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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兰永生先生是我多年好友。永生长于写作,尤以文史、书画研习见长。近日以其舅父陈希仲先生的书画选集和年谱示我并请为之序。为此,我通阅了永生所撰《陈希仲先生年谱》,进而拜读先生跨越一轮甲子时间的数百幅书画作品,略览先生三十余载编辑出版生涯里编审出版的十数种书画史论、题画诗、书画选集等图书资料,略晓先生平生事业与学养功夫。阅读过程也是学习过程,自觉获益良多,有感于心。 陈希仲先生 陈希仲先生是泸州人,生于1929年,民国晚期先后毕业于泸县中学和川南师范学校,新中国成立初期执教川南师范学校。1953年考入中央美院华东分院即今中国美院国画系,师从潘天寿、吴茀之、诸乐三、颜文樑、邓白、潘韵、王伯敏、方增先诸先生,学有所成,创作斐然,陆续在《人民日报》及北京、天津、上海、杭州、成都发表和出版了一批绘画作品。1958年毕业后被分配到四川人民出版社做美术编辑,1984年任四川美术出版社副总编辑,为四川美术出版社创始人之一。毋庸置疑,希仲先生是渊源有自的中国书画及其史论研究学者,书画编辑出版家,是根底深厚、已成就自家面目的书画家。编书出书近千种,自己却无一册存世。由是,我感触良多。同栖锦城四十年,却未谋面,现在我是有话要说,不得不说,不能不说,不说则负疚于素昧平生的艺坛耆老、学界前辈。 书法:人书俱老,翰逸神飞 现代著名学者、诗人、书画家黄稚荃先生曾谓:以道德学问为根底,可将书家分为有事功之人的书法、有学问有书卷气的文人书法,最后才是书家的书法。黄稚荃老先生此语甚是。我以为希仲先生的书法当属第二种。唐人孙过庭《书谱》谓:“至如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先生七十载书路,由楷及行及草,亦涉篆隶及钟鼎彝器,尤擅行草;烟飞雾结,凤翥龙翔;势如翻江荡岳,力则蹴海移山;人书俱老,翰逸神飞。 陈希仲书法作品 吾国书坛,魏晋至清,主流帖学一体大势。乾嘉之际,金石考据学兴起,一股古朴雄浑之气吹进书坛。道光之后,碑学中兴。光绪十四年(1888)康有为上书变法受阻,郁闷之际撰《广艺舟双楫》,戊戌变法失败后强力实践其碑学理论,使得近现代碑学之风盛极。 肇端魏碑。先生习书之路,自始至终未见唐楷范式的束缚。少年初入《张猛龙》《张黑女》等北魏墓志后期代表作,及长继习《龙门十品》,亦习赵孟《寿春堂记》等。23岁时小楷可见其童子功面目,端庄博雅,俊秀合度,刚健老成,断无拘谨。28岁在杭州旧书肆购得《爨龙颜碑》旧拓本时之题署初见小行书功力,卷味清新,文人气息初露。至中年前期,持续下功夫于《张猛龙》《始平公造像记》,广涉魏晋南北朝及隋唐墓志碑铭。1965年行楷杜甫诗和四川民歌,1978年楷书周恩来诗,1980年楷书陈毅诗,1981年楷书孙虔礼、刘彦和句等,力作也。此间渐向行书、草书挺进:1970年代早期的榜书数联、1978年草书朱德遵义会议诗、1979年《溪声山色联》、1980年草书姚鼐论书绝句、1981年《锦江玉垒联》等,开张天岸,雄浑俊朗。1980年代中期草书显受于右任、郭沫若、潘天寿、毛泽东等人书风影响。从1985年草书陆游诗到1988年应邀并被毛主席纪念堂收藏4幅书作,其一草书毛泽东《念奴娇·昆仑》1993年入选《毛主席纪念堂珍藏书法集》,先生为其时入选144位书家之一,是先生55岁前后代表力作,精健、短宕又散朗,圆润浑劲,雍容宽博,萧散俊逸,笔短意长,气势磅礴,气象雍穆,呈大家风度。 