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美女作家纪莹中短篇小说集《山尖的云朵》

 《山尖的云朵》节选其中一短篇小说，以飨读者：

白雨玄（短篇小说）

纪 莹

白雨玄靓丽光鲜、笑容可掬的走进会议室。会议室里已经坐了不少人。白雨玄一如既往地用微笑、点头、眼神向各位打招呼、示意。可这次，她前所未有地感到了异样。那异样的感觉就像黄昏时分一个人走进了庙里的十八罗汉殿——每尊罗汉都暴露着一个看不到内心的表情。这种异样让白雨玄平静的胸腔里那颗原本沉稳的心“咯噔”的、震了一下。她压制着震动，不露声色地坐在自己该坐的位子。

她旁边依旧是彭老。所谓“老”不过是退休已久的戏剧学院老师，因为浸淫于该专业时日太久，加之性情温和、惯于“抬桥子”而乐于被请到各种研讨会、座谈会讲些话、发些言、捧个场。他见到白雨玄总是一脸类似慈祥的谄媚，说，小白老师呀，我最喜欢你的作品的，我是你的粉丝哦，你那个节目做得有品味呀，我经常给我老伴讲呵，小白老师是最才貌双全的，才女、美女。每次白雨玄都客客气气、尊尊敬敬地说，谢谢彭老抬爱，您过奖了。 

可今天，彭老转身与本省所谓著名作家一枝翘忘我的交谈着，似乎完全没在意偶像白雨玄已经坐在了身边。

与彭老的谦和完全相反，一枝翘在身上贴的标签是“良知”“公知”型知识分子。由于他写的都是帝王将相历史题材的长篇小说，便自诩为作家里的历史学家、历史学家中的良知作家，而无论在那个群体里都是一枝独秀。自视甚高的他自然蔑视一切芸芸众生。他的芸芸众生囊括了上至国家领导人，下至普通百姓的所有人等。他总是批评每年两会的报告“陈词滥调，没有一点新意，为什么就不让一些有头脑、有思想的人去参与报告的撰稿呢！”；他评价他的上级主管部门领导“就那点水平，真不知道怎么混上来的”；去院校参加研修回来他更是轻蔑地说，“我真为这所学校感到悲哀，我无法想象就这样的老师能培养出什么像样的学生！”当然，他的傲视基本都是私下的厥词。在会场上他很少发像样的言，但凡有领导在，他更是寡言少语、唯唯诺诺，凑足了温良恭俭让。口出狂言却举止畏缩，酸腐而少自知之明，狷狂以掩饰自卑的德性使得他人缘极差。实在需要极大的耐心与修养，才可与他虚与委蛇。

平时见面连点头之交都省略了的人现在却相谈甚欢。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让白雨玄的心绪从震动稍平变成了波动不已。外部的负压让她觉得胸腔里有两种情绪在纠结，扭动的令她坐立难安。她从皮包里取出拿出资料，借以掩饰这种不安。会还没开始，而这会是因她而开。为了显示《秋娘渡》天生就是精品坯子，一立项，就接连召开研讨会、发布会，请了省市两级，甚至国家级的“各路神仙”来造舆论、造声势。省委宣传部牵头，文联、作协、教育厅、文化厅、财政厅，主创人员、导演、主要演员等等，相关不相关的单位、相关和不相关的人济济一堂，一片叫好、一直叫好。

但是自从前晚上的审查排演后，白雨玄心里就开始明白，叫好声将不再一致，甚至还可能一致不叫好。

突然的，在会场低分贝的嘈杂中，前话剧演员、现省文联副主席布克己自顾自地、有如登上舞台一般高声朗读起宋人蒋捷的《一剪梅•舟过吴江》。他一手搔着他那一头花白而稀疏的中长发，一手拿着本书，抑扬顿挫而表演十足地朗诵着：“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在场的人基本都听出了他刻意的朗诵里充满了玩世不恭或搞笑的味道，不止是因为朗诵中间他嵌入了好几次“呵呵”。大家停止了交头接耳，好奇地把目光投向这位里里外外充满着朋克风加后期PS上的儒家风的老头。当意识已把人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后，他放下书，夸张地“呵呵”着，说，经典就是经典呵，这思念故国、离愁别绪真是感人至深哪，呵呵，何日归家洗客袍？我看哪，有去难回，归期遥遥呵。

有人听出了话里有话，不出声地笑了。

白雨玄抬起了头。既然已经坐在这里了，撑也要死撑下去。有些事情只要能撑到最后就是赢。她拿眼睛瞧着布克己，神情莫测。有笑意，笑里却藏着针；有睥睨，自然是居高临下。布克己感觉到这目光里的麦芒，猛得有些失措的“呵呵”了一声，说，哎呀，刚才知道白老师这个剧名是出自这里，呵，真是借经典编经典呀，这情景摹写的，跟白老师的心境肯定也很契合吧，啊？哈。

