不畏魏氏！对外则排挤忠良，专权擅政，如孙慎行、邹元标、周嘉谟等皆被清除！由是，权倾天下，朱明实乃魏氏所控也！人言，明亡于党争，然党争则起于士夫之于奸邪之态度，趋炎附势者、借刀杀人者则臣服于魏氏，心怀天下者忧国忧民者，则为清流！明代晚期，内卷内耗大于外敌入侵！

       噬嗑者，隔颐也，如喉中有刺，食中有梗，不爽也。人遇此隔颐必先除之以为后快，遇此从中做梗者必先去梗，而为顺畅。故《易》之“噬嗑”卦，乃兴刑狱明法度，惩戒为梗做乱者之义也。天下之人，各行其道，交易而退，各得其所，岂不美哉？然世间之人，不知君子有“成人之美”之心，多喜见人好则从中作梗，坏人好事，此种人乃宵小之辈，不耻不仁，不畏不义，若此类人猖獗天下，王法不兴，天理何在？公正何在？故，噬嗑之象，乃雷电叠加，天怒必以雷电劈之，人怨必以刑罚惩之，如此方能使天地和顺，各得其所。贞人堂读“噬嗑”卦，君子当知敬畏之心，切勿多行不义，否则，为梗作乱，天地不容则雷电击之。君子当知，天地万物各行其理，人处世间当各得其所，切勿以一己之私，倒行逆施，天怒人怨，必当诛之。故，《象》曰：“雷电噬嗑，先王以明罚敕法。”君子立世，不可柔而不威，不可刑罚不明，否则，宵小之辈，趁机作梗，以至大道无序，雷电交加。噬嗑之卦，君子当知人于上下之间有乱群作梗者，当用刑去之。法度严明，规矩当立，绝不给从中作梗者以可乘之机，故《系辞》曰：“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灭身。小人以小善为无益，而弗为也；以小恶为无伤，而弗去也。故恶积而不可掩，罪大而不可解。”此噬嗑卦之精神指向也。

       天下万物，一阴一阳之谓道，文治武功，相辅相成，噬嗑，主刑罚，明王道，小惩大诫，防微杜渐，然天下之道，太过杀伐之气，则如风中枯草，一折必断，如始皇帝荡平六国之后，行法家之道，焚书坑儒，刑罚过于苛刻，至二世，陈胜吴广揭竿而起。故，天下之道，刚柔并用，恩威并施，乃是中正之理。《易》之《贲卦》，有火在下，山在上之象，喻火之亮丽照耀山之美体，喻君子当以柔来饰刚，以文成而化育天下。故，“贲卦”之“彖辞”曰：“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人文，以察时变，关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春秋之际，诸侯兴不义之师，兴无道之伐，孔子“克己复礼为仁”，兴教化，编订《诗经》，作《春秋》正是此理。贞人堂读《贲卦》，尤以为君子处世，当刚柔并济，兴内圣外王之道，持律法过甚，则怨气太重，有失“中和”，然过于柔弱中庸，则有失公允，纲纪易废。然而，君子当谨防“文过饰非”，以文掩盖刑罚之公正，“贲卦”之象辞曰：“君子以明庶政，无敢折狱”即是此理。文过饰非，非君子之道，乃助纣为虐，道长小人之气，破坏纲纪之行为，如此之文，君子不为，如此之道，君子远离也。贲卦之道，文饰也，文而化育，以明理怀德，化成天下为之要，此为文为艺为人之道也。综而论之，噬嗑重杀伐，明纲纪；贲重文，重德育，二者兼济则君子无忧矣。

       剥者，烂也，天下之事，无常盛而不衰，天下之人，无常青而不老。物受尽华饰，享尽富贵，无不盛极而衰，此天地万物之大道也。故，《易》之“剥卦”，阴虚而盛，阳刚而弱，五阴处下位独一阳而在“上九”，阴盛阳衰，颓败之势已然，不可逆转，如秋之霜降日，大地箫杀凋零之气。《剥卦•彖辞》曰：“不利有攸往，小人长也。顺而止之。”君子观象如“剥”之败势，则应静而不动，当止则止，以全其身，保其命，如秋霜以剥，冬当藏之。贞人堂读《剥卦》，思之有二，一曰天道，二曰人事。天道不可久盈，盈必有亏，久盈逢亏之时，当顺势而为，藏其锐气，显其愚顿，不可外强中干，逆势而为，倘若如此，则一剥再剥，以至体无完肤，伤及“元气”，《红楼梦》中之四大家族，则如“剥”势，纨绔子弟不知藏而止，竟使千秋基业，一衰再衰，剥至无肤无体。天道茫茫，阴阳调和，至动方为至静，至静方为至动，人不可逆天道而行之。至于人事，此“剥”之象，如“坤卦”之六四爻，天地闭，贤人隐，慎言慎行。五阴一阳，且阳处上九之高位，下临五阴，小人气长，君子孤立，邵康节曰：“群阴盛长，小人剥丧乎君子，是以当顺其时而止之也。”君子逢此“剥”象，则以“养拙”“务实”“平和”为要，尤不为名利所惑，守住本心，虽不免为人小盘剥，但不至于伤及元气。君子当此时，以愚顿苟全于宵小之群中，以厚养德行，静养身心为旨趣。“剥”，腐败溃烂之象，君子当识时务以藏其身，固本培元，以期再起之时。切勿伤及元气，烂至骨髓！