陈希仲书法作品 独钟行草。先生中年之后深服孙过庭所云:“右军之书,末年多妙,当缘思虑通审,志气和平,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遂上溯两晋,心追手摹,研《圣教序》等传世经典草书碑帖,得右军、子敬及东坡草书《醉翁亭记》、山谷草书《李白忆旧游》及清代何子贞、赵香宋,民国于右任老先生等先贤草书神韵。又深服儒家学说,秉承古贤“士之致远,先器识而后文艺”之教诲,钟爱古典诗词,长期淫浸于李白、杜少陵、杜牧、李义山、东坡、山谷、稼轩、陆游等唐宋名家诗翰。清人刘熙载《艺概》说:“高韵深情,坚质浩气,缺一不可以为书。”我惊喜地发现:1980年代之后二十余年间,先生书多幅草书东坡诗词,至1990年后逐渐变法,到21世纪头十年中后期定格,时先生已近80岁,积数十载世事洞察、人文修养与笔墨功夫,渐入行草堂奥,熔铸为气格阔达、高雅清新、书卷浓郁、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的个性气质。 书学史论底蕴厚实。1989年前,先生历十载编辑《中国历代书法家草字选》及《续编》乃至同步校勘、编审《中华书学大辞典》,既深究孙过庭《书谱序》等书论,又细察历代草书名家名作,获书法史论的系统检点观照。遂结合兴趣与性情,逐步确立了深入传统、走出传统的方向与目标:源自魏碑基础,化用历代草书精华,“变右军体、究智永法”,即从《兰亭序》出发,经《圣教序》,深追智永的夭矫多变,继纳孙过庭的翰逸神飞、隽拔刚断、心手双畅,取苏东坡、黄山谷和毛泽东的飞跃驰骋与开张排奡、纵肆逸宕,后效于右任以碑入草之路;注重空间结构的营构,用笔多断而后起,斩钉截铁,洒脱不羁又沉着婀娜,生辣刚健而清劲疏朗。终在70岁左右凝聚为碑帖兼容、燥润参差、豪宕感激、骏逸奇旷、磅礴大气的行草面目。 陈希仲书法作品 暮岁书作老更成。暮岁书迹是其笔法博采众家及深沉的文学修养与器识人格冶炼的浑凝。以碑入草而雄强遒劲,以草化碑则腾宕飞天。晚年草书、行草书,愈加遒劲妍润,沉着流动。今品其耄耋之年所临兰亭、圣教,不难明白其自家风度是如何深得王逸少之气韵。又尚东坡的书卷味,山谷的诗剑气,于右任的敦朴气,赵熙的俊爽气,缶翁的金石气,阿寿的霸悍气。让人惊诧者还在,先生景仰苏轼的诗词、书画、人品,但其笔墨并未步入摹仿路径,而将对东坡骨子里儒雅、宽博、清朗超迈风神的崇敬融会于自己磨研的墨汁,倾注于宣纸,黑白之间烟云之际,又让人体会到少陵诗的沉郁顿挫,山谷诗书的剑气飘荡。其传递出的杜甫“瘦硬通神”审美取向,更多彰显了少陵、山谷的气骨,直抵“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的沉着痛快及至奔放飞扬。观80岁前后多次书写的子瞻《念奴娇·赤壁怀古》和升庵《临江仙》,不断变化,终至笔力矫健,瘦劲浑凝,散朗含蓄,无拘无束,一气呵成,了无挂碍,行到该止,自然而然,直逼《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所说“飘飘有凌云志气,似游天地之间意”,更兼一缕王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意韵。这才是其草书的逸品。