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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军竹画,别具一格。别者,别出心裁,以竹导心,别为仙禅,如杜甫所谓“别一世界”也。格者,自创奇格,以笔破墨,创佛字格,如苏轼所谓“怪怪奇奇”也。这样的画,以逸品称许之,当不为过。其间不知画家经历了多长时间的笔墨磨厉和心灵磨炼,方才达到板桥所称许的境界:“四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洒夜间思。冗繁削尽留清瘦,画到生时是熟时。”我不是画家,难有切肤的体味。不过,赏其画,如《风晴雨雪》四季帖,其神秀飘逸之气扑面而来,顿使心灵酣畅如有所悟的感觉是实在的。友军以佛字写竹,初观如苇苴丛生,枝露于外,细审之,始觉大道无言,大象无形,自有仙禅合一的化境在。 画竹有着色与水墨两派,对应着画匠之画与文人之画两派。文人的水墨竹画是匠人的设色竹画的进步和创新。它倡于唐玄宗,兴起于盛唐,中唐出现了专业性画竹的名家肖悦,白居易曾赞许“不根而生从意生,不笋而成由笔成”。这种由意象而生,不强调实根实笋,更重印象传神的文人竹画成为后世画家遵循的原则和圭臬。到宋代就发展成为专题文人水墨竹画派,超过了设色竹画派。特别是肖悦开创的以写字之法画竹,开启了文人画活脱自由表达个性的新境界。到宋代文同、苏轼的竹画又一大变,奠定了自由奔放之风的基础。到郑板桥遂集文人泼墨竹之大成,用藏枝法和行草书法,多而不乱,少而不疏,秀劲萧爽,兀傲清奇,生气勃勃,以特有的六分半书,乱石铺街的“板桥体”刷新陈法,开了一代新风。板桥体于今三百年矣,刷新不亦宜乎?风格变易不亦宜乎?新时代需要抒写新性灵,新潮流需要新的弄潮儿,画风创新,画体变易,当今盛世,时至之也,运至之也。对友军兄画竹翻陈作新,创法立新,应从传统变革和时代需要的视角作如是观。友军兄改板桥藏枝法为露枝法,改人、个、介、分字写画为草书佛字连笔写法,改楷行为竹为草篆隶入竹,为竹画开一新局,非狂禅也,实乃时代精神之需要。时代进于和谐为主题,感召画家以佛性六合之心、禅意自由之笔,写和合之竹,既承袭了以创新为精神的传统,又适应了以和谐为内涵的时代,我认为这是友军竹画最有价值的地方。这是第一点。 其二,友军竹画的价值还在于它是崛起于当代的“蜀派墨竹”众多画家中的一支劲旅。 “蜀派墨竹”它早已是客观存在的历史产物。宋代梓州(今盐亭)人文同是宋代水墨竹派的奠基者,因曾派任浙江湖州太守(实未到任),故身后外号“文湖州”。他的中表苏轼十分服膺他,自称“派出湖州”,“竹石风流各一时”,故后来凡是以文同为师者即被称为“湖州竹派”。这不是一个地域画派的称呼,而是一个以文人之尊号为名的文人画派的称呼。这一画派流传于蜀中,影响于蜀外,谓之为“蜀派墨竹”,应该是成立的。何况其源还可上溯到玄宗、僖宗两次入蜀带来的墨竹壁画家和前后蜀时期黄荃工笔画的花鸟竹石对于蜀派竹画的贡献。 “蜀派墨竹”有两大特征: 一是书画一体,天工清新。书与画本同源同体。在墨竹世界里,首推以书法入竹,其奠基者是文同和苏轼。文同以行草书法描绘月光下的竹影,借水墨的淋漓酣畅抒写竹枝的潇洒挺拔,寄托自己的意兴情绪。苏轼《枯木竹石图卷》以怪怪奇奇之书法描绘“山石竹木水波烟云”,抒写“胸中磊落不平之气”。在竹的艺术世界里,只有写竹之法才能这样供文人自由挥洒,突破写实与写意之间的界限,并使二者圆融。只有墨竹才能自由发挥,使画者与观者突破表现对象和时空的限制而达到心灵的交流与天机的契合,达到竹墨趣味与诗情画意的统一。苏轼提倡诗书画一体的文人画风格和技法,主张“各当其处,神与物交,合于天造”,这是“蜀派墨竹”的神韵所在。 二是仙禅合一,直写性灵。“仙禅合一”是“蜀派墨竹”的神髓。文同作画“胸有成竹”,主张“竹如我,我如竹”,这是禅心。他又自称“锦江道人”,这是道心。禅心与道心在文同竹的艺术世界里是统一的。竹如我,我如竹,我看青竹多妩媚,青竹看我应如是。佛就是我,我就是佛,我看佛在我心中,佛看我在佛心中,这是明心见性、心即是佛的禅心。禅心就展现在水月竹影的灵幻境界里。文同是蜀之梓州(今盐亭)人,却自称“锦江道人”,这是在文化心理上蜀人对锦江(即江源)仙道文化的高度认同。“巴蜀自古出文宗”,赋圣司马相如的“苞括宇宙,总揽人物,控引天地,错综古今”,李白的“欲上九天揽日月”,苏轼的“人生如梦”,郭沫若的“地球边上放号”,都是历代蜀人以仙道为特征的幻想力和仙化思维的特殊承传。