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尚举 | 罗江御营春记——红杏尚书·酒祭残碑

四川文化网 2025-2-27 23:50 42人围观文学作品

知县独坐空亭时，见残碑渗出新血。以指蘸之，竟是《雨霖铃》全词——"执手相看泪眼"处墨迹尤深，夹杂着没药苦香与荔枝甜腻。忽有乌鸦衔来半截玉簪，正是贵妃赐死时遗落的"金粟装臂环"，此刻在月光下与御营春相映，折 ...

　　嘉祐三年的蜀道春色，是被一坛御营春撞破的。宋祁卸任益州那日，纹江水底忽现游龙赤影，老渔人说是三百年前玄宗掷下的鎏金酒壶成了精。罗江知县宋嘉彦不敢怠慢，连夜启封祖传的御酿春酒——这酒自天宝年间便窖在县衙古柏下，历任县令离任时才能凿开泥封，取三勺酒液浇在接王亭残碑前。

　　"使君请看，这便是玄宗赐名的御营春。"宋嘉彦捧出青陶酒瓮，坛身苔痕斑驳如龙鳞。宋祁以指尖轻叩，瓮中竟传出《雨霖铃》的残调，惊得亭角铜铃无风自鸣。酒液倾入犀角杯时，满亭杏花骤然转红，花瓣落进酒盏便化作胭脂晕，分明是杨太真昔年醉舞时染唇的茜色。

　　三巡过后，宋祁忽将酒盏扣在残碑上。那碑刻着"接王"二字，经年风雨侵蚀早已漫漶，此刻被御营春一浸，竟渗出朱砂血泪。他踉跄起身，鹤氅沾着酒渍，在亭壁题诗处忽见幻影——玄宗执笔的手腕上缠着半截香囊绦子，墨迹里掺着玉环的螺子黛。

　　酒气蒸腾间，宋祁的鹤氅忽染霓裳霞色。他仿佛看见华清宫海棠汤中，杨贵妃的玉足轻点温泉水，氤氲雾气里《霓裳羽衣曲》的琵琶声穿透时空。当年梨园教坊，玄宗击羯鼓如雷霆，贵妃舞袖卷起满殿落英，鼓点与舞步在御营春的酒香里重新合拍。那曲谱后来被宋祁在益州旧档中寻得残卷，此刻竟随酒液在杯底显影：第三叠"天风环佩"的转调处，分明有泪痕晕开的墨渍。

　　"取新酿的御营春来！"宋祁醉眼乜斜，指着亭外纹江道："这酒少了没药苦气，须得添一味离人泪。"随从面面相觑，却见知县宋嘉彦默然割破食指，血珠坠入酒坛时，满江游鱼跃出水面，鳃边皆带胭脂红。原来这酒方中本有一味西域没药，正是杨妃香囊常佩之物。玄宗在马嵬驿赐死贵妃。后来香囊落入纹江，没药沉沙百年，竟育出此间红鳞异种。

　　是夜暴雨突至，翠望亭内却浮动着奇异暖香。宋祁在玄宗题词处续笔，狼毫竟自行游走，写罢"濯缨江好近人流"七字，砖缝里骤然涌出酒泉。更奇者，那新题诗墨迹遇雨不化，反在砖面结成红杏纹，引得方圆十里杏林二度开花。百姓传言，这是玄宗与宋祁隔世对饮，玉环的香魂化作杏仙来侍酒。

　　酒雾中渐现长生殿残影，宋祁见玄宗白发萧疏，正对玉石雕像絮语："玉环，朕在这里，一直都在。"那雕像眉眼宛然如生，发髻斜插着七夕夜折下的"助娇花"——当年玄宗为博贵妃一笑，特令蜀道快马运送荔枝，途中以冰匣保存的荔枝叶，此刻在酒气里舒展如新。殿角堆积着数百轴画像，皆是玄宗晚年亲绘：有贵妃跳胡旋舞时飞扬的裙裾，有温泉共浴时散落的金步摇，更有马嵬坡梨树下飘荡的白绫。

　　忽闻羯鼓声裂空而来，宋祁手中犀杯震颤不已。但见幻境中安禄山三百斤身躯竟作胡旋，杨贵妃在鼓点中被迫与之共舞。玄宗面色铁青，手中鼓槌却越击越急——原来这《胡旋舞谱》早被安禄山暗改，鼓声里藏着反叛的密语。酒液在杯沿凝成血珠，正是六军哗变那日，贵妃颈间白绫渗出的胭脂泪。

　　"使君可知？"宋嘉彦突然开口："这御营春最妙处在'醒酒花'。"他指向亭外雨中摇曳的木芍药，"玄宗晚年常醉饮此酒，唯以此花解酲。"当年华清宫赏花宴上，玄宗曾折木芍药与贵妃共嗅，叹道："萱草忘忧，此花醒酒。"此刻浸透御营春的花瓣，竟在雨中显出一行小楷："此恨绵绵无绝期"。

　　暴雨渐歇时，驿卒快马送来岭南鲜荔。宋祁剥开晶莹果肉，忽见荔枝壳内壁刻着蝇头小字："天宝十四载敕令：八百加急送长安。"原来这竟是玄宗为贵妃运荔的冰匣遗物，荔枝核在纹江底沉睡百年，今春忽抽新枝。知县笑道："使君题诗'锦缎虽残试剪裁'，不若以此核栽于亭畔？"言罢将果核埋入酒坛，须臾间破土成树，枝头荔枝个个带朱砂记，酷似贵妃点唇的"万金红"。

　　翌日启程时，宋祁将御营春酒方重纂，特嘱添入罗江晚杏。后世酿此酒者，必要在接王亭旧址埋坛三载，待砖缝宋诗红纹渗入泥坛，方称得上"尚书遗韵"。偶有夜泊纹江的客商，能听见水底传来醉吟，前半阙是《雨霖铃》的凄切，后半阙却是"红杏枝头春意闹"的放达，两般滋味酿作一江冷月。

　　知县独坐空亭时，见残碑渗出新血。以指蘸之，竟是《雨霖铃》全词——"执手相看泪眼"处墨迹尤深，夹杂着没药苦香与荔枝甜腻。忽有乌鸦衔来半截玉簪，正是贵妃赐死时遗落的"金粟装臂环"，此刻在月光下与御营春相映，折射出长生殿七夕夜的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