耄耋老人手中笔墨,于此一瞬时混凝,让曹植《洛神赋》中“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飘然而至,“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此种“不怡”不安之妙,妙在打通——打通了书法与文学、音乐、舞蹈等多种艺术门类,打通了古今,打通了书法与老庄,打通了书品与人品,打通了书家与天地、与自然、与宇宙洪荒。中国书法的线条之美,只属于每一个人,独特的时间、环境与心情,且存在诸多偶然。苏轼《论书》有谓“书无意于佳乃佳”,我以为并不适合每一个习书者,准确地说适宜于那些字外功夫深厚、胸中积厚且有神悟之学者书家。先生正是此类达人也。 跨世纪的心绪与足音。西汉成都人扬子云:“书,心画也。”是集所见书作,先生饱读诗书与世事之后的随兴所作,乃万家灯火灭寂而我独不眠之笔墨性情。书法史里那些传世经典的流传履历告诉后人,一件书作,要能流传下去,最重要的是要有书写者“自己”,要紧处在于此一“自己”包含了笔墨之外的性情、气质、学养、品格,有字外功夫,抑或弦外之音。中国书法是中国人对于人类文明最伟大的独一无二的创造和贡献,虽说书画同源,而我以为书法较绘画难度更高,笔墨线条之外的要求多得多,线条是技法,更重要的是书写者通过笔墨传达出属于自己的气韵、情操与心情、书卷气或金石气、文人气等,才决定了书法的高度、宽度、厚度和深度。我不是在此预言先生书作定能传世,我是要说,先生之书历九十载岁月锤炼为自家面貌,真实的属于他自己的那支笔,那池墨,那万万千千的瞬时飞动与绕指缠绵。 陈希仲书法作品 先生60岁以后,仍在书法实践上孜孜矻矻,蓄厚思深,非以余事应之。其师法二王,游心碑刻,博采多家,积学酝酿,将逸少行书与南北朝墓志熔铸为自家面目,产生了大量风骨苍润、超逸简远、奇丽清新、直追魏晋唐宋先贤之力作。读先生86岁之年草书杨升庵词《临江仙》、行书八路军挽抗日烈士王铭章将军联,87岁草书陆游诗、楷书朱子家训条幅,90岁时行书《善护念》,乃先生暮岁人书俱老、复归平静的代表作,已经洗尽铅华,不假雕琢,远离烟火,一片淡定冲和,沉厚朴茂而机锋内敛,笔法苍劲而气味高远。 绘画:不火而薰,落落不群 1958年从中央美院华东分院(今中国美院)毕业后至退休的30余年,作书绘画,皆为先生编书出书之余事。 先生在西湖求学时期的写生、速写、水彩、人物、山水及1960年代初《陕北风情》《山乡农家》《峨眉风光》《峨眉新雨后》《深山雨后图》等作品,我读到了“笔墨当随时代”的印记,读到了刚刚告别旧时代的年轻学子面对新时代、奔赴新建设的激情,以及对于新生活的拥抱和憧憬。从衰败落魄的商绅家庭走出来的先生,经由早期绘画表达了他对新社会、新气象发自内心的写照和感佩,是其思想情感的流露,无论对于其个体还是国家民族的记忆,抑或历史的纪录,无疑均是诚实而珍贵的。1962年川西坝子农民生产生活场景的数十幅速写,及连环画《好榜样夏克滋》人物塑造与乡村风光绘写,真实描绘出其时农村基层干部群众的风貌,老中青少四代人形象呈现出浓郁的乡村生活气息。所绘人物肖像及其他人物画,不必说精妙,也深孚传神之任。1963年峨眉写生系列再现了蜀地标志性山岳的奇诡清丽,1980年川西北高原九寨沟山水系列的斑斓缤纷,1981年贵阳花溪自然山水系列的蓊郁俊朗,皆可看出服膺黄宾虹山水绘画“浑厚华滋”理念而自觉实践的影子。