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
我和崔子川认识是在40多年前的川北农村。那时我们都是十岁刚过,还未束发。我们是最后一批小学义务教育五年制的学生。一同升入初中后,我和子川仍然同班。不同的是,那时子川还没有现在这个笔名,他把名字中那个“砺”字,写得刀切斧砍,小小年纪,似乎已经显示出与众不同。40多年以后,我读到子川又一部诗集《月亮与烟火》(长江文艺出版社,2025年1月出版),想起逝去岁月里的一切,子川的人生果然不同凡响。 同一个故乡 川北西充县城“纪信广场”上,青石青铜铸建的群雕巍然屹立。那位大义凛然,驾驭汉王驷马慷慨赴死的汉子纪信,就是我和子川两千多年前的老乡。 40多年前的县城,在我们这些乡下孩子心中,极具吸引力。崎岖的盘山公路,碎石混合着泥土,坑坑洼洼。子川在《我的回忆》(本文引用的所有诗全部摘自《月亮与烟火》)中写这条路:“坐火车去成都要辗转/八小时的西充县城/坐班车到县城要赶/两小时土路的同德乡镇”。这“两小时”的土路,拉开了子川与我们一帮同学在人生道路上的距离。 子川的父亲本是乡中心校的老师,风流倜傥,儒雅内敛,弹得一手好钢琴,颇具才气。我们读到初二时,他被调到县文化馆任职,子川随父亲转到县城求学,后来上高中、大学、研究生,再到媒体,然后从政,可谓一帆风顺。 岁月如歌,世事沧桑。人到中年的我们,家乡已成故乡。故乡再老,依然是我们的牵挂。许多年后,“砍柴、放牛之后/旱鸭子们纷纷下水,和老水牛一起/溅起欢乐的蝉鸣”(《池塘》)的少年,走出盆地,走进华北,时而西南,时而华东,不停在世界穿梭。“穿行在城市炫目的霓虹中”(《乡村的月亮》),坐在闹市的写字楼里,依然牵挂着故乡、思念着故乡的亲人。 子川的母亲,我们见过,身材挺拔,眉清目秀。她常常背负着农家地里收获的瓜果小菜,从“翻山越岭一个晌午的崔家湾”,徒步来到离乡场不远的学校,看望丈夫和住在学校里读书的子川三兄弟,算是一家人团圆。 那时,子川的父母年纪还没有今天的我们大,也就30多岁,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我们的学校刚从一个寺庙搬迁过来,教师宿舍楼有两层,子川父亲分的那间,在二楼的最右边,正对我们小学五年级的教室。虽然听不清说话的声音,但从他们一家人进进出出喜笑颜开的神情,可以看得出这是幸福的一家子。 今天读子川的诗,虽然他没有写这段生活,但我想他少年时得到良父慈母的温暖,一定给了他人生不少慰藉。 “一辈子都在土地与高楼之间摆渡/住在县城的乡下父母”,是今日中国无数家庭新的居住模式。子川离家在外,渐渐年老的父母“第一次学会用快递/寄给省城的儿子一袋/刚从泥土里刨出来的花生”“其实,除了花生/住在县城的乡下父母还常常/在电话中提醒我/立夏、芒种、秋收、冬藏”(《住在县城的乡下父母》)。 在这部有6辑200首诗的诗集中,子川大部分笔墨用来抒发他对故乡的思念。他的光芒,从遥远的他乡穿透云端,温暖着故乡亲人。 巴蜀名家魏明伦创作的《纪信广场赋》里描写“西充小而胸怀阔,川北僻而乡贤多”,说西充素有“忠义之乡”美誉。我想正是有父母这样的人生导师言传身教,才有子川如此的赤子情怀。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去县城时,子川已经离开县城,到遥远的江南求学去了。那时,县城里还没有纪信广场,也没有纪信雕像。就像我和子川虽然有一个共同的故乡,但我们的人生之路在很早以前已经呈现出不同的模样。 不同的成长 每个人的人生都要走关键的几步,这对于个人成长和未来具有重要影响。子川本就性格开朗刚毅,从乡下转学进城,学习环境、师资素质的迥然改变,使他如虎生翼。 我和子川在微信里有过交流,在成都也见过面,大致知道他的经历。流逝的时光可以塑造出不同的人生,消失的岁月也可以慢慢让一个人变成他想要的样子。我们的人生虽然有很多不同,根都在同一个地方,自然就都具备悲悯、善良、上进的品质。 故乡变化很大。子川感慨:“所有上山的道路都被/狗尾巴草、野茅草们宣示主权。就连/祖宗们开垦出的绿油油的耕田/老井、池塘、院坝、老屋/反复跟记忆比对,也纷纷/变小,变矮,变得无比苍老。”(《乡间半日》)但他“卸下全部行囊/我在故乡的山坡越走越年轻”(《在回乡的路上越走越年轻》)。这是一个远离故乡的游子,随时随地念想着故乡,回到故乡之后的欣喜。 心怀感恩,不只是“赤膊少年击打溪水的笨拙、焦灼/瞅准时机,纵身一跃”,想在溪水里给病榻上的祖母打捞一条溪鱼,也是“我变回一条溪鱼,随时准备/为世间所有值得粉身碎骨的事物/纵身一跃”(《溪鱼》)。 从小接受到的良好家教,让子川从缅怀逝去的家人到理解环卫工人的不易:“她弓着微驼的背。慢慢捡起/厕所里半截烟蒂,就像捡起/我们在写字楼里丢掉的/灵魂”(《环卫工》),也使他在《水的骨头里》这样写:“我恍然悟道:水的骨头,支撑起/我们在尘埃中的身子”。 一个从乡下走出来的孩子,质朴善良,看多了繁华世界,难免不心旌动摇。如果没有定力,只凭借从书本上学来的知识和岁月打磨,也难得成功;即使成功,也难免不得意忘形,更不要说失败时的自暴自弃。