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斌夫 | 泸沽湖女儿国的思念

刘斌夫 | 泸沽湖女儿国的思念

四川文化网 2023-10-5 15:11 4442人围观 历史非遗

  2003年正月初八,我只身从成都飞赴大小凉山腹地美丽的城市西昌,再改乘长途汽车,去朝觐早就心驰神往的泸沽湖——神秘的“女儿国”。  千里走单骑,为了一个藏在心底许久的愿望:走婚。  在西昌机场,我戴上 ...
  2003年正月初八,我只身从成都飞赴大小凉山腹地美丽的城市西昌,再改乘长途汽车,去朝觐早就心驰神往的泸沽湖——神秘的“女儿国”。
  千里走单骑,为了一个藏在心底许久的愿望:走婚。
  在西昌机场,我戴上了藏族毡帽,穿上意大利名牌华伦·天奴赭色软皮立领中长大衣,一副当地人打扮。高原明丽的阳光下,我的肤色已渐渐变得黢黑,加之额头上深深的抬头纹,很有点像少数民族汉子。这远看去,彝族同胞都以为我是当地藏族青年。人们问我姓名,答曰:罗布顿珠。罗布顿珠是藏族贵族的名字,是我的笔名之一。那年,来自四姑娘山的嘉绒藏族女歌手、我的学生桑娜央金,请我和音乐人扎西念昭(四川电子音像出版社原总编辑陈川)去西藏饭店“红宫”听安多曼陀玲弹唱。桑娜央金的朋友、一位活泼的藏族姑娘给我取的这个名字。她当时告诉我,罗布顿珠就是“吉祥如意-骠悍的小伙子”的意思,言语里不无对我的崇尚,让我心底甚是欣慰。后来别人告诉我,罗布顿珠有“吉祥如意”之意。今年青藏铁路开通,才知道时任西藏首府拉萨市市长也叫罗布顿珠。——淳朴的凉山人对我是“当地藏族”,几乎深信不疑。
  新修得尚好的公路,大半天车程,翻山越岭,一路灰褐色山峦贫脊苍凉。这条路,是南方丝绸之路西夷道,从西昌经盐源、泸沽湖,向南经剑川到大理与主线汇合的西支线,也可向西汇接南丝路西干线唐蕃古道经昌都通往拉萨。路旁,偶尔有一些松树,树下昨夜的冰块正在阳光里消融。渐渐眼前绿树成荫,路旁溪流淙淙,偶见一丛丛粉红色的野花,给孤寂的旅程带来无限生机。女儿国“国都”泸沽湖镇(原名左所)就要到了。
  
泸沽湖山路十八弯



  过境进入景区大门,没有人要我买门票。泸沽湖的摩梭人,早已把我当作自家人啦!我心里溢出一股今夜像要做新郎倌儿一般的兴奋和激动。
  在成都,我结识了来自泸沽湖的摩梭歌手喇友抓和拉珠卓玛(喇二车拉姆)。他俩分别是泸沽湖女儿国最后的王妃肖淑明(“肖婆婆”)的外孙和外孙女。我特地采访过他们,并把他们漂亮的演出照片发表在《四川日报·天府周末》版,引起莫大的关注。
  我还曾在肖淑明的娘家四川雅安碧峰峡景区见到肖婆婆和摩梭歌舞团的一群姑娘小伙子。他们给我留下无比深刻而美好的印象。
  进入泸沽湖镇,镇貌陈旧,街道坑洼,机动三轮车过处,灰尘扑扑,出乎我的意料,令我有些伤感和失落。找到一家宾馆,镇上最好的标准间,仅二十元,主人说多住几天还可以便宜些。小镇只有人字型的两条街。街上没有像样的酒楼餐馆,没有一家旅游纪念品店,小店铺尽卖的当地人的生活必需品,只有几块“摩梭旅馆”的牌子表明这里是旅游区。两三家挂有酒吧和歌舞厅招牌的地方房门紧闭,据说要晚上才开门。
  晚上去歌舞厅,那是小镇上的另一个世界。
  泸沽湖镇最美也许在夜晚!
  歌舞厅内设备很简陋,分明将露天篝火歌舞活动“城镇化”了,灯光朦胧,特别热闹甚至拥挤,摩梭青年男女以这种有别于传统的“现代”方式在进行着原始的社交。歌舞厅一首接一首地播放着藏歌MTV碟。
  我不会跳舞,甚至对这种陌生的场面不太适应,只有坐在昏暗角落的长条凳上作“壁上观”,在一阵眼晕中,感到长途跋涉所致的困倦,悄然提前离开,独自回宾馆休息。
  在迷蒙睡梦中,听到窗外街道、田塍到处都噼叭噼叭的脚步声响渐远渐逝,远处的乡村隐约传来几声狗叫。
  翻身醒来,看表,子夜十二点。推开门窗,满天星斗不知什么时候全都钻出云层,星月朗照,通天透亮,甚至可以看见高高的夜空是深蓝色的。月明星密,星月同辉,这在盆地中央是从来也见不到的夜景。这是泸沽湖高原特有的奇异天象。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夜天。
  信步踱出走廊,宾馆老板(当地一名摩梭普通警官)告诉我,镇上舞会刚散,年青的摩梭男“阿柱”、“阿夏”已在舞厅相约,结伴去女方家“走婚”了。
  我不由暗自惊讶一声:啊!
  今夜再也无法入睡。我脑海里满是多年以前著名作家白桦的中长篇小说《远方有个女儿国》里的人物情节,忽然又闪现由雅安市市长陪同在碧峰峡考察时,获赠的由肖淑明口述、冯学敏与梅子合著的《泸沽湖畔的摩梭王妃》长篇故事场景,还有我的老朋友、成都晚报退休编辑张大成的泸沽湖散记中的描述,接着又是摩梭王子喇友抓、拉珠卓玛(喇二车拉姆)的歌舞……这些蒙太奇镜头和意识流在滚动播映,任随奔涌。