为数不多的这些山水图式,在试图靠近其同门、山水画家、绘画评论家张正恒教授对宾翁“浑厚华滋”的阐释:“浑者,笔墨满纸,浑然一体,虚实照应,妙若天成;厚者,笔墨厚重,层次丰富,力透纸背,笔能扛鼎;华,则墨彩辉映,变化万千,如众芳纷呈;滋,却是水墨交融,满纸活力,漓嶂犹湿。”唐代画论家朱景玄强调绘画并非自然的再现:“画者圣也,盖以穷天地之不至,显日月之不照,挥纤毫之笔,则万类由心,展方寸之能,而千里在掌。”这批山水画,由其苍茫润泽之气,也略能感受得到“万类由心,千里在掌”的气息。尤其是在描绘川西北高原雪域九寨沟自然绮丽风光的水彩组画,让人读到先生身融自然的欣喜与晴朗,真实而深情。 陈希仲书法画作 先生中年之后,画风大变,全无应景之作,均属读书、研究、编辑、出版之余事,心底之幽微,个体生命历程之侧影,内腑之个性处、更深处。中年后的梅兰竹菊、虾鱼鹰鸽等花鸟画,融入了人世阅历与书法线条的探索,让人想起陈师曾绘事及其《文人画的价值》一文。衡恪有谓:“文人画之要素:第一人品,第二学问,第三才情,第四思想;具此四者,乃能完善。盖艺术之为物,以人感人,以精神相应者也。有此感想,有此精神,然后能感人而能自感也。”笔墨不再随风而舞动,纯粹文人画也。真正留得住的珍贵的艺术创造,最要紧者即是作品中有我。先生与职业画家明显的区别在于,不为展览、评奖、风尚而作,而是自然地抒发自己的性情。观其绝大多数作品,很真诚,很真实,非应酬,非功利。他不需要考虑市场,不需要考虑别人的感受,怎么想就怎么画,无关金钱,无关他人痒痛,无关他人眼球,无关他人好恶。此为先生中年后绘画最重要之特质。具有专业素养的画家此种情况下创作的作品,我以为就是好的作品,就值得珍视。特别是他退休后的绘画,除了捐赠贫困、救灾救济等公益事业,他谢绝了一切展览评比,不逐时尚,不附权贵,不在乎外界声响,安于锦城一隅,读书、研理、写字、绘画,兴之所至,随心随兴随趣起笔落墨,不慌不忙不怕耽误时机,守护自己的精神家园。 1995年陈先生夫人病逝,1997年他去巴黎与子孙生活数月即归国,后20多年再未离开过成都。先生的晚年岁月没有惊心动魄,没有华屋喧嚣,薄薄衣衫淡淡茶。大多时候他是孤独的,而他不怕孤独,因为他安于孤独。孤独是有门坎的,需要资格,唯有关注内心、重视灵魂、追问心灵的人才具有独立的灵魂生活,也唯有真正拥有灵魂生活的人才能够享受孤独、甘于孤独,与孤独结伴而行。先生暮岁20余年与孤独结伴而行,在孤独中与古贤交谈,与诗词文赋对饮,与书、笔、墨、色共舞,此为一般人难以体会的何等丰茂的盛宴。水墨竹石兰草、虾蟹鱼虫鹰鸽,紫藤鸟儿、葡萄梅鹤……反复状绘的若干梅鹤图、墨竹图、竹石兰图、水墨虾蟹图,为暮年绘事代表作,记录着他安静岁月里个体生命与世俗、自然、宇宙交融的关心、体悟、追问。1991年所作《白屋萧条有书香》《水仙梅花清供图》均题:“白屋萧条有书香,岁寒松柏拒凋伤。历尽崎岖迎风浪,苦求艺术远红妆。夜夜笔砚佳梦少,年年琢磨鬓丝长。剪刀浆糊三十载,不作皇帝新衣裳。”又题“古人云,先器识而后文艺,忆幼时尝读童话,至今犹印象深刻也”乃其心志。90岁时效辛稼轩而撰联“有书有画求吾乐,无利无名过此生”,乃其性情。后人可以评价其笔墨色彩的生辣或圆润、精巧或笨拙、生动或板滞、灵动或木讷、燕瘦或环肥,以及气韵的和谐与品味的高低等等,然而,这不是他所在意和需要的。在他这里,已无技法,只有意蕴、情趣和味道,他只关心提笔落墨间自己的内心感受,他释放的是中国传统文化里读书人自我情绪种种。所写虾蟹图里,他怀念溪沟河流乡场的故人故事,借以怀念故乡的一切。