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伟 | 且听蹄声天涯

赵伟 | 且听蹄声天涯

四川文化网 2025-3-18 15:44 140人围观 文学作品

把年龄与文学结合起来界定,马识途、徐怀中他们是一代人,贾平凹、莫言、余秋雨他们是一代人。之所以把这些人并题同论,是因为有一天,我几乎是同时收到马识途与贾平凹的消息。我在微信圈里看到马识途去世的讣告 ... ...


  把年龄与文学结合起来界定,马识途、徐怀中他们是一代人,贾平凹、莫言、余秋雨他们是一代人。之所以把这些人并题同论,是因为有一天,我几乎是同时收到马识途与贾平凹的消息。我在微信圈里看到马识途去世的讣告,刚看完,收到好友李荣国寄来的贾平凹新书《河山传》。荣国知我仰慕平凹已久,且向来厚爱于我,故托先生签字以励,并特意把先生签字的瞬间拍成照片,贴于扉页,让我觉得这本《河山传》更加珍贵。一如既往,我展开阅读。许是因为死与生的重迭,平凹先生新书的封底语,这一刻在我读来,又似乎是一篇关于马识途先生离世的感言。平凹说:“我出门背着一个篓,捡柴禾,采花摘果,归来,不知了花果是哪棵树上的,柴禾又来自哪个山头,藏污纳垢的土地上,鸡往后刨,猪往前拱,一切生命,经过后,都是垃圾,文学使现实进入了历史,它更真实而有了意义”。我阅读受限,没有见到平凹与识途见过面的文字,平凹这段文字也不是为马老所作,但在我这个读者面前,因为时间和机缘,它们相聚一处,便读出了关联。

  我与识途老先生算有一面之缘,说来已是近四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是个高二学生,因为一篇作文获奖,接到四川文学院的通知,去参加文学培训。通江地处巴山深处,距离成都四百公里,那时交通闭塞信息难通,等邮递员把培训通知送到我手里时,时间已经十分仓促,据去过成都的语文老师说,恐怕赶到成都也错过了开班仪式。再加上还没有路费,所以进退两难,父母看到我渴望的眼神,最终把卖猪崽积攒的八十块钱交给我,送我踏上去成都的班车。赶到文学院,培训已过两天,工作人员把我领进教室,正赶上马识途在讲课,马老讲课的具体内容已经忘记,一是因为前面没听到,二是我那时还是个懵懂少年,从未到过大城市,还沉浸在成都满大街五彩缤纷的兴奋中,隐约有点印象马老好像谈到文学的革命性?时间久远,记忆或有出入。后来两天,又听了流沙河讲他诗歌的“三柱亭理论”、周克芹讲《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创作经历。

  这趟成都之行,算得上是我人生寻梦的起点,一是它让我看见了人类社会在城市聚居的真实形态。二是,它让我触摸到文学的真实模样。这两者,都奠定,更确准地说是激发了,我人生的梦想。

  我与平凹先生素未谋面。但若细究对我小说创作的影响,除《红楼梦》外,先生影响甚巨,其标志性事件就是他的《废都》。我在没有看到《废都》之前,也发表过一些小说,但内心里并不懂小说该如何写,对写的东西无力把控,选题指向、语言文字、叙事结构,都没有清醒地认知,懵懵懂懂,看见个花儿就写花,看见个鸟儿就写鸟,怎么写,以什么视角写,赋予花鸟什么性情和思想?都没有明确的定位,写出一堆文字,感觉写完,画一个句号,自以为就创作了一篇作品。但读了《废都》,应该是读了数遍之后,我明白,我先前的那些作品,顶多只能算是学生作文,还谈不上创作,更谈不上文学艺术。《废都》带给我的文学认知,首先是它那极度自由而又极具张力的语言。以前写小说,写着写着就不知道该怎么写了,写不下去,语尽词穷。读过《废都》之后,一下解决了这个“瓶颈”,也能做到滔滔不绝一泻千里。我曾暗自琢磨其中缘故,未能厘清,但每读一遍《废都》,语言上的那种自在通透,就增加一层。其次是《废都》启发了我对小说构建价值的领会,也即文学创作的意义。文学作品没有自身独特的价值,就是一堆无用的文字。创作者创作的每部作品,都有其独自的精神光芒。平凹先生的《废都》《古炉》《秦腔》《暂坐》《河山传》,他用文学这种最本质的真实,为读者提供不同世道不同行当不同人心不同品性的对照与鉴别,而他作品中这些不同行当不同职业的生命,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喝同样的水吃同样的饭,说同样的腔调,长着同样的肤色和大同小异的鼻眼,这,不就是同一个人种吗?同一个人种,操持着不同的行业,用不同的手艺谋生度日,呈现出不同的品性,展露出各样的形貌,聚会成各不相干却又大同小异的生存状态,这便是“文化”了。