锅庄舞


  泸沽湖女儿国的锅庄舞火塘是那样的温暖
  有道是,摩梭男人走婚三件宝:“石子、门扣、肥猪膘”。往年的摩梭人,篝火晚会上,男女手拉手跳起甲措舞,唱着“阿米舍!”如果男人看上女人,就轻悄抠抠女人的手心;女人回应男人,就轻悄抠抠男人手背。心有灵犀,心照不宣,飞顾流盼,眉目传情,满面红光,心旌摇荡。晚会散去,临时配对,相中的男(阿柱)女(阿夏),一后一前,相隔十几步远,往女人家里去。夜深了,女方全家人都进入梦乡,只有星星和月亮还没有倦意。女人悄悄快走几步,打开家人留着的大门进去后,飞快关紧门,上了锁,生怕吵醒了“阿呀”(母亲)和“阿乌”(舅舅)他们。男子(阿柱)知趣地绕到屋后,向“木楞子”(摩梭人的二层木楼)顶上扔一颗石子,石子哗哗啦啦落下来。这时,女子(阿夏)已经走进二楼最后一间房,铺好了床铺。前院的狗被石子响声惊动,忽然地汪汪叫起来,划破夜空的宁静。男子(阿柱)赶忙掏出藏在怀里的猪膘肉,狠劲甩过房顶,抛进前院,狗一口衔住喷香的猪膘,仿佛训练过似的,条件反射般复归宁静,再也不吭声,好像知道年青的女主人的男朋友来了。此刻忐忑不安地等待在楼上屋里的女子(阿夏)吱呀一声打开闺房的门。屋后的男子(阿柱)急不可待地攀援上了后墙,身手敏捷地跃上二楼阳台走廊,闪进阿夏的房间,飞快掏出怀里的门扣,把门反闩紧了。要是世界级攀岩比赛,恐怕只有摩梭小伙子才是真正的冠军,他们创造过多少无人知晓的世界纪录!干柴烈火,两片嘴唇磁铁般地附在一起。阿柱弯腰抱起阿夏,滚上了床笫,鱼水之欢,如胶似漆,翻云覆雨,回肠荡气,酣畅淋漓,高潮迭起!心跳是多么的紧张,时间是多么的短暂,爱火是那么旺盛,情愫是那么绵长。耳边仿佛隐约响起遥远的歌声,男女在对唱:
  啊嘿嘿——哎!
  啊哈巴拉,玛达米,
  巴拉亚哈,啊溜溜呀!
  ……
  羊角在心香又香,
  鲜花戴在妹身上。
  纯洁花儿似妹心,
  阿哥爱妹永不忘!
  ……
  玛达米!
  暴雨洪峰过后是渐渐的平静。阿哥阿妹赤裸在怀抱中,知心的话语哪里说得完。而且,阿夏还会担心,心爱的阿柱第二天晚会上万一找不到钟意的新对象,就只能回自己家里睡猪圈。摩梭男子在自己家中是没有地位的。走婚时,天亮前,阿柱(男子)就必须趁阿夏(女子)家人熟睡未醒时,就得依依不舍悄悄离去,这是泸沽湖摩梭人母系社会千年承袭、雷打不动的规矩。当铿锵有力的脚音响彻在星空下山道上,忽然觉得疲累的阿夏进入甜美的梦乡。春宵一刻值千金!春有花朝月有阴。此刻的月亮正悄然藏进西边的地平线……
  从未到过中国的英国著名作家詹姆斯·希尔顿,取材于西方探险家大卫·妮尔和美籍奥地利人约瑟夫·洛克的系列文章,创作出版长篇小说《消失的地平线》,轰动了1933年的西方文坛,从此全世界范围内掀起寻找香格里拉的热潮至今不息。东方这片与世隔绝、与世无争、宁静祥和、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人间净土、世外桃源,以泸沽湖为核心的大香格里拉,吸引了全世界多少好奇的目光!
  1922年~1949年,洛克自30岁始,以美国农业部植物学家、国家地理学会科考探险家、哈佛大学人类学家和人文学者多重身份,在中国西部云南、四川、甘肃、青海生活了25年。1928年4月~9月,洛克从云南丽江经四川盐源泸沽湖再到木里,深入贡嘎山腹地,以诗一般的语言描绘对这片神奇土地的钟爱:“在梦中,我又回到了那高山怀抱的童话地,她是如此美丽而安祥。我还梦见中世纪的黄金与富庶,梦见涂着黄油的羊肉和松明火把。一切都舒适而美好。”洛克有时徒步考察,有时驾驶着从美国驻昆明领事馆租借的“昆明”号飞机在空中盘桓,苍鹰一般魂不守舍,不忍离去,为泸沽湖美景所深深折服。这位精通拉丁语、阿拉伯语和汉语,终身未娶的“老外”,用地道的四川话和摩梭语,在夜幕降临时对着摩梭木楼唱情歌:
  好阿哥哟好阿妹,
  人心更比金子贵。
  只要情意深似海,
  黄鸭也会成双对。
  洛克至死不能忘怀花楼上飘来的动人歌声:
  人世茫茫难相爱,
  相爱就说到永久吧!
  火塘是这样的温暖,
  我是这样的温柔。
  阿哥喂,阿哥喂……
  你离开阿妹走他乡,
  只有一路伴忧愁……
  这些歌,在成都,我听“女儿国”公主拉珠格格唱过的。拉珠卓玛歌唱得一般,舞跳得很好。她曾骗我“泸沽湖不兴走婚了”。我根本不相信。
  朦胧中,无以成眠的泸沽湖镇第一夜就将破晓,耳畔响起小镇外山路上单调的脚步声,走婚的阿柱孑然回家了。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要是我有幸去走婚,这阵也该回宾馆来了。
  天一亮,我就给女儿国王妃肖淑明打电话。肖婆婆在家里等我。我搭上机动三轮车一路烟尘,来到王妃府上。
  女儿国最后一位王妃的家非常普通,跟泸沽湖任何一户摩梭人家没有什么两样。
  泸沽湖女儿国最后的王妃