在“蜀派墨竹”里,因竹的特性最能与自由自在、天马行空的禅心与道心相结合,故体现仙禅合一的蜀人传统也特别鲜明。 应当进一步指出的是,在佛教经籍里,竹林竹境还是文殊净土的代名词,竹境等同于禅境。因了这个缘故,用禅心画竹就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了。佛的成道处名之曰“竹林精舍”。《宋高僧传》曾记载唐代僧法照入五台山竹林寺寻找文殊净境的故事。文殊净境在竹林寺,周围方二十里,遍植竹林,其地纯是黄金,皆有宝塔庄严,供养三宝。文殊菩萨在竹林净土中据狮子座说法。以后竹林就成为往生净土的代名词。文殊是智慧的化身,“得一切种智”,与信众“共期佛慧”,是以智慧开悟众生的菩萨,与以妙善开悟众生的普贤不同。因文殊与竹林、智慧三者奇妙的渊源,故泼墨画竹由此得到了灵感,找到了神髓。 仙禅合一是蜀中禅法的一个重要特征。例如与峨眉山最早结缘的是仙道,故有天真皇人问道的传说。“蜀国多仙山,峨眉邈难匹”,峨眉属道教洞天福地中的三十六小洞天的第七洞天:灵陵太妙之天,其地位仅次于青城山。峨眉山是普贤应化的道场。在《大日经疏》里,普贤的“圆满菩提,最妙善义”与仙家的“全性起修,全性在修”是同一个概念。峨眉山的普贤文化实是圆融仙道文化在内的大乘禅宗文化。佛仙结合而为禅,这正是峨眉普贤文化的特征。所以,仙禅合一是巴蜀禅宗文化最重要的特征。这一特征对巴蜀文人有深深的影响,在“蜀派墨竹”中也刻上了深深的烙印。文同墨竹淡雅飘逸,不笋而成,得仙禅之气。苏轼作墨竹,不循旧轨,从地一直起至顶。这种邈视人为,直写性灵的画竹观,是苏轼仙禅思维的生动体现。仙禅合一,直抒性灵,实是“蜀派墨竹”最重要的特征。 友军兄以佛字入画,这是他的主观意图。但我观其《清明高远》图,忽然发现用仙字组叶的也不少,仙字多在上,佛字多在下,这大概是他主观所未料及。就是这主观所未料及处,体现了自然的流露,而流露的是仙禅合一的自然,可见“蜀派墨竹”直写性灵、仙禅合一的传统已自然浸浃于画家骨髓。诗画皆贵自然流露,这是最尊贵的神髓。细读友军诗画,还可以发现不少。如:“谁道此生羞淡泊,清孤映出本来真”、“一枝青竹到轩中,便觉尘气一洗空。我愿此生长伴竹,心中无垢画清风”,“深林种竹见高节,无灾无病有茶有书有竹,足也”,等等,这些画幅似仙似禅似佛,连诗句也带着禅味和仙味,透露着作者一种禅悦和仙悦的心境,直指本心。“本心”是么生?按禅的观点,本心是佛,是一种觉悟,悟到的是心中的“自我”,以自性清净求得人生烦恼的解脱和利乐有情的实现。竹是么生?竹是淡泊,是本真,是心中无垢。竹与心本无二致,皆同抱朴含真。如有二致,则各自清孤,故画家要用玄色使心与竹二者“玄化和合”。墨色在道家观念里是玄色,是自然色,是万色之王,故“用墨独得玄门”,可使阴阳浓淡谐合,“一片青青竹,阶前总绝尘”,禅心化仙境,水月了无痕。这是文化心理的灵感视觉和性灵感应的最高境界。 至于友军画的“乾坤清气:举节脊不弯”、“清明高远”、“清正高洁”、“风过不折,雨过不浊:劲节高风”、“雪压霜浸愈高洁”、“长留清气在人间”等画幅,则显出儒家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其志的高贵品质和五常之德。 由此看来,友军竹画体现了儒释道三家圆融的精神,又以仙禅为特征,这是“蜀派墨竹”的传统,也是文同开启的“湖州学派”的传统。需要着重强调的是,这也是诗样的智慧在竹的艺术世界里流淌的传统。对于竹的艺术来说,古人很早就用人化的形式“整理对竹的观感和经验”,用“诗样的智慧”创造了一个充满隐喻、象征和神话的竹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诗人和画家陶冶性情,寄托思想,追求诗意,创造神话,追求智慧,追求想象。而墨竹蜀派历来是这个艺术世界里不可多得的活生生的充满幻想与浪漫的力量。友军是这支队伍中成就突出的活泼泼的皎皎者。 顺便说一说,就竹的艺术而言,美感视觉和性灵感应有三种境界:第一境是竹我两谐,竹的美感引起适豫的感觉。第二境是竹我两融,这是仙禅的初悟。第三境是竹我两忘,其自然度、美感度和灵感度达到高度的和合一致,体味自然与人文相交相融的“中和美”,激发人创造的灵感,这是艺术家追求的最高境界。由此开悟,不难进入般若波罗密多——大智慧的大境界。我想,这就是友军在竹画里追求的境界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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