反复写竹石兰三友,写东坡子由兄弟等古贤咏竹诗意,抒发内心的期许,申述气节、品性、情怀。这些表达,没有惊艳让人迷幻,没有摄人心魄的构图色彩让人心潮起伏,一切均是那么安静那么淡泊,安静得可能让人容易倦怠,平淡得可能让人忽略其存在。殊不知,正是如此淡定,方可耐得住时光的寂寞,抵得了岁月的喧哗。宋代画论家郭若虚《图画见闻志·论气韵非师》说:“人品既已高矣,气韵不得不高;气韵既已高矣,生动不得不至。”读不懂先生的绘事,盖因你的眼耳鼻舌身意充塞嘈杂着声色犬马,盖因你走不进先生的心灵世界,而怪不得先生的淡定甚至枯燥或乏味。欣赏孤独,仍是存在门槛的。 晚年力追神韵,务存气骨。南北朝人谢赫《古画品》“六法”既出,后世奉“气韵”为品画之首要审美标尺。当代美术史论家邓白先生说:“第一条‘气韵生动’,前人在这方面纠缠不清,有些把它视为笔墨趣味;有些则认为是人品修养的表现;更有不少人以为是天才的产物,把它神秘化了。其实,气韵是包括整个作品的精神和艺术效果。”当代学者钱钟书先生在其《管锥编》里由训释谢赫“六法”之“气韵”出发,高瞻周览,打通中西,打通诗画文,阐发“诗画一律”之论,其文艺审美启人思智,新人耳目。钱氏有谓:“‘气韵’非复人物画所得而专矣。盖初以品人物,继乃类推以品人物画,终则扩而充之,并以品山水画焉。风扇波靡,诗品与画品归于一律。”又“画之写景物,不尚工细,诗之道情事,不贵详尽,皆须留有余地,耐人玩味,俾由其所写之景物而冥观未写之景物,据其所道之情事而默识未道之情事。”再“‘神韵’不外乎情事有不落言诠者,景物有不着痕迹者,只隐约于纸上,俾揣摩于心中。以不画出、不说出为画不出、说不出,犹‘禅’之有‘机’而待‘参’然。”钱氏的更深意图在于申达自己的文艺审美价值观:神韵者,贵有藏有隐有余,知黑守白,画外之意,弦外之音。含蓄、空灵、冲淡,是中国诗画共同追求的极致审美境界。先生晚年绘画,笔法上还呈现了一个鲜明特征:既基于早年扎实的素描造型功底,更得益于书法线条的娴熟洗练运用,二者结合,推动了一个中国传统文人画家笔墨的自由表达与自在写意。于是,我读到其70岁后之画,愈为静穆、淡定,味外取味,是为深醇。不断写竹,则是标榜务存气骨。花鸟之写,用笔疏略,以隐示深,由简致远,愈简愈入深永。往往不著一字而风韵自在,简易闲淡之中而有无穷意味。 陈希仲书法画作 终生服膺儒家思想,晚岁深佩老庄学说。其中年编余之暇的笔墨,尤其60岁之后的花鸟竹虾之类,70岁以后的字,寂静,安然,貌似平淡,不声不响,均出之怀抱,不火而薰。暮岁绘画,显见宾翁暮岁绘画及题识况味。即如凡·高曾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看到了烟。我揣摩,先生内心一定一直燃烧着一团火,直至生命之尽头。中国书画,由来本自一途。唐代画论家张彦远有谓“书画异名而同体”。西人莱辛说书画是“空间的艺术”,诗歌是“时间的艺术”。先生之书画交融,实现了中国书画与诗词三种古典艺术门类的融通,即实现了时间与空间的融通。 编辑:远非为人做嫁衣 先生1958年从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毕业时,以旺盛激情和优良创作成绩将要开启艺术创作新的旅程,却服从组织分配做了美术编辑,做则心无旁骛,从一而终。 1987年末先生撰文回顾28年(1959—1987)美术编辑历程,有是概述:“1958年以来担任责任编辑所出版图书:1958—1966年,年画(含宣传画及其他画片)年均约20种,共约120种;连环画及其他画册30种;春联约100种(年均15种)。