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沉沉,重逾万钧,车灯只能照亮眼前的一小段路,远山犬牙交错,锋锐而有力,车中的我们像是滚入山窟的瓶装萤火虫。这里的树似乎更有生命力,带着一种野蛮的疯劲儿扎根在山壁上稀薄的土里。 经过四个小时车程,我们终于到达了云贯羌寨。 那是我第三次见到明若。 当时羌寨里正在举办篝火晚会,游客和羌寨的人载歌载舞,火焰特有的味道给这个看上去不是那么古老的羌寨染上一种蛮荒的美,我在楼上一眼就看到了明若。 一袭白色的袍子,交着手站在篝火前,下颌微抬,火光似有若无地在她脸上明灭,她的眼睛里倒映着火光。 像一棵树。 一棵生长了很多年的树,一棵长在不那么肥沃的土地上,树皮皴裂,树冠延展得很长,遮蔽一方,沉默、倔强、不愿意开花的树。 我从楼梯下去,她又从一棵树的形态变回来,明媚地向我们打着招呼,夹了羊肉给我们吃,仿佛刚刚那一瞬间的印象是我的错觉。 这和我第一次见她时判若两人。那时她从月庐茶舍里出来,笑嘻嘻地问我有没有喝茶,明朗又娇憨。 我来这里是为了参加明若的兮若茶舍举办的活动——大爱吾羌茶道分享会。 羌人与茶已缔结数千年之缘,千年以前,便有羌族先民围绕着古茶树而祀,歌舞于云天之下,高山之间。我有幸于到了这里的第二天就去看了羌人祭祀古茶树的仪式。 古茶园隐藏在山里,山路依山势蜿蜒而下,羌族的老人和祭祀们在前面带路,我们跟着他们达到了茶园。 羌鼓声嘣嘣,祭祀念出羌族祖祖辈辈口耳相传的语言,烟火升起,远山云雾缭绕,山形隐淡处与天相接,那烟似乎于云雾共归于一处,恍惚间神从九天之上伸出手指,于是悠远的风自此初始,茶树既生,万载千秋过后,绿叶成林。 祭祀结束后,我们又坐车返回了羌寨。路一侧靠山一侧临涧,我一边看窗外我来时没有注意的风景一边听后面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这里的山很奇怪,大片大片的山体裸露在外面,沉积岩的岩体层层可数,寥寥可数的杂草顽强地攀根在上面,后面的人话里正好闲提一嘴——这是08年大地震的后果啊。 他们顺着话题向下,谈到了北川茶厂,那里出产的佛泉茶北川闻名,乃至于很多北川人以为茶就是专指佛泉茶,汶川大地震震垮了佛泉茶厂,羌民又从废墟中刨出佛泉茶。 我看着远山陷入不解,神明显是钟爱于这片土地的,又为何褫夺了祂早先的恩赐? 回到羌寨后我心里一阵阵的难受,只能先行回去休息,茶会的下场我没能去成。 睡梦里依稀听到茶会的角度有羌笛的声音传来,声音悠长,带着一种不屈的落寞感。 我从房间走出来时茶会已经结束了,彼时游业已散尽,几个羌族老人蹲在台阶上抽烟,羌寨阿姨养的黑狗在旁边摇尾巴,聋哑的阿姨背对着我坐在高台上的小凳子上,她面前有绿竹如箦,远山宝相庄严,宛若神明垂目,无喜无嗔,波澜不惊。 那叹息一样的羌笛也变成了我的幻觉。 天眼看着就要下雨,为了防止车路上打滑我们只得先走。 远山夹道先送,我带着对这里的不解来,又带着对这里的不解离开。 幸而在山路上没有雨,我们一路顺顺当当地开到了绵阳并决定在这里吃饭,饭桌上明若谈起了羌寨。 此时的她又变成了我第一次见她的样子,身上带着少女所独有的娇憨,眼睛亮闪闪地给我们讲故事,讲她和这座山的联结,讲她和北川茶结缘始于何时何境,讲她和村民间的故事,讲她为什么要推广这里的茶。 她整个人发着亮,虎牙近乎晶莹,眼神顾盼生姿,我刚在为自己居然觉得她是一棵树而感到不解的时候,她拿出手帕倒了茶打算洗脸,周围喧嚣的声音在她手腕上静止,她又变成了一棵树的形态。 她根系虬结枝叶收拢,脚下平原万里铺开,鸟鸣山更幽。 可她放下杯子接上上一个话题的时候,她又变了回来,巧笑而瑳。 茶像是一个纽带,她通过茶连上西南地区嶙峋而起的十万大山。 我开始相信她说的她觉得自己和北羌的山是有联系的,相信她说的她离开北川的时候有松鼠来拦的故事。 神既然褫夺了恩赐,又何以把她带到北川? 我又想到我刚到北川所看到的那些树,那些带着一种野蛮感的树,天地间有那么多地方好长,他们为何长在土壤稀薄的山间。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事情好做,她为什么偏偏要来拯救被地震摧残过的北川? 神带她来的还是她带着神来的? 茶树是神赐予的还是羌人自己找到的? 羌族先祖以双脚丈量土地,以口耳传播语言,他们在薄弱如草的短暂生命里灌入如山的勇气和倔强,再把那勇气具象化到茶树上。 于是悠远的风自此初始,茶树既生,万载千秋过后,绿叶成林。 明若生来就是要和这里相配的,她和这里太像了,她身上既有静的倔强,又有动的能力,羌族人跋山涉水初心不改的灵魂在她身上展演,她是那棵带有骨骼的茶树本身。 人不能一直奔走,而总会在某个瞬间停下脚步,回应灵魂的呼唤,那个时候,我们就会跟岁月尽头的羌族先祖走在一起,在下一个曙光中,将茶背出北川。 文/张琪 |
2025-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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