       复者，反也。天下之事，不可消之殆尽，不可衰败至极，不可终尽无望，天道惟微，尤有好生之德，物尽剥穷，置之死地而后生，若君子从衰败之中以自知，从剥穷之后而自省，心有光明，又何惧反复其道，以求再生。故，《易》之“复卦”颇为励志，君子正信念，处困厄之境，而求再生之复。《易》之“复卦”，雷在地中之象，喻君子不安于困顿，以霹雳之雷而动乎于地中，又初九爻处下位又上升之势，其他五爻皆阴爻，又下降之势，喻君子道长，小人道消。然，愈动乎其中，复兴大业，又何其艰难？既要经受“屯卦”之雷电交加，又要经受“复卦”之苦闷，反反复复，一挫再挫，然此心光明，亦复何言，坚守本心，终将复兴伟业。“复卦”最担忧者，实乃遇“剥穷物尽”之后，一蹶不振自甘堕落，随波逐流缺少担当。贞人堂读“复卦”，深知“复”之难，故“复卦”有“不远复”“休复”“频复”“独复”“敦复”“迷复”诸复之说，“不远复”乃务实之举，小有重复，以窥探深浅；“休复”乃反复之后的稍微修整，汲取教训吸纳人才，为更大之反复积蓄力量。“頻复”乃任重道远，坚韧不拔，频繁往复，直至成功。“独复”乃君子担道义，为家国计，为天下计，而“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敦复”乃反复之中不失其大道，时刻朝乾夕惕，才能确保复兴之路不走偏。“迷复”乃君子不察事实，不辨上下，进而在复兴之路上迷失，此为大凶之兆，倘如此则万劫不复也。读“复卦”，思近世以来，中华民族为取得民族独立之路，何尝不是在“复”中，艰难而行，志士仁人在反复中，摸索而行，然皆心怀天下大道，终成我民族复兴独立之大业。故，贞人堂以为夫子张载何以倡导“为天地立心”，实乃在“剥穷物尽”之后，君子要有此复兴之志，怀天下之心，方能见“天地之心”，故陈抟曰：“一言以断之，曰复见其天地之心乎。圣人观此复卦，而见之有国有家……其圣愚治乱，一心而已。 ”

       子曰：“无妄，灾也”。夫子何以言之？予以为心存不劳而获，非分之想，奸邪虚妄者，乃妄想也，既是妄想，便会招引灾难。故《易》之“无妄卦”，天在上，雷在下，天威之下，岂敢心存虚妄？“无妄卦”之“象辞”曰：“天下雷行，物与无妄”，“彖辞”又曰：“无妄之往，天命不祐。”故，贞人堂读《易》之“无妄卦”，尤以存正念、知敬畏、立诚心、行诚事为要。人有正念，以绝邪恶；人知敬畏，方知凡事有可为而不可为；诚者天之道，成之者人之道，人无诚念，其欲必炽，其欲炽，则天理亡，则多存无妄之妄！道心惟微，人心惟危，不劳而获，妄想以欺凌他人而得非分之想，灾不远矣，天雷之怒，必会有时。故知“无妄卦”者，必知天威下行，天下之人，天下之物，必素洁齐整，以畏天道，以敬人事。如此，无妄之念不存，邪妄之思不见，则事事“天地䜣合，阴阳相得”，天之所祐也。

       梁山一百零八将，毁在了宋江之手！小说即是现实，现实中的人多数不及宋江！说到底，宋江这样的人，骨子里就带着奴性，当得到奴性合法身份时，他可以出卖兄弟，换取他所谓的“忠孝”，梁山兄弟们一个个被公明哥哥，推向了万劫不复！奴性——对于很多中国人而言，天生就有！