1972—1978年,办年画创作班五期,约200人次,共发年画(画片)约150种,画册10种,春联80种。”精力最丰沛的前20年,为众所周知的社会洪流裹挟消耗。“1979—1987年,担任责任编辑独立编辑发稿的画册、书法字帖和理论著作,已发稿或即将发稿约80种,约300万字。1984年担任副总编辑以来终审稿件300余种、近700万字。参与制订了《四川美术读物出版规划(1978—1990)》。”退休后仍审读书稿直至1994年夫人病重。据不完全统计,1988—1994的7年间审读书稿400种左右、数百万字。通观36载编辑出版生涯,编审出版图书近千种,约2000万字,可谓洋洋大观矣。 读先生编辑出版生涯,感动有四:一是直至退休都在担负责任编辑,长期不离一线实战,与一些书画家、学者联系密切,持续沟通组稿。二是西湖求学时期受潘天寿、邓白、王伯敏等长于书画史论研究学者熏陶,长期不辍致力于书画史论研究,1978年后力推书画史论类图书列入出版社重要选题与出版规划,形成该社重要特色之一。三是其责编的古代书画史论注释,博赡精核,学术性强,若不具备扎实深厚的文学、历史、书法绘画史论学养和古汉语古文字以及校雠、训诂、版本、目录等多方面学问功底,极难编审,校对亦难任。翻检其责编付梓的《唐朝名画录》(唐朱景玄著、温肇桐注)、《图画见闻志》(宋郭若虚撰、邓白注)、《益州名画录》(宋黄休复著,何韫若、林孔翼注)、《蜀画史稿》(近代罗元黼辑,何韫若、林孔翼注)、《画筌》(清笪重光著、吴思雷注)、《顾恺之新论》(温肇桐著)等画论著作;《中国历代书法家草字选》及《续编》(董天庆辑著)、《王羲之体书法字典》(佘雪曼编著)、《中国历代书法》(陈志东译著)、《中华书学大辞典》(日本学者中西庆尔原著、李光德编译);《唐朝题画诗选注》(孔寿山编著)、《明清花鸟画题画诗注》(陈履生选注)、《张大千诗词选注》(张蔚起选编,李永翘注解、何蕴若补注校改)等;《蔡若虹诗画》《蔡若虹美术论集》(蔡若虹著)、《艺术形式的探索》《论外国画家》(王琦著)、《绘画散论》(曾景初著)等,令人惊叹;1962年先生首次铨次整理校释汇集出版的《龚半千山水画课徒稿》,1982修订校勘多种版本舛误后再版。其中的古典画史画论注本、题画诗注、张大千诗选注等,从约稿到数次校对、制版、印行,每个环节均为其独自负责到底。前述多种古典画史画论注本、题画诗选本行世以后,填补了新中国绘画史论著注释出版空白,有的多次印刷,二三十年间受到学术界欢迎,至今亦为经典版本。四是20余部数百万字书画史论退稿,直至作别人世亦未释怀。先生历数年约稿、商榷、校勘、完成编审,因出版业改革、经济效益所障而于1989—1994年退稿20余种:著名绘画史论学者温肇桐著《中国画学杂著》《历代中国画学系年》《虞山画学书志》《古画品录浅析》4部、韩少婴著《玉台画史》《南宋院画史》《画禅》3部、王伯敏著《山水画微言集》《山水画论稿》、祝嘉著《法书要录疏证》、王心棋著《鲁迅美术年谱》等数种;还有《宋朝名画评》《画继》《画禅》《先秦画论》《益府兰亭图卷》《古隶集异汇编》《潘天寿画语录》7种。尤其是两部巨著《历代题画诗选注》(李谊编注)、《中华书学大辞典》(李光德编译,千余页、近二百万字),通力与两位学者苦心商量培养近十年,发稿后几经周折终未能亲手付梓。前述诸著,成为先生终生的遗憾,直至逝前依然念兹在兹,深感愧于那些学者,尤愧于耄耋之年的温肇桐、祝嘉、韩少婴等前辈学者。 