  泸沽湖女儿国最后的王妃萧淑明(中)与外孙女各丹格格(右)及另一外孙女在北京天安门广场
  肖淑明1927年12月23日出生于成都文庙后街一位汉族将军家庭,16岁从雅安军营下嫁比她大20多岁的盐源县泸沽湖左所大土司  喇宝臣 ,成为汉摩和亲的“当代文成公主”,泸沽湖摩梭族最尊贵的女性。她精通诗文,擅长女红,文武双全,当年飞骑高头大马,手提两把驳壳枪,左右开弓,枪打天空飞鸟,百发百中,弹无虚发,还会使用美氏卡宾枪,让土匪心惊胆寒。她是多么传奇的人物。而今77岁高龄,娇小的身材,依然健旺,布满皱纹的脸上和深陷的眼眸深藏无尽沧桑!
  头上裹着长长的黑布帕的肖婆婆,高兴地接过我特地买来送她的香烟和糖果,热情地端来酥油菜请我喝,说道:“刘老师,早就听拉珠说您要来,我们一个春节都在盼您!今天终于见到您啦!”
  王妃家的墙上,几只大镜框里挂满了肖淑明和二十几个外孙、外孙女不同时期的照片。其中有两张照片最引人注目。一张是八十年代正当壮年的肖婆婆飞骑白马翘首蓝天,形象是那么高大;另一张是肖婆婆和外孙女各丹(茨尔车拉姆)格格身着美丽的衣裙在北京天安门广场的合影,艳阳下婆孙形成鲜明的对比,一位历经沧桑,一位正当花季,古树新葩,和谐而又安祥。
  恰恰拉珠卓玛(喇二车拉姆)格格不在家,走亲戚去了。各丹格格(汉名石文英)在家劳动。肖婆婆家正在屋前几十米处兴建一座新楼,包括有卫生间的标准房,将来接待游客。
  各丹格格惊人的美丽!一米七几的高挑姣好身材苗条丰满无可挑剔,是我所见泸沽湖最美的姑娘。尽管她像所有能干的摩梭女人一样干着重体力活,身上那种高贵优雅从容的气质,完全可以在任何国度任何都市的上流社会应付裕如,与一切高贵的女性媲美!在我见她第一瞬间,她就成为我终生不忘的梦中偶像,虽然也许永远无缘一亲芳泽。我没有丝毫理由亵渎她的无暇圣洁。膜拜之情无以言表。
  各丹热情地招呼我,为我续上圣洁的酥油茶。我一饮而尽。她又去干活了。我望着她美丽的背影魂不守舍。
  肖婆婆点燃一支香烟,思绪回到从前,讲她的泸沽湖。肖婆婆说现在泸沽湖依然百分之九十以上在走婚。老百姓没有夫妻制,只有情人制。但是,土司世代必须结婚,一夫一妻,包括她今天的儿女和孙子(王子)孙女(公主 ),他们是这里的贵族。大家都自由地走婚,而土司家庭的女人却必须保持名节,保证血统纯正,这是刻在泸沽湖摩梭人心中千年不变的制度。
  一代王妃当年的辉煌经历,仿佛永远成为历史。新中国成立的暴风雨骤雨,使当代文成公主肖淑明的人生命运急转直下。民族“统战”政策,使“女儿国国王”大土司喇宝臣从泸沽湖区长升至县政协副主席、州政协副主席、省政府参事,又忽降至县政协副主席。而女儿国王妃肖淑明(茨尔直玛)却划为“地主婆”、“旧军阀子女”,历受打击折磨,最后竞被打成“不法地主”、“历史反革命”,被判刑八年,实际坐牢十四年。而且,在丈夫调往县政协任职后,昔日王妃险遭一流氓区长强暴,终于在搏斗中拼力挣脱。这是多么坚韧不拔的女性!
