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春到底是渐渐深了。星期六,晨起,推开满是阳光剪影的窗,看见翠绿柳浪里一大一小的麻雀正在亲昵地追逐嬉闹,忽觉从疫情开始,我已有好些日子没见我家神兽了。几乎没作任何思索,我简单收拾了几下,拎包向成都奔去。
看见下班回来的儿子,仍“面如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提着的心“扑通”一下稳稳当当跌进肚儿里头。
儿子看见我先是微微一怔,然后喜上眉梢:“怎么,不放心本尊哇?疫情期间,老娘你还敢乱闯,难道不怕中招去当‘居里夫人’吗?”
我把大拇指在空中摇得当当作响:“你老娘,谁呀?游走尘世,雨不沾衣,脚不沾泥,一生吉星高照,众神佑我诸事平安!”说毕我来了一个葛优躺,逍遥椅迅疾摇头晃脑起来。
儿子扮了一个鬼脸:“我家老娘最大的本领是吹牛不打草稿。”
正说话间,手机忽然响了,我瞟一眼:遂宁,无名氏,果断划了。
可这个电话像与我较劲般迅疾第二次打过来。不加思索再次划断。当这个电话第三次打过来时,我的声音冷漠得自己都有些打颤:“谁呀,吃饱了撑的,不认识打什么电话?”
对方是位女士,声音礼貌又干净甜美:“我是遂宁市防疫办,请问你是陈志鸿女士吗?你是否坐过××次列车到成都,你所在的第一车厢一旅客与遂宁一新冠感染者有直接接触,这节车厢的所有人被定为间接密接者,请你与你所到的社区联系,到指定酒店集中隔离。”
“什么?扯什么天方夜谈?”我从逍遥椅上弹起来,嘴在空中僵成“O”形。
挂断电话,马不停蹄找到度娘,输入列车次查问疫情动态,嗬,还好!没显示。
“这年头,骗子太多了,他们随时花样翻新,与时倶进。儿子,千万要提高革命警惕呵!”
儿子说:“老娘神武英明!”我拍了拍儿子的头:“懂就好!”
第二天早上,我仍在睡梦里,电话就划破了清晨的寂静。睁开惺忪的眼睛扫了一下屏幕:哇靠,才六点呀。见鬼了吗?谁这么瞎捣乱?
我挂断了两遍,对方又秒拨两遍。第三遍我彻底火了:“清晨大早,打什么打,有病吗?”
对方是位声音轻柔优雅的男士,他自报家门是龙泉驿社区网格员,然后又重复了遂宁那位“女骗子”的说词,我轻蔑地哼了一声:“真是天衣无缝,连骗人的话都像背台词一样分毫不差!”说完毫不犹豫挂断。
第四遍,对方再次倔强拨过来:“陈女士,请不要误会,你看看你的健康码是否已变成红色的?”
是吗???我赶忙中断电话。翻开天府健康码,我的上帝㖿,真是祖国山河一片红啊——“红马”噻,就意味着……我不敢往下想,掌心和鼻子立刻冒出汗来。
我立马主动回拨过去。对方告诉我:今晨七点龙泉驿防疫站会派人派车接我去××酒店进行为时七天的免费集中隔离。
想起不久“大白”会忽然出现在儿子所在的小区,然后我会在路人看大熊猫宝宝般的目光中被防疫车呼呼带走,顿觉如芒刺在背。便匆匆带上换洗衣物,夹着尾巴早早出了大门。
成都四月的晨风仍裏着一丝凉气,衣衫单薄的我满腹惆怅地踟躇在街头,滑溜溜的风从后背灌进全身,只觉心也随下滑的风一同无底止的下沉……
七点“大白”姑娘准时出现在小区门口,我主动迎上去自报姓名。做了核酸例检后,我被“滋滋”喷了一身的消毒液,然后被重重“塞进”防疫车里。
窗外闪过一簇簇盛开的鲜花,红的,黄的,粉的,紫的,甚是好看。但我只觉他们皆是白茫茫的一片,融进我怅然失落在蓉城街边摇落一地的残红,不复有半丝明艳光鲜。
车子在一排森严的铁门前缓缓停了下来。一位胖胖乎乎身背喷雾器,一双圆眼睛灌满笑意的“大白”姑娘把我迎进门里,身后电动铁门徐徐关闭,复又森严挺立。
小“大白”亲昵地说:“姐,我们现在要按规进行消毒,你走过的路径和鞋底都要全面消毒,希望姐理解配合。”她唯一能看见的眼睛里溢出爆棚的笑意。
一声亲切的“姐”让我的心莫名有了几丝安静。我俩一前-后走着,只听见消毒喷雾发出一阵阵悠长的“丝丝”声,像哀怨,像叹息。
上了三楼,温柔的“大白”姑娘打开一间双人间:“姐,你只有七天的隔离观察期,既来之则安之,有什么事尽管呼我们。”然后她又仔细交待了相关注意事项后才含笑带门离去。随着房门“嘭”的一声脆响,我确确切切地知道,我的“居里夫人”生涯从此开始。
进得室内,我发现这是一个相对显得豪华的双人间,两张宽宽大大的床上白而柔软的被子一尘不染,星星点点的阳光透过细密的网状纱窗打在素洁的床单上,一丝丝流动的光影似微微荡漾的柔波印在枕头及被褥上,有种令人莫名安谧的魔力。就像精致优雅的女人用芳唇慢品的那道茶香,有说不出的舒逸滋味。
双人大床再里间又被划为两区。一区为小茶室,茶几上置一净瓶,一株胖胖墩墩的绿萝在瓶里舒舒服服地伸手蹬腿。葫芦形瓶子里两枝高仿真的粉梅依偎在一起,朵鲜枝劲,让一向爱梅的我竟不住和颜悦色对她频频打量。
另一区是干湿分离的洗浴室。花洒贵气地立在洁净的璧砖上,马桶边还备有手扯卫生纸和湿巾纸。家的感觉扑面而来。这些对本来稍有点洁癖的我来说无疑是一剂最大的安慰剂。我不由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里的生活也的确不赖,早餐有鸡蛋、牛奶、青菜,还有稀饭,偶而还搭配有荤菜。中午晚上搭配的是两荤两素一汤。平时回家如果工作太忙,也许还没有这么高的待遇吧?