《陈希仲书画集》 多位艺术家、学者与其十余年间上百通信札,留下了著作人与编辑人之间的信任、包涵、谦逊、尊敬、鼓励、执着、学养、功力,以及他们深爱祖国优秀文化艺术遗产、深染中国文人品格的温润细节与苦酸足印。兹略拈几通: 著名美术史学者邓白教授1982年7月29日函称:“你社出版的《画筌》,注释清楚,很好。多出版一些古典画史画论注释本,实是一件刻不容缓的事,你就注意这方面的出版工作,是值得钦佩的!《龚半千山水画课徒稿》是一本初学山水入门的好书。至于文字整理,你做了一件值得称赞的工作。原稿中毛笔所书的说明,影印出来不甚清晰,不易辨认,经你整理后就十分清楚,对初学者尤其有很大帮助。”1984年8月27日函称:“来信及《图画见闻志注》校样,先后得收。这部稿子是‘文革’前写的,并几经修改,搁置了十多年,现在总算把它印出来,这是与你的帮助分不开的,特向你表示谢意!”1987年6月14日函称:“拙注《图画见闻志》样书20本早已收到。此书终于能和读者见面,费了你不少精神,至谢!至谢!在目前反对全盘西化和民族虚无主义倾向中,此书及时出版,我认为有一定意义。正由于年轻人不了解传统绘画特点,尤其缺乏正确的理论知识,故妄图以西方现代流派来改造国画,实属幼稚可笑!如果能够多出版一些适合于年轻人阅读的国画史论著述,引导他们对传统理论发生研究兴趣,那无疑是一项有益的工作。关于该书印刷方面,版面清晰,校对认真,高雅大方,好极了!这当然与责任编辑的水平是分不开的。” 著名美术史学者王伯敏教授1982年8月16日函称:“来信及惠寄《画筌》《龚半千山水画课徒稿》均收,谢谢。吴思雷为你们写稿,并承你指导,相互促进,诚为好事也。你对原稿,据其他版本进行了校改,这个工作做得好,超过责任编辑所做的工作,很可钦佩。许多细节改得很好,而且非改不可。” 全国政协副主席屈武先生1986年4月8日函称:“四月一日手书奉读,承惠寄《于右任书法》集,早已收到,甚为感谢!此集取材、装帧均有独到之处,大有益于书坛。” 最让人嘘唏者,是《中华书学大辞典》千页巨典,以日本的中国书法研究学者中西庆尔原著为基础,吸收当代中日两国书学学者最新研究成果,1983—1991年间先生与编译者苦心经营七八年而未能亲手付梓。书名题签赵朴初、启功,题词者沙孟海、周而复、方去疾、王学仲、陆石、沈鹏、黄绮、吴丈蜀、欧阳中石、冯建吴、马国权、钟明善、黄简、刘云泉、何应辉、许宝驯等。1989年发稿时为之题词如此阵容,大体可想此书学术分量。几经周折2000年才由团结出版社印行。编译者李光德教授《自序》有谓:“四川美术出版社原副总编辑陈希仲先生亦曾鼎力支持之,希仲先生尝在通阅、校勘诸方面厥功匪夷焉。” 1988年10月,因丢不开手里编务而未能回母校中国美院参加“五八届毕业生联谊会”,次月先生致信校友联谊会有谓:自担任终审副总编以来,所编的书画册、美术史论、古典诗词等图书却难以计数了。目前还在忙碌编纂中的《中华书学大辞典》,光图版有两千,文字两百万。自嘲“不知我为什么总是忙得执迷不悟”。先生不辞辛苦为出版社后人搭桥铺路,以为学者出书开道为乐。其温柔敦厚,其学术功夫与智慧,融注于近千种、两千万字的书画图籍,尤融注于数十部书画史论著作的十多年校勘编审、商量培养过程,此种为人做嫁衣裳的学养,诚实执着、甘于寂寞、乐于奉献的行止,是何等的修为,需后世读书人小心体会,亦为后世出版者之楷模也。 