被关进栅栏“方寸之地,隔着水沟和电网”“困兽”的驯服(《困兽》)、“我在一朵忍冬花前踯躅/闹市里找不到藏身的古洞”(《一念江湖》)的迷茫,都需要让自己拥有奋勇抗争、明辨是非的定力。 家庭是输送这种“定力”的地方之一,父母是生产这种“定力”的主要源泉。子川有这样的家庭、有这样的父母,所以他的成功一直在累加,他的人生越来越辉煌。 西充是“红苕垒起的王国”(《黄葛树上,那口古钟》),我们是“一群红苕喂养的少年”,在子川身上,我看到了纪信身上的忠义,也看到了我们西充另外一位老乡张澜身上的无私和担当。在这个曾经的川北穷困县,我们的家乡那时是饥饿和寒冷的代名词,我们的精神在八百壮士的浸润下,“无论戈壁、城市、远洋、总会有/一根红苕的藤蔓/将他们与这厚重的丘陵牵连”。 同是20世纪70年代出生的我们,经过家乡乳汁的喂养,虽然后来人生道路各不相同,每个人后来的工作岗位也有不小区别,但我们大家都没有辜负家乡的期望。子川在同学中算是特别优秀者,他的光芒,从不同地方穿透云端,吸引着同龄人。 踏遍千山万水,归来仍是少年。我们的心永远都在这片土地上。 勤奋多收获 读子川的诗,再一次想起子川和我共同的学生时代。 那时虽然已是改革开放初期,但还是没有多少课外读物。记得班上订阅的《文摘周报》,被当学习委员的子川保管,同学们轮流传看,轮到最后,报纸上的铅字已经变得模糊不清。热爱文学的我,在心里暗自发誓:将来一定要写文章发表在《文摘周报》上,让更多如我一样的人看到。等到今天我的文字果然出现在那有鲜艳红色报头的报纸上,我才知道写好文章的不容易。我不像子川那样有上班的压力,专心专意创作都深感吃力,子川承担那么繁重的工作,却在创作上大有收获,足以令我艳羡和不解。 子川是一位勤劳者。他说,在开车上班的路上,忽然来了灵感,就用手机语音快速录下,然后趁空时整理成文字。在无数的碎片时间里,他拼凑起一首首诗歌。眼前这本《月亮与烟火》诗集,有4000多行诗,这需要多少“时间碎片”?何况,这每一行诗,都充满哲理、毫不敷衍。他能做到这些,确实是持之以恒的结果。 子川是一位记录者。《生灵书》中,我看到子川写我们都看见过的飞鸟、庄稼、野花;《人物书》中,我阅读到子川写我也写过的那些历史人物;《山水书》中,我看到子川记录他去过的每个地方;《时光书》中,我看到子川的多愁善感;《世相书》中,我看见子川理解的人生百态;当然,最让我感动的是子川在《两地书》中,刻下他对故乡亲人的绵绵思念。 子川是一位思想者。他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把对人生的思考、对世界的看法,反复在心中咀嚼、酝酿,等到文字的千军万马在他胸腔内搏杀正烈,他才猛地将它们释放出来,所以我们感受到他的诗充满活力,而且可以引领读者思想继续往前延伸。 子川是一位煽情者。“你我都是流浪在城市的牧童/在桂花的呼唤中回到原乡/把纯真的笑容交给每一个路人/交给每一个/清苦的日子”(《桂花开的时候》)。读着这样的诗,如我一样饱经岁月磨砺的人,一定会被他的善良击中心扉;倘若不认识他或者亦如他一样,一直生活顺风顺水的人,一定会被他菩萨一样的慈悲而感动得泪流满面。 子川是一位观察者。他观察花、鸟、树,他观察石头,他更观察人和历史。他的诗看似平稳温和,不急不躁,反复诵读,却发现暗藏锋芒,激人奋进。跌宕起伏之后,复又平静;他的诗视野开阔,后劲十足,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他的诗像一位智者、仁者,引导你不断向善、向上。 每个人的生活就是一首诗,或者每个人本身就是一首诗。善于思考的人,一定会把人生这首诗写得精炼、深邃,让它的每一个字都成为一座丰碑;不愿意反省的人,即使写成了“别具一格”的长短句,但他的人生也只是不同闲言碎语的长长短短,丝毫不值得夸耀。 “跟泥土里的红薯、土豆是表兄弟”的玉米(《玉米》),是种在我们家乡土地里的庄稼,子川居然写出了它不平凡的气势:“它威严列队的姿势,站起了庄稼的尊严”。这样的诗自然具有明显的辨识度,就像子川的本名,愈磨砺愈闪亮、愈闪亮愈磨砺。 在子川富有哲理的启迪下,月亮下面的人间烟火也就丰盈起来:“在日子与日子之间,乘一叶小舟/摆渡。任凭风高,不管浪急”(《此生有约》)。 我们的日子在这样的恬淡中,越过越有盼头;我们那些漂泊在外的灵魂,慢慢感受到了世间真情。 我想,这就是读子川的诗的理由。 冯俊龙,笔名范一尘、大眼看世界,男,汉族,四川西充人,定居成都,1970年代出生。作家,文史学者,评论人。主要从事历史散文、报告文学、文艺评论创作。在《人民日报》等媒体发表作品多篇,作品多次被《新华文摘》等转载(摘)。获头条号青云奖、四川报纸副刊奖、第五届四川散文奖等奖项。 |
2025-01-19
2024-12-14
2024-11-22
2024-11-21
2024-11-16
2024-11-16
2024-11-04
2024-1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