每餐的盒饭会被工作人员放在门外的独凳上,吃完饭把一次性餐盒往各自门边垃圾桶一扔,门又关上。大家即使隔墙电视声相闻,也是不允许相往来的。这些规定我们都小心翼翼遵守着,从没人敢越雷池半步。
头三天,我一下从繁忙的工作状态中松驰下来,这种除了吃饭就是睡觉看电视的“闲云孤鹤”生活,对我充满了无法言说的舒服与魅力。我心里甚至有点阴暗确幸——呵!终于可以明正言顺地休整一下了。
但到了第四天,公司在销售上出了些状况,老板电话客户电话来回折腾着,本来按理急需到现场处理的事儿又无法前去。我开始焦虑不安。电视不想看,饭菜不再香,绿植不再美。我不停地在室内走来走去,从门到窗是十五步,从窗子到门是十五步。
恰好那天早晨的阳光偏又出奇地好。我趴在布满钢丝网的窗前,透过坚硬而细密的纱窗,只见窗外大花园里的芙蓉花正灼灼其华,大朵大朵的花像一张张粉红的笑脸在风中尽情挥洒着,好像他们都有说不完的赏心乐事。
邻近花园的马路上,一群朝气蓬勃的男女青年骑着自行车,春风里舞动着手臂,飘逸的身影像一条条轻灵的鱼一瞬间便在风波柳浪里消逝不见。徒留我一双在纱窗前充满羡慕嫉妒的眼。
而在花园的转角处,一名带着阔边帽雍容华贵的妇人正带着她雪白的狗狗在园里大度而慵懒地散步,我的眼睛不由一阵酸涩……
那个可怜的早晨,风也竟不知什么时间悄悄散了,其实散的也不止早晨,不止风。
还好!公司的事情最终在电话里完美落幕。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勇气去窗前了。我郑重其事把小茶室的绿植瓶和花瓶移在两边床头柜上,烦燥时就看看绿叶,赏赏梅花。
第六天,想起躺着也中了枪的霉戳戳的我,果断决定好好进浴室冲个澡,让所有倒霉运都随哗哔流水而去。干干净净走出这个门后,就像新娘子跨火盆一样永不回头。
进得浴室,我把自己埋进细密的水珠里从头到脚好一阵冲刷。超长发立马湿漉漉地紧贴在后背上,粘粘的,毛毛的。我想把它们用皮筋扎成马尾,找遍了所有衣兜也不见皮筋的踪影,正在犯愁之际,忽然浴室里的一个收纳盒撞进我的视线,我翻开一看,我的乖乖,这里不仅有一次性梳子、牙膏、头帽等日用品,居然还有两根扎头发的皮筋。真是救民于“水生火热”啊。我的心霎时间被隔离酒店贴心的服务细节暖化了。
第七天早晨,当走廊上的广播里传来做最后一次核酸的通知时,我立马早早打开门,满面春风地站在门边等着做最后一次核酸采样。来的是位高高的“大白”,他和气地让我把枕头也一并抱给做样检,并笑咪咪告诉我,如一切顺利,今晚就可解除隔离。我双手合于胸前,脸上吸饱了幸福能量,那个高兴劲儿也许只有小时候过年领压岁钱时才有过。
当晚,我如期解除隔离,走出隔离酒店,晚风习习而吹,酒店的黛瓦白墙显得如此优雅动人,像中世纪的名媛。吊在墙角的一坡蔷薇花也在晚风中深情款款摇着作别的小手,多情善感的我此时心里竟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我们鱼贯来到铁门前,经过自动测温通道,酒店工作人员绅士有度与我们道别并送上满满的温馨祝福。
跨出铁门,儿子的车已候在路边,本发誓像新娘跨火盆一样对隔离酒店永不回头的我,还是忍不住在上车前回头看了隔离酒店好几眼。
钻进儿子的车里,儿子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戏谑:“老娘,‘红马’把你的腰撞断没?还吹牛吗?”
我系上安全带,侧脸对着儿子唱起:“昨天已过,所有伤心烦恼已离去,你要相信明天的天空更蔚蓝。” 儿子望着我这个老娘,笑着把车轻快地发动起来。
【作者简介】陈志鸿,昵称自由,笔名观山阅水。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达州市作家协会理事,通川区作家协会副主席,达州市警察协会特约作家。散文诗歌散见《啄木鸟》公众号、《人民公安报》《华西都市报》《四川法治报》《达州日报》《达州晚报》等,并多次获奖。著有散文集《没说谎的向日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