  肖婆婆年近八十,娇小的身上一直有一种傲视群雄、卓立大地之气慨,让我敬爱与景仰。
  摩梭人长子九岁就要穿裤子,长女九岁就要穿裙子,向土司衙门献送一匹马或一头牛。摩梭少年到了十三岁,长子、长女就要举行“成丁礼”。他(她)们脱光衣裙,全身赤裸地站在新宰的猪膘上,真正开始穿上成人的衣裙,同时又向土司贡奉一头牛或一匹马。成丁礼后,就可以“走婚”了。
  当年的王妃,对臣民的贡奉,总是视其经济状况给予优待减免。
  善有善报。在肖淑明挨整受压饥寒交迫时,总有淳朴的摩梭百姓偷偷送来最好的食物:大米、白面、猪膘肉和盐巴。摩梭人深爱着当年对他们恩惠有加的王妃。
  在肖婆婆家匆匆吃过午饭,我向她提出:下午去看泸沽湖,晚上去走婚。慈祥的肖婆婆答道:“我待会儿叫您在碧峰峡见过的我另一个外孙喇华平陪您去看湖。晚上您去走婚吧!只要您未娶我们土司家的公主,在这里,走婚,是完全自由的!”说完,肖婆婆像孩子一般地咯咯笑了,眼里闪烁着潮润的光芒。
  肖婆婆家不远,就是泸沽湖的“草海”——湖的浅水深草地带。正当初春,阳光明丽,湖畔一路上野草篷勃呈浅金色,好像异域风光。英俊清秀的小王子喇华平陪我去看芦苇荡里的“猪槽船”,过草海里的“情人桥”。他告诉我,来泸沽湖,最好是夏天,泸沽湖的白莲花煞是动人,还可以划猪槽船、游泳。不用住在镇上,湖畔乡村摩梭人家家都可以接待游客住宿,还可以“模拟走婚”。我问他去走过婚没有。他说当然走过,但将来结婚就不去走婚了。我问他,我晚上去走婚找得到阿夏吗?他说我太像本地小伙子,肯定能找到,现在我们不是刚走过“情人桥”了么?
  在草海湖湾里,望不到泸沽湖究竟有多宽有多深,小王子也说不清楚。他建议我明天去镇街那一头的“亮海”,还可以乘车绕过湖湾,去对面云南宁蒗县洛水镇,那边湖畔旅游一条街搞得非常好。我想乘猪槽船去,小王子说,像这冷天,下午湖上就会起风浪,好惊险的。
  晚上我还是回到泸沽湖镇上住,因为镇上宾馆每间标准房都有卫生间。天黑我在镇口见到一群人围着篝火跳舞防的音乐是成都“唐古拉风”录制的原生态藏歌《茨仁拉索》。来自格萨尔故乡德格的康巴汉子亚东、九寨沟的嘉绒藏族歌手容中尔甲和四姑娘山的桑娜央金的歌,已经风靡整个泸沽湖地区。漫步到一家卡拉OK歌厅,我进去唱歌,美妙的歌喉引来了一位十分好看的摩梭姑娘,大方的同我对唱。我始终没有问她的名字。当我唱完《跑马康定溜溜的城》,她鼓掌喝采,我却依依不舍告别而去。昨晚通宵失眠,今夜要早些入睡。明天去看亮海,去朝觐格姆圣山,去湖对面的云南。
  清早,我从泸沽湖镇上包租一辆机动三轮车来到亮海边。
  一望无际的湛蓝的泸沽湖,神秘莫测地占领整个视野。湖畔的有格姆圣山高与天齐。啊!泸沽湖!我像开始经受一场洗礼。

