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宝石婚项链

　　春节期间，我照常去三叔家拜年。
　　一向直肠子文化不高心里也藏不住任何东西的三叔，却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一旁，咬着耳朵告诉我说，他刚中了一张一万元的彩票，目前我是第二个知道的人。
　　我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又说，今年他和三婶结婚四十周年了，他准备在这个红宝石婚纪念日送三婶一份礼物——一是婚后都是三婶当家理财，自己鲜有私房钱；二是由于文化不高，之前生活清贫了40多年，从没浪漫地送过三婶什么东西；三是这些年三婶辛劳持家实属不易，必须给她一点肯定感谢和鼓励。
　　三叔今年60岁整。在他眼中，作为我这一代第一个大学生、见过一点世面稍懂风情和品味，自幼又深受他和三婶宠爱无敌暖男的我，自然在此事上成了他不二人选的军师。
　　一瞬间，我有点懵了，不过很快就被三叔这份淳朴真挚的爱情所打动。记忆中那些零散破碎的往事，一点点迅速拼凑清晰起来……
　　三叔比三婶小两岁，是我们家族中“姐弟恋”的鼻祖。他俩相识相恋于上世纪70年代初，在各自家庭兄弟姐妹中排名都居中，身上也毫无例外地带着三年自然灾害的天然烙印——身材瘦小，也都因那场青春的浩劫勉强才拥有小学文化，仅识得几个斗大的字。但他俩开展的是一场自由恋爱，几年后便修成正果，1980年便生下了堂姐。
　　三叔三婶都是工人，所在的企业均不太景气，在各自的兄弟姐妹中，日子都过得较为艰辛。当时我家条件稍好一些，我比堂姐小两岁，作为男生，自小个头和脚板都长得快些，有几年时间里甚至外套和鞋子每几个月就得换代，那些淘汰下来半新的外衣和胶鞋，我大多给了堂姐，当时订阅看过的旧杂志诸如《小学生优秀作文》也都优先给了她。
　　印象中，三叔三婶一直对我很好。他俩常调侃说，我妈当年生我时嫌男生淘气，准备把我和堂姐对换。我第一次听到此话，便信以为真，几次险些急哭了，内心里还埋怨过我爸妈好长时间，总逗得三叔三婶仰天大笑。上世纪90年代初，三叔三婶都先后下岗。尽管平日一家子过得缩衣节食，可每年我的压岁钱“大团结”他们总给得比别的堂姐弟妹多一张。只要我去他们家，他们总是做出最好的饭菜，带回最美味的外卖，带着我和堂姐一起上街逛公园、吃牛肉酸辣粉、看电影……当时年幼的我偶尔也会很任性地跟堂姐抢着拧黑白电视机频道、抢盘子里为数不多的肉片吃，三叔三婶总是毫不例外一致对内批评甚至喝斥堂姐。当时堂姐总一个人默不吭声地坐在一旁掉眼泪，并因此对我半妒半恨了好些年。我回家时，他们总是亲自把我送到车站，给我买票待我上车后，再塞一些零钱给我。
　　在我幼小的心灵中，三叔三婶的爱情朴实简单。平心而论，三叔有些大男子主义，有时也动手打三婶，而且脑子里面总有些封建残余物，时常教育我时第一句话就是：你是这一代家里的长子……那时我总是呆萌又满不在乎地撇嘴及时插上一句：有没有搞错？堂姐才是家里的长女……每每总弄得三叔哭笑不得。
　　三叔不似常人一般爱打牌玩乐，一直勤俭持家，由于那些年经济条件不好，他最大的爱好——喝点白酒——每年也只能在为数不多的节假日和爷爷生日时才能得以实现。平时天气晴好时，他的另一个爱好就是去门口的岷江河边钓鱼、在城郊的龟城山脚和乐山大佛正对面、大渡河中的沙滩太阳岛挖点野菜，手气好时常拎着几斤重的大鱼回家，给半月罕见油星的家人改善伙食打打牙祭。濒临下岗的那段时间，他起早贪黑到处干零工，夜里替人守仓库，有时白天下班后还拉预制板、捡废品卖、去街头给人擦皮鞋……岁月无情，在他脸上留下了很多道深刻的皱纹，40不到就谢了顶，身材也一直很清瘦。三婶也一直说她自己是终身操劳的命，下班后也总是闲不住，缝缝织织做些女红，换点小钱，平时生活也总是精打细算……
　　堂姐从小学习很刻苦，成绩一直在年级名列前茅，人也文静懂事，小学初中九年一直是她家那幢楼里所有孩子学习的榜样，可惜中考时发挥失利，以两分之差与一站路相隔的那所省重点高中失之交臂。三叔三婶深知堂姐的实力也晓得她纯属发挥失常。不过他俩费尽心思竭尽全力也实在拼凑不出堂姐上高中那笔费用，更多的只剩长叹和自责。那几天对堂姐而言，宛若乐山大佛坍塌了一般，日夜把自己关在屋里哭哭啼啼，最终没去复读，上了一所技校。
　　下岗后不久，三叔三婶用不多的“一刀断”下岗费，又四处筹了些钱，凭着过硬的手艺和勤劳智慧，在城区开了家门面不大的风味小吃店，生意很快便红火起来，半个月就开始盈利，短短几年时间里，便大刀阔斧把周围百米内的同类型小店毫不留情全部PK下去，一家不剩。堂姐技校毕业后，没去找工作，店里门庭若市，光是家中的活就够她忙活了。后来堂姐结婚生子，三叔三婶荣升外公外婆，一家尽享天伦之乐。
　　一直以来在我心中，三叔是个勤劳本分的小市民，他和三婶的爱情生活平淡中散发着无奈与沉甸甸的世俗味。多年以后，三婶有时高兴时总会在我面前开玩笑地调侃一句：我要和你三叔离婚，那家伙太没情趣，简直没法跟他过日子了！日渐长大成熟的我依旧是一副暖男作风，心照不宣，点头微笑不语……
　　半晌，我好不容易才从三叔淳朴真挚的爱情氛围中走出来——确实出乎我的意料，原来在三叔心中，三婶竟是这般沉甸甸的！
　　三叔说，这次是他生平头次买彩票，在旁人的怂恿下随意抽取了一张，中奖确实很意外。他觉得名牌服装、美食、热门景点旅行机票都不是太有意义。我建议他送珠宝——情比金坚。不论送什么，朴素随性惯了的三婶肯定舍不得戴，若是手镯戒指，倒是显得有些招摇，而且三婶平日在店里劳作，戴着多有不便；项链则是显得贵气不凡，也不用天天戴着，更适合珍藏。三叔连声赞同。
　　随后，我和三叔以购物和散步为名，偷偷溜进一家知名珠宝首饰连锁店，在价位范围内物色预订了一款镶翡翠的黄金项链，并告诉前台在翡翠背面把三叔三婶的相互昵称和结婚日期都刻上去，这样更显得别致和有意义。
　　三叔私人订制的项链在红宝石婚纪念日那天如期送出。我至今仍清晰记得，在那个散满阳光的暮春清晨，当漫不经心打开梳妆镜前首饰盒的一刹那，三婶那百感交集的眼神和闪烁着泪光的微笑。我也正是从那时起才依稀读懂，快半个世纪以来三叔三婶平凡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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