       辛丑岁末，友人邱女士以“元宇宙”三字示余，嘱余按《易》之观点试解之，余欣然应允。解之如下：

       “易”中“乾坤”二卦统领全篇，也是大道智慧的根本。因此，这两个卦都有“元”，乾卦以“元亨利贞”为卦辞，乾卦中的“元”预示着万物初始的状态，彖辞说：“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坤卦的卦辞有：“元亨”，这个元指的是地生万物，有顺天承意之说，因此坤卦的“彖辞”说：“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一个是万物的开始，一个是万物的生长。宇宙，一个是时间，一个是空间，古往今来为宇，天地四方为宙这个大概就是中国文化中的“元宇宙”了。其实，“元”从《易经》的角度理解，任何一个事物，大到宇宙，小到个人，它是事物本来的状态——“元”。有“始生”便有“灭亡”，生和死只是一种状态而已，万事万物终归是要回到“元”，周而复始，生生灭灭，元始元终。元是什么样子呢？北宋哲学家张载对“元亨利贞”四个字的诠释是，认为这是乾之四德，对“元”的解释更是神乎其神，他说：“天下理得，元也”，出自《周易•系辞》：“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由此可见，“元”在张载这里指出了它的样貌——简。

       吕大钧，大忠之三弟也，嘉祐二年（1057年）进士，与苏洵、苏轼同榜，先后授知巴西、侯官、泾阳，皆不赴任，自以道未明，学未优，不复有禄仕之意，居家潜心治学，以教育人才，变化风俗为己任。先生与张横渠乃同年友，闻横渠之学后，愿为横渠门人，执弟子礼，既为横渠门人，便终生不移师说。时，横渠倡明绝学，以礼为教，才俊多着意于功名，其学知者甚寥，独先生深信不疑，于日用之间躬行师说。与长兄大忠、仲兄大防、弟大临，率蓝田士绅，发起“乡约”，以敦化风俗，以期乡人知礼成性、变化气质，其乡约有“德业相劝，过失相規，礼俗相交，患难相恤”，为中国第一部乡民自愿自治之“乡约”。先生治学以躬行实践为要，尝与人曰：“始学必先行其所知而已，若夫道德性命之际，惟躬行久则至焉。”贞人堂读先生传略，深知先生之学，多以务实笃实为要，以躬行实践为切身体悟，先生不做无益于世之文，守师说重践履，真士人也。横渠门人范育尝赞大钧先生，“性醇厚易直，强明正亮，所行不二于心，所知不二于行。”

       吕进伯，名大忠，宋•宝文阁直学士，祖籍汲县，因祖父吕通安葬陕西蓝田，遂为蓝田人士。先生师事横渠张子，后又随程正公（程颐）学，为人耿介不妄语，动静有法度。谢良佐时在秦州（甘肃•天水）教授州学，先生为知州，每过州学时，听谢良佐讲《论语》，必正襟敛容。人问之，先生曰：“圣人之言行在焉，吾不敢不肃。”先生教人，循循善诱，马涓尝以状元为秦州佥判，人多称其“状元”，先生告知：“状元云者，及第未除官之称也，既为判官，则不可。今科举之学既无用，修身为已之学不可不勉。”涓闻后，自谓得人师，为官渐有声名。

       纯一：

       昔日，予读民国一代学人事略时，清华老校长梅贻琦先生，时人多称“寡言君子”，言指先生不多言，则重实行，不多言，则敏于思。清华严谨务实之风，实自先生而开。人有“寡”意，则心气渐稳，清气自来。关中吕泾野先生曾有“三多”“四寡”之论，甚好，即：寡言则行力，寡动则静深，寡交则业专，寡欲则理明；多学则德积，多思则几研，多就吉人则为之也易。世间万事，多不可满，留些“寡意”，实为心留些空隙。泾野先生实洞穿人世，所言真可谓醒世真言。予读之，且行之，裨益不浅。

贞人堂·壬寅正月

       纯一：

       予夜读《关中四先生语要》，有“耕田不深无高稼，治学不深无端行”之句，甚好，愿与纯一共勉之。此语出自关中明季大儒吕泾野（吕柟）之口。吕柟，明季关中理学之重要人物也，一生治学做人惟以笃实为要。此二句佳言，实乃做人处事之根本，其要害处在于——“深”。当今之世，人心浮躁，处事做人往往浮于表面，故而多经不起推敲。贞人堂以为，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为己者则在于深耕细作，以求修养德性；为人者则在于功名声闻，以求浪得虚名耳。吕泾野先生言：“千思万虑，不如一静；千变万化，只在一心”，故而，人倘若管住了己心，那么事何愁不成？人心何愁不立？