  文化,是一个多么无奈的词语,它既高雅得阳春白雪举酒听琴,令人时常想念诗和远方,也低俗得吃喝拉撒淫欲奔腾,叫人内急时不管不顾冲天而放!它既能令四海归心,也许可六亲不认!它既有庙堂之高的魑魅魍魉,又有江湖之远的王侯将相,它既……又……

  平凹先生的作品,不仅只是影响了我,还有众生无数。军艺文学系举办的《废都》研讨会上,有一位笔名叫“木头”的同学,用逆向思维表达他对《废都》的仰慕,至今还被朋友们酒后畅谈——那天,轮到他发言,他用很悲怆的状态走上讲台,徐徐展开一幅画,画着一个裸体男人骑在一头母猪背上,然后,他开始大骂,我们都以为他是用“传统标准的伦理道德”在批评《废都》时,没想到他最后哭着说:“老子也想写一部像《废都》这样的作品,可惜被贾平凹先写出来了!而且写得太好了!我决定从此以后不再写小说。”果真,木头再没写过小说。

  我从不以“高低”来衡量文学作品,只以独特去论。平凹先生的作品把我带到一个独特的界面,站在他提供的界面上,我看着这日月星辰,看着这高山长水,看着这人间四季,看着这悲欢离合,当然,也看着那魑魅魍魉和王侯将相,看到了“一切生命,经过后,都是垃圾”,同时也看到了“文学不是,文学使现实进入历史。”

  而“历史”,可“烛照千秋”。

  企盼能与平凹先生面语,便成为我放不下的执念。从北京回四川途经西安,多次欲在西安驻留想去拜访,但最终还是担心被拒而怅然离去。

  西安,是个滋生情绪的地方,实在令人心醉神迷,它唱下过太多的历史高腔,一个贵妃,让人惆怅了千年,一个李白,让人膜拜成仙。成仙的李白,那一句“天子呼来不上船”激荡着千秋万代的文人们不想受羁的自由风骨,但悲哀的是,无论多么才华横溢的豪放生命,在权贵面前,依然称臣,甚至还要找一个“酒醉”的借口作为“活着的退路”。细数过往,历史上的中国文人,命运多舛,从坑儒到流放,从口诛到笔伐,沉浮挣扎抗争呐喊,终是不屈,或许正是如此,他们的文字才比别人洞穿得更深更远,才有了文章千古。后人对那些文字的每一次念诵,就是他们的策马经过,就是他们的生命复活。

  从李白到贾平凹,无论岁月如何更迭,世道如何交替,只要有这些文字存在,我们就能听见他们行走的回响,看见他们驾驭文字之马奔腾万里,阅尽河山。

  我每次看到“驾驭”,总是想到各种牲口,可能是这二字给了我心理指向,后来仔细琢磨,作家与作品的关系,还真像是人与牲口的关系,不同的作家牵着不同的牲口朝前赶路:牵狗的,牵牛的,牵驴的,牵马的……不论他们手里牵的是什么,都有属于自己的蹄声,那蹄声或轻或重,或高或低,或快或慢,驱向自己的天涯。

  马识途走了,留下《沧桑十年》《夜谭十记》《在地下》,与马老算得上同一年代的作家,我见过面的还有徐怀中,年前也走了,留下了《我们播种爱情》《西线轶事》《牵风记》。流沙河、周克芹也走了。贾平凹、莫言、余秋雨他们都还健康地活着,他们偏安一隅,与世无争。当世泰安,他们不必装醉,也不必为活着的退路寻找一个借口。他们,只管尽情地伸展生命,把这天地万相聚化成五彩缤纷的文字,装点人间,传承人世。

  按佛家解释,何为生?何为死?二者轮回,文人相比其他生命,又多了一条活路:作品。

  文在,人在——

  就像平凹先生的作品,有多少人读,便有多少个贾平凹,有多少代读,便有多少代贾平凹,不论今生还是来世,无须相见,只读作品,就听见了他牵马行走的蹄声,虽在天涯,犹如咫尺。

(乙已年春于北京)
原作者: 赵伟 来自: 四川文化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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