泸沽湖格姆神山


  泸沽湖面积56平方公里,水最深90米。巨大的高原海子。岸边是几只漆了红色的猪槽船,甚是好看。湖中远景几座岛屿,有些神秘。
  乘猪槽船驶入湖中。泸沽湖的湖水清涟,似可见底。我掬捧湖水,贪婪地喝了几口,清冽爽甜。湖中远处也有几只猪槽船划向一座岛屿。微风传来阵阵摩梭语的歌声:
  格姆呵,你戴的帕子是啥子?
  呵,你戴的帕子是天上的彩云;
  格姆呵,你头上的长发是啥子?
  呵,我头发是青棡树上的长青藤;
  格姆呵,你穿的衣裳是啥子?
  呵,我穿的衣裳是绿色的松叶;
  格姆呵,你穿的裙子是啥子?
  呵,我穿的裙子是白色的宝石;
  格姆呵,你扎的带子是啥子?
  呵,我扎的带子是悬崖上的花枝,
  格姆呵,你坐的垫子是啥子?
  呵,我坐的垫子是平坦的土地;
  格姆呵,你梳妆的镜子是啥子?
  呵,我的镜子是泸沽湖清亮的海水!
  这是唱给格姆女神的颂歌。给我划船的小伙子叫马岗辉,汉族,家就住在湖边。他一边划浆,一边给我翻译歌词的意思,侃侃而谈。他家是外地来的移民,但已与当地摩梭人同化。他弟兄三人,二弟师范毕业教小学,老幺在读中学。老大老二成年了,都走婚——你不走婚,也没人嫁给你,因为大家都不结婚。我忍不住笑。
  远处的船上又传来游客与摩梭主人的对唱,用的是汉话:
  你唱山歌么歪,
  你晓得成都有几条街?
  哪条街上卖猪膘?
  哪条街上买小菜?
  我马上即兴大声对唱:
  哎——
  我就才从成都来,
  百条巷子千条街,
  就像孔明八卦阵,
  大街小巷分不开。
  对方唱:
  哎——
  你说成都几条街?
  成都有条肥猪街。
  宽巷子连窄巷子,
  民居小院住“老外”。
  我对唱:
  哎——
  阿妹你到成都来,
  给你买双高跟鞋,
  喝酒请去羊西线,
  吃茶就上古琴台……
  惹得船夫马岗辉哈哈大笑,夸奖我:“您老师学问硬是高哟!”我分明听见了远处的咯咯笑声。
  马岗辉开始唱,远处有摩梭女子来和:
  [男] 啥子弯弯弯上天?
  啥子弯弯绕山转?
  啥子弯弯跟牛走?
  啥子弯弯妹跟前?
  [女] 月亮弯弯弯上天,
  湖水弯弯绕山转,
  犁头弯弯跟牛走,
  木梳弯弯妹跟前。
  我对马岗辉说:这歌很像云南的《猜调》。
  泸沽湖太宽了。船划了许久,才到湖心小岛,始终没有走出奇伟的格姆女神的视线。上岛,穿过茂密丛林,石阶之上是四面体白石块堆砌插满彩色经幡的玛尼堆——当地叫做“喇嘛堆”。岛上庙宇不大。我们很快又回到湖中船上,继续向南。
  泸沽湖三分之二在四川,三分之一在云南。
  彩云之南。宁蒗洛水镇,湖畔一条街,应有尽有。好穿摩梭服装的女子在观望,几匹马在湖边,等待游客骑耍照相。我买了许多工艺礼品、服装、书和歌碟。
  出生在四川境内泸沽湖多舍村的杨二车拉姆,1984年从凉山州西昌文工团考上海音乐学院,成为摩梭人第一位大学生,后到美国,嫁给北欧的外教官。她是继肖淑明之后的泸沽湖第二个奇女子,让深闺里的泸沽湖再度扬名中外。关于杨二车拉姆的书,大陆就至少有八个版本,在云南一侧的洛水一条街上,每家店铺都有售卖。
