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钱包

　　这次休假回家，我专程为母亲挑了一个棕黄色的皮质小提包，带拉链分层的，结实耐看，又不显张扬，符合她的年龄和身份使用。
　　生于上世纪80年代的我，童年记忆中，在企业工作的母亲工资不高，每月工资就那么几张“大团结”。当时她没钱包，总是把“大团结”（第三版人民币十元）用一枚古董一般“凹”型铜锁锁进比我还高些的桌子抽屉里，零钱则是塞进用彩色毛线钩织的小袋子里，随身揣着；后来又改用一张厚实的旧手帕包着，有时还喜欢学着电影《垂帘听政》中的兰儿，把手帕叠成一只老鼠状。
　　童年时代，我是绝对的“无产阶级”，像“大团结”这种天价面值的钞票，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每年的压岁钱还没经手就直接被母亲代收了，平时也呆萌不吃零食，偶尔出神地凝视摸摸一分两分五分的纸币硬币意淫一下，虚荣心也就满足了。
　　直到6岁那年一个夏天，我像发现新大陆一般看见抽屉上“凹”型锁的铜钥匙还插在里面，环视四周没人，窃喜之余战战兢兢使劲一拧，踮着脚尖拉开抽屉，见里面躺着十余张“大团结”，便毫不犹豫地抽了一张出来，再把一切恢复原位。
　　满是汗水的手心死死捏着那笔生平最大的巨资，顶着烈日，我开始漫无目的地在供销社和所有的小商店小摊前闲逛。在那个物质生活尚不富足充裕的年代，极目四望的所有东西都在蛊惑我的眼球和味蕾——挂霜的柿饼、简装的巧克力、紫红和浅绿色相间的葡萄干、大大泡泡糖、麻辣夹丝豆腐干……正当我像刘姥姥初进大观园一般犹豫不决时，身边有个同龄男生用四分钱买了一支冰棍，顶端有一枚红枣，再往下是黑芝麻、红豆、绿豆、桃仁……OK，就这个！
　　接过冰棒，我趾高气昂地递过那张被汗浸透的巨资，斜着眼角瞅着供销社胖阿姨看我那崇拜和惊讶的表情，再看着她手忙脚乱一溜烟跑了附近几家小店，才找回凑齐的一大叠9元9角6分的零钱，毕恭毕敬放我手里，还千叮万嘱让我揣好。
　　吃着冰棍，感觉确实比家里自己熬制的红糖薄荷绿豆汤美味爽口多了，一手死握着大叠零钱，一边猛吮着冰棒，我优哉游哉地在河边逛了一两个小时，终于想起了回家。
　　当春风得意站在门口时，我却被家里的一幕惊呆了：大人们都站在抽屉前，反复点着那叠大团结。原来家里准备买米买油，开屉取钱时就发现了那惊天大秘密。把握钱的手藏在身后，趁着他们趴在地上搜寻每个角落的间隙，我随手把那大叠钱扔回抽屉里，不料转身时却碰到那该死的铜锁……这下人赃俱获了。
　　问明缘由之后，家人出乎意料地并未责怪和打我，倒是随后的日子里，我文具盒里逐渐多了一些一角的纸币和硬币，我终于进化为“小资产阶级”了。不过有了那次经历后，我倒是更不舍得乱花钱了。因为我知道，夏天再热，母亲也是自带杯子喝凉白开，根本舍不得吃冰棍。那时我家遭遇了一些变故，她所在企业效益也不是太好，厂里好些人都南下去广东“下海”了，母亲这样精打细算，每月还在为我将来读大学存钱。她常说，你好好读书，这笔钱就是你上大学用的，将来等你工作了自己努力挣钱娶媳妇；不好好读书，这钱就是你娶媳妇用的。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中学时代，母亲的每月工资有几百元了，她依然是一如既往地精打细算过日子，多年没给自己添置过一件新衣服。当时她把钱放进一只普通的牛皮纸旧信封里，面值按由小到大的顺序整齐地从上倒下放，旁边还有一本日常开支账本。手工课上，我费劲叠了一只一尺见长、半尺见宽的钱包，外面用报纸和包装纸好生包装粘贴了一番，送给母亲。她笑了：这么大的钱包得装多少钱？我撇嘴说：我将来就会挣大钱，装满它！母亲后来便改用那只钱包装钱了。
　　我高考进了一所军校，平日几乎也没用家里的钱，多年来生活的艰辛和不易让我更懂得珍惜体谅和规划生活，自己每月的津贴大多也攒着，偶尔买点日用品和书籍，后来还资助了几位贫困中小学生。有时看着一些家境宽裕，爱吃零食、爱买时尚便装和新潮手机的同学，我也从没羡慕过他们。
　　毕业工作后，母亲也退休了，每月千多元的退休工资温饱有余。还没成家的那几年，我每年都给母亲寄了钱，不过她从不舍得用，而是单开账户给我存着。我回家休假总要主动缴一些生活费给母亲。母亲好歹也不收，让我自己存着买房买车结婚用。我心里琢磨着如何是好，终于发现了母亲那时用的是一个黑色半旧的人造革小包当钱包，平时整钱零钱散着放里面，大部分时间搁在桌上。于是，我除了顶着她的唠叨舆论压力，定时给家里买米买油买日用品外，还陆续偷偷把几张百元钞票和一些零钞往里面放。母亲素来精明过人，不过这个小秘密她似乎一直没发现，也许是发现了没道明罢。
　　休假回家，我把棕黄色的皮质小提包送给母亲。果不出所料，她只是细细看了一眼，便放进了柜子里，依旧挎着那只黑色半旧的人造革小包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