先生退休之年,《王朝闻集》(16卷本)由四川美术出版社印行,著名美学家、文艺理论家王朝闻参观四川美术出版社后曾撰文《心中有人》——赞誉该社“心中有作者,心中有读者”,还说:“如果说编辑是一种‘为他人作嫁衣裳’的工作,这种工作的开拓性和创造性显然不止是在‘为他人作嫁衣裳’。”而先生一生的编辑工作,正是这种精神的真实写照。 行将结束此文,斗胆试概论先生90余载艺术探索创造与读书学术人生:书出魏晋唐宋,画浸孟庄李杜。问公平生事业,读书编书出书。未知先生在天之灵颔首与否。 先生哲嗣陈林洪巴黎生活30余年,人类大疫之后方得回到祖国送父亲入土,又与其永生表弟梳理研究先生遗稿,主编《书艺画韵——陈希仲书画集》。永生以四年时光细研先贤遗珠,深追先贤足印,撰30余万言《陈希仲先生年谱》同步印行,还在整理研究《陈希仲先生师友往来信札》。可贵者一,质朴与理性,是先生《书画集》《年谱》的色彩基调,既见先生哲嗣的智慧,亦见永生行笔的沉着。可贵者二,艺术审美与文献存史,《书画集》《年谱》留下一份珍贵的人文养分于后世,融入中华文化艺术遗产之大江大河,泽惠后人。《年谱》明线为先生个人编年传记,暗线为川南乡村医商世家清末至今一百多年五代人以读书为根基的不甘自馁、艰苦朴素、坚韧精进的奋争历程,已然使《年谱》超出一般文人个体传记的意义,而具备一定地域社会学价值的推演视角。可贵者三,华章与遗憾,及至先生早年墨迹与衰年笔力共存,真实,貌全,是对先生在天之灵素净的敬奉。可贵者四,还将适时印行《陈希仲先生师友往来信札》,90余人400来函,20世纪60年代至90年代三十年间一群读书人、著书人、艺术家、学问家、编书人、出书人的岁月与才华、良知与性情、学养与温度,定有至味,值得期待。 先贤朴素、执着、心性之笔墨,无论书画,抑或稿札,后人堪值小心珍护之。一切个体的生命注定终将消亡,人世间一切的繁华、喧嚣与安宁也是暂时的,守不守得住,都要打问号。一切终究将要成为过眼云烟。因此,重要的是,一代又一代的承传。我深信中国书法绘画艺术的线条是伟大的线条,中华民族的精神气质就在这些线条之间。无论世事怎样变迁,它总在那里,我们就有了家。无论我们以及我们的子孙走到哪里,生存于怎样的时间与空间,有了民族特有气质的一些标志性符号的承传,一个族群就有了自己的精神家园,也是人类共同的精神家园。 此外,我还有一个建议,陈希仲先生的书法绘画作品、文稿原件、往来信札乃至精心编纂的美术典籍,均为值得收藏保存的文化遗产,希望地方文博单位能重视此事,辟出专室庋藏并予以展示,是有功德焉。 2024年6月15日于锦官城 作者简介| 何开四,1945年生,四川泸州人,居成都。先后毕业于北京大学、厦门大学。作家、文艺评论家、辞赋家。《当代文坛》原主编、四川省作家协会原副主席、四川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原主席。曾为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评委。何开四与魏明伦、苍山牧云三人被《中华辞赋》杂志合称为“辞赋三大家”。厦门大学教授郑朝宗先生评价何开四文辞风格:“精力充沛,辩才无碍,颇有其乡先贤苏长公之风。”著有《碧海掣鲸录——钱钟书美学思想的历史演进》《制胜十三韬》等行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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