  成都和昆明出了许多泸沽湖民歌歌碟,可惜没有一张是原汁原味原生态的当地歌手唱的,全被大城市里的二流演员唱得倒洋不土不伦不类。我气愤斥责:这是对摩梭民族民间音乐的糟蹋!
  下午乘猪槽船返程,未曾想到是一场惊心动魄终生难忘的历险。
  正如小王子喇华平昨天所言,冬天和初春午后的泸沽湖,一反常见的平静,起风了,船到湖心,波浪越来越高。湖底像有万千条看不见的怪兽在暴怒地翻滚搅动。我的心一下提上了嗓子眼。我有良好的水性。东海湾浴场涨潮时,我不止一次在两三层楼高的海浪里搏击奋游,沉浮跌宕,平安回到岸边沙滩。那是咸的海水,浮力很大,不会沉没,而且大海涨潮的波浪总是把人推涌向岸边。这是深不可测的高原淡水湖泊“百慕大”,清澈的湖水没有多少浮力。这个季节的水是寒冷的。我身上背了一大包刚买的东西,又有手机、相机以及钱钞、证件,衣服也较厚,万一船翻,麻烦就大了。马岗辉一边斜就着波浪的走向向北划进,一边向我保证没问题。他说他曾经在初春的午后接送过一位北京来的女大学生,也是这样的风浪,而且还忽降中雨,把女大学生吓得一路直哭,最终安全抵达彼岸。马岗辉从小在这湖里划船,技艺是这一带最好的。他说这样的湖浪,许多当地人都不敢划船,只有他敢。他全家常在湖里捕银鱼。银鱼是泸沽湖的一种深水鱼,价格昂贵。尽管如此安抚我,我还是紧张,后悔不该上船,而该乘车绕湖大半周回四川一侧。
  风浪更大了。两三米高的排浪一阵紧似一阵。马岗辉说他也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浪,今天遇上了。浪沫倾打着船舷,浪花溅进船槽里。猪槽船是一棵大树纵剖成两半,中间掏空成很像猪槽形状的小船,仅可乘两三人。在这风浪中,猪槽船像一片小小的树叶在颤抖,随时可能被浪魔吞没。天色也越来越昏晦。此刻连马岗辉也有些从未有过的紧张。来时我一边歌唱一边划浆,凭我从小练就的划船技术,与马岗辉非常协调,一路抒情而惬意。现在我一点忙也帮不上,只有努力平静自我,反而安慰起船夫,叫他沉着镇静些,离岸越来近了,格姆山神会保佑我们的。
  去的时候,还上了几个岛,才两小时左右即抵对岸。回程风浪里进退维谷,足足划了三个来小时,才见一座山口的避风港。避开风口,浪明显地小了。远远见岸边有个人影,似乎站在那里等候我们归航。
  船靠岸。一路有惊无险,悬在心尖上的石头才落地。岸上是马岗辉的弟弟马岗顺。小马老师说他已在岸边守望一个半时了,远远看见湖心里有两个黑点,估计就是说我们两个人的脑袋,浪太高,根本见不到风浪里的猪槽船。他担心得不得了。我们笑了笑,上山,走另一条近路,回马家。真他妈的奇怪:待我们三人爬上这座比对面高大的格姆神山矮半截、大约海拔1500米左右的小神山,放眼望去,风浪已然平息,湖面平滑如镜,天色又亮了起来,半下午的阳光射出逐渐变薄的云层。不知老天是在故意挑逗我、为难我还是考验我,或者吓一吓我,不愿我这外来游客晚上去走婚?