贞人堂·壬寅正月

       纯一：

       关中之地，其风俗文化有异于蜀地，其人多耿介忠勇之士，蜀地得物华天宝山水灵性，自古多才学之士。诚因多耿介忠勇之士，关中学者为学多笃实行，绝不徒益口耳之谈。昔日，予读晴梵党公《华云杂记》有载关中学人冯少墟画像自赞语，甚以为先生所言，为其毕生为学做人之写照。先生曰：“谓汝学耶，何垂老之无知；谓汝不学耶，何自幼之孽孽；佛老是距，邹鲁吾师，平生所学，惟毋自欺，尚挥戈于末路庶不愧此须眉。”予深以为“平生所学，惟勿自欺”八字，最合当下。学为己身，修为己道，诚不可欺！少墟先生创办“关中书院”，涤荡明末士子之邪风，以求振继绝学，提斯人心，可敬可赞也。先生曾有一联语，甚佳，予以为读书涵养，不过求此而已。兹录如下，以为共勉之：

       做个好人，心正身安魂梦稳；

       行些善事，天知地鉴鬼神钦。

贞人堂·壬寅正月

       纯一：

       夫儒学至阳明王子，方广大。梨洲黄宗羲先生曰：“有明之学，至白沙始入精微。其喫紧工夫，全在涵养。喜怒未发而非空，万感交集而不动，至阳明而后大。”阳明之学实乃教人“知行合一”，教人“致良知”之学，阳明之学在日常动静之间，在发心一念之间，便见人心，便见涵养。无论做人做事，一念而已，依古人而言，做人做事同属一体，而最终以做人见矣。

       明季关中大儒冯从吾先生，进士及第后为京官，一日与二三同志阅邸报（古代手抄报的一种），有“做人做官”之说，以为做人是做人，做官是做官，二者有别。独先生以为“吾侪立身天地间，只有做人一事”，而做人尤以“做圣人易，做文人难。”余深以为然，世间文人精于修辞文章，处处以声名远扬为唯一，处处以争强好辩为能事，做文人实在太难。然圣人却为何容易？先生以为：“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到是容易，只不过看人用心深浅罢了。如孔子，曾自道其“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足见夫子视为人为毕生之修也。冯从吾先生自问：“一日十二时中，曾去好问好察否？曾去隐恶扬善否？曾去发愤忘食？曾得乐以忘忧否？”倘若，吾辈亦能以“隐恶扬善，而用中于民”，能如冯先生般自问，则“道不远人”。冯从吾先生以为“做人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倘若皆能好问好察，隐恶扬善，发愤忘食，乐而忘忧，圣人之道，则不难至。

       孟子有曰：“人人皆可成尧舜”，阳明子又曰：“个个人心有仲尼”，向善向上，则风清气正，身安心安自得。

贞人堂·壬寅正月

       昨夜半夜惊醒，遂难以入眠，翻阅书架旧书，甚为欣慰，“一庭花发来知己，万卷书开见古人”，此为爱书人之心也。随意翻阅，有一书《孤云独去闲》，乃肖伊绯先生之作，翻开扉页，有吾当年购书时记事：“丙申岁之秋，吾父骨折住合阳中医院，侍奉父亲之闲暇，得周洁女士荐书，以慰心伤。”父亲一生多磨难，少时家境贫寒，与大学失之交臂，几十年来，以手艺养活吾之兄妹，五十多岁时，不慎骨折，身不能动。吾侍奉左右，每黯然落泪，吾幼时父亲养儿，父年迈吾视父为当日之我，爱之惜之。

       我们常以为恶人——死有余辜，应该千刀万剐。这种千刀万剐之刑罚，古代谓之“凌迟”。“凌迟”的本意是“丘陵之势渐慢”，引申为刑罚则指“杀人者欲其死之徐而不速也。”此种刑罚，自宋代肇始，明清以来为诸刑罚中最具震慑力的刑罚之一。据史料记载，中国最后一次“凌迟”发生在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三月，北京菜市口，一个月后，慈溪太后就颁发诏书，决意删除此种极刑。不过清代的“凌迟”，一般规定在500刀活剐，而明代则是三千三百五十七刀，史书记载当时正德皇帝杀太监刘瑾时，要求凌迟三日，监斩官刑部河南主事张文麟记载：“过官寓早饭，即呼本吏随该司掌印正郎至西角头，刘瑾已开刀矣。凌迟刀数，例该三千三百五十七刀，每十刀一歇，一吆喝。头一日例该先剐三百五十七刀，如大指甲片，在胸膛左右起。初动刀，则有血流寸许，再动刀则无血矣。人言犯人受惊，血俱入小腹小腿肚，剐毕开膛……”。

       夫子言：“朝闻道，夕死可矣。”道之所存，师之所授也。倏忽之间，与业师已有十载之余。十年闻道，先生不知倦也，授之于吾。十年闻道，先生孜孜以求，所谓艺事，乃“游于艺，立于心”。“立心”实为十年闻道，弟子所切切感受之。昔日，弟子受业于先生门下，先生授弟子以“崇一”之名，喻以从一而始，从一而终，一以贯之，一以行之，弟子不敢懈怠。经师易得，人师难求，门人何其之幸，何其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