  我问这山的名字,兄弟俩都说不知道。他俩说,反正是座男性的山。泸沽湖“女儿国”什么东西都分公、母,而且大的是母的,小的是公的。格姆神山就是女性。走在山脊上松林间,回头望,渐行渐远的泸沽湖中,又有几只小船在荡漾。我忽地问起为什么要把船刻成猪槽形状,为什么又叫“猪槽船”。马氏兄弟轮番解说:不知从前的何年何月,摩梭人还没学会种粮食,靠渔猎为生。当时泸沽湖水位比现今要高许多,湖面更宽。贪心的人们发现山腰一个龙洞里有鱼,都蜂拥齐捉。一天,发现一条红鱼游出洞口水面,大家又去轰抢,惹得龙王爷发了怒,张开大口吐水,三日不停,山沟里变成一片汪洋,人畜尽淹。有个老妇人从不捉鱼,而安心喂猪,见洪水来时,赶忙跨进木头挖成的猪槽,手里拿着搅拌猪潲的木棒,以槽为船,以棒为桨,奇迹般幸免于难。从此,幸存下来的人们家家效法,将大树砍下来挖空成猪槽模样的小船,捕鱼,渡人。摩梭人都把猪槽船叫“义吉古”。自此,泸沽湖畔“女儿国”的人们,过着农耕渔猎兼事的美满生活。
  太美了!这个故事。我有些激动,顺手摘下松树枝干上亮晶晶的松脂,往嘴里一噙,嘿,一种微妙的清甜。马家兄弟说,他们从小就采松脂当糖吃。泸沽湖这地方啥都是神奇的。
  湖里隐约又有人在唱歌。我叫马氏兄弟来一段。马岗顺一甩长发,唱道:
  会跳的来跳,
  不会跳的来看。
  男女老少跳锅庄,
  欢乐就来到!
  ……
  有脚的就跳舞,
  有嘴的就唱歌。
  跳到太阳出山,
  唱到月亮落坡。
  我说:那完了,唱到跳到太阳出山月亮落坡,不是忘了走婚啦?他俩大笑。
  马岗辉紧接着扯起嗓子又来一段:
  月亮和星星聚在一起,
  阿哥和阿妹聚在一起,
  你心里有话只管讲吧,
  不要让我开口多问。
  不要说姑娘是一道门槛,
  你想进来就进来,
  我好比是一堵铁门,
  你不真诚就打不开!
  晚餐在马家吃。临走,马家全家人都很热情地相送,礼赠我几箱爆花儿糖和银鱼干。马岗辉用机动三轮车送我,却朝了泸沽湖相反的方向开去。
  我问是不是路线错了。他说带我去一个村子走婚。
  趁着夜色来到杨二车拉姆私家别墅大院不远,离摩梭男女同浴的温泉很近的“农家乐”乡村歌舞酒吧。马岗辉说:“给您物色个阿夏,但您要先喝酒跳舞预习感情,等会儿我俩可以在这儿住,或者把阿夏带回您住的宾馆里去。”可惜我胰腺炎重症抢救之后戒酒,又不会跳舞。我呆坐一会儿,马岗辉喝点酒跳阵舞,只好陪送我回镇里。路上,他告诉我,其实女儿国阿柱、阿夏一般都有相对固定的一对,偶尔找一找别的情人;一般的外地客人来这里短短几天,很难找到走婚对象。但我很像当地人,又热情又豪爽又潇洒,肯定能找到。
  送我回宾馆,船夫回家去了。我独自来到卡拉OK厅,又见那晚不知尊姓芳名的美丽的摩梭姑娘。她跑过来拉着我的手说:“你是我们的‘民歌王子’,这泸沽湖方圆百里,也没你唱得那么好的!”我说:有,有!喇友抓是这里的新一代歌王,我在成都看过他演唱,还采写过他。姑娘执著的地说:“他没你唱得洋气。”我告诉他:我最喜欢喇友抓的原生态。姑娘似懂非懂,和我对唱《敖包相会》:“十五的月亮挂在天空哟,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只要哥哥(妹妹)你(我)耐心地等待哟,你(我)心上的人儿就会跑过来哟……”我们的眼波在触发电流火花,心在共振……

  泸沽湖的女儿


  大理三月找金花,泸沽正月找阿夏。行前,我临时应邀为首席策划顾问的成都南郊蒲江县石象湖景区,请我为他们组建一个以摩梭歌舞演员为主体的民族歌舞团。我也很想拍摄一张真正原生态的MTV。作曲家王首先、词作家方青两位朋友三次来泸沽湖采风,已收集整理创作了十五首摩梭风情民歌。这个夙愿,后因合作方的突然变卦而未成现实,只待将来新的机会了。我深感愧对泸沽湖的人们,这里后话。
  至于我与那位不知名的摩梭姑娘是否成为一对阿柱阿夏,我自己不能说。这是一个幸福的秘密,留让读者诸君去猜想吧。
  临别前,我再次去探访肖婆婆——泸沽湖最后一位永远的王妃。
  头一晚上,还在卡拉OK厅隔壁,见到她的另一个外孙,“女儿国的宰相或总理大臣”——泸沽湖镇镇长兼盐源县风景区管理局常务副局长喇江富。直率的喇镇长,对州里将整个泸沽湖偌大的具有唯一性的世界级自然文化遗产景区全部轻率地交给深圳一家实力不强的民营公司整体操盘开发非常不满。他希望我在政界和新闻界为泸沽湖呼吁,并希望我将来能为泸沽湖景区做规划、策划和宣传推介。回成都,我同新华通讯社四川分社社长何大兴先生谈过,打算陪同他再去采访,至今尚未成行。一年后,听说深圳那家原搞酒店宾馆行业的公司已退出泸沽湖开发项目。我歉疚的心里才稍微轻松了一点。
  呵!泸沽湖,遥远的天外之国,迷人的梦境!我轻轻走了,正如我悄悄地来。我挥一挥水袖,未带走一片云彩。
  回程盐源,在县城郊外十里地“公母山”,爬上283级山坡台阶,我又领略了一处奇异的景观。
  公母山酷似两具男女生殖器。巨大而高耸的山峰呈红褐色,雄姿勃然,直指天穹。圆球囊形山脚,灌木丛丛,芳草萋萋;约40米高的棒柱型孤峰寸草不生。岩表纹理形若肌肤,恍若天神阳具,春笋一般破土而出。母山高盈百米,也是红褐色,中部肥硕,圆丘似的山顶像毛发般长满常绿草木,一条天然裂缝至底部透空形成圆洞,只容一人通过,外形活脱脱一个丰美的巨型地母女阴 。游客要膜拜公山神柱,穿越母山女阴洞穴,这是当地的源自远古的生殖崇拜,据说此举可以使生命永葆年青,仿佛在娘胎女阴里重生一次,获得鬼斧神工自然造化的杰作——阴阳相生的公母山天地灵气。盐源神话传说,公母山是观音菩萨坐莲台驾祥云路经此地,有意无意之间丢下的两片莲花。摩梭人视女阴为神物。每年七月二十五日转山节,不育妇女带着糌粑、糖、酒等贡品,去泸沽湖畔格姆圣山的溶洞去叩拜形若女阴的钟乳石,以求“凤种入怀”。
  盐源的山、泸沽湖的水,无论给当地土著还是远方的游客,都以心灵的沐浴,圣洁的洗礼。
  《山海经·大荒西经》载:“大荒出隅……有神人……名曰女娲……有女子国……,有三泽水名日三淖。”《后汉书·二十三卷<郡国女>》校注:“渡泸水,宾罔缴白摩沙夹有盐坑。”《旧唐书·一百九十七卷<东女国>》载:“偌以女为王……重妇人而轻丈夫。”晋代成都崇州人常璩所撰《华阳国志·郡国(五)》称女儿国为“摩沙”。今年盐源出土大量精美的青铜器,默默述说着上古时期攀西地区与大盆地中央广汉三星堆文化交汇流播的因缘关系。凉山西昌一带是继北方青铜时代之后的“古蜀国青铜时代”最大的冶铜基地。其历史扑朔迷离。
  摩梭族古时来自北方,与彝、纳西、藏、汉族杂居于盐源、木里、宁蒗。当地传说,北方的蒙古族南迁而来,与羌人、纳西人融合,成为今天的摩梭人。在中华五十六个民族中,摩梭尚未列为独立的民族。在四川境内,摩梭人的身份证上划为蒙古族;在云南境内,摩梭人又归为纳西族。同一湖畔,两种族属,从民族学角度颇值研讨。
  泸沽湖一别,两年多过去了,无缘再度造访。女儿国离我们的似乎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天涯。我们处于迥然有别的两种文化语境和生活情态。新华分社社长何大兴先生今已调任省广播电视局局长,使我原来拍摄泸沽湖原生态歌舞MY的计划实现的可能,又向靠近了一步。肖婆婆今年已79岁了,想必风采依然。各丹格格,喇友抓王子,马家兄弟,不知姓名的美丽姑娘……你们在故乡还是他乡?
  泸沽湖,我的香格里拉!
  梦中的香格里拉,
  美丽的香格里拉,
  我深深地爱着她。
  你看那山隈水涯,
  你看那红墙绿瓦,
  仿佛装点着神话。
  你看那柳丝参差,
  你看那花枝草丫,
  分明是一幅色彩班斓的画。
  呵,还有那温暖的春风,
  更像那一袭轻纱,
  在它的笼罩下,
  我们歌唱,我们欢笑,
  美丽的香格里拉,
  梦中的香格里拉,
  是我们理想的家……

2005年春补记于成都

作者简介


刘斌夫,文史学家,作家,经济学家,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在海内外各类媒体发表诗文千余篇,新千年以来撰发宏观经济发展战略策略特稿数十篇,已出版经济学专著及文豪评传等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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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刘斌夫 来自: 四川文化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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