白雨玄笑了笑，点着头说，是，剧名就是出自这首词，很合我意。不过，说到用典，布主席功底可比我深多了，怡红快绿酒楼在东珠桥开了新店，店里也挂着副主席为他们作的赋啊，通常情况下我是不看的挂在这种地方的诗词歌赋的，那些辞藻都是花钱买来附庸风雅，忽悠看不懂的老百姓嘛，可是去的多了，难免不看两眼，有两句真是太亮眼了，“流光容易，最把人抛”，真眼熟，过目不忘，您瞧，经典都润着副主席您的笔呢。

有人低低的笑出了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布克己精修了书法与诗词，而且书法与诗词的品味与润笔费随着他的职务一同上升。上升到一定阶段后，为了显示物有所值，布克己动辄便作长赋，洋洋洒洒、凑字千余，似乎这样才能够更公平、更心安理得的收下数十万元的润笔费。他的赋在本省很是知名，某些时候一赋难求，而另一些时候，他也会主动把赋送知己。楼明宇到省里任书记不到半年时，他极尽华丽地作了一篇《明宇新政赋》。这篇赋发表在本省党报党刊之后，他又誊写裱好，要面送楼明宇。楼明宇当时为此事极为恼火。人们常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楼明宇只能批评这党报党刊，要求今后凡是涉及他的文章必须经他本人审定才能发表，之后，又婉拒了布克己的这份雅礼。原本白雨玄是想拿这个说事，但话到临头，她嘴下留了情。

尽管如此，布克己也像是被这一击击中了要害。他颓然地、干咳了两声，像只斗败的公鸡，低头不语了。

正当会场被突如其来的安静控制时，校长兼党委书记方可焱行色匆匆地走了进来。一进来，没有任何虚套，坐下便说，嗯，刚才接到通知，陈元部长可能也不能来参加了，宣传部工作安排有变化，不来人了，京城的专家这次也没赶到呵，这样吧，我们长话短说，今天到场的各位前天晚上都参加了审查节目，打造精品嘛，就是精益求精，各位都是大家，群策群力，再次谈谈意见吧。

方可焱的话音一落，场就彻底冷了。这场没法不冷。

《秋娘渡》是省里重点文化工程项目，大家不但知道是由省委书记亲自点名，省委宣传部直接抓，更心照不宣地知道，楼书记十分“赏识”白雨玄老师的才华。可是，这位楼书记却于两个星期前的一个周末被“规”了。真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戏里戏外，真假莫辩啊。原本万千宠爱的《秋娘渡》也一样，戏里戏外印证着，倒了靠山、无所依据。

冷场的时候人们吝啬得连根火柴都不愿意划。白雨玄抬着头、拿眼睛环视了一圈，除了她，其他人都低着头，要么佯装看手里的资料，要么装作在本子上写着什么。白雨玄心里冷笑了一下，想，这是要我逼着更坚强吗？既然这样，那我就一定要把《秋娘渡》编好、编得更好，演出的像模像样。

《秋娘渡》对白雨玄有着特殊的意义。从玩笑到一齣由自己编导的大戏，从不甚在意到后来的倾注心血，那感觉就好像意外怀孕后才感到孕育生命的惊喜与奇特，而后便一改被动，转而热烈期待从无到有的生命的成长。《秋娘渡》就是楼明宇赠与白雨玄的新生机。她觉得是他们幻化于心灵而不是肉体的孩子。让《秋娘渡》成为精品是他俩的公私兼顾。作为总编剧白雨玄用尽心思，因为只有她最理解剧中人物杜秋娘微妙的情感世界，她那一颦一笑、一词一调，以及与唐宪宗之间的真情真爱。虽然有时候白雨玄也怀疑这出看上去不求利益、纯的只有真情的戏是否成立。作为一个叛军的小妾、平民出身的舞妓，如果对方不是九五至尊的皇帝，杜秋娘会深爱吗？反过来，如果杜秋娘没有美貌与聪慧，唐宪宗又怎么会宠爱？就像她和楼明宇，是权色，还是真情？正因为这些想不透，她总是不断的改剧本、改唱词。好在，大腕导演不过是挂名，执行导演就是本校本系的老师。还好在，虽然大家都不知道楼书记与这齣戏内在的微妙的联系，却明白楼书记与其的微妙关系。

见无人发言，白雨玄决定主动出击，先抑后扬，确凿地表明自己对《秋娘渡》的满意。

可这时，彭老清了清嗓子，开口了：“嗯，我先谈谈自己的意见吧。”说完他扭头对白雨玄笑了笑。“前天晚上我去看了戏，公允的说，大有进步，有几个地方改得很妙啊。这本身是个悲剧，现在，没有完全拘泥于哭哭啼啼的结尾。还有里面的词确实精雕细琢，看得出白老师真的是用功至深哪。第三齣戏里的《山桃红》：‘愿与你如影相伴，青山踏遍。执手相携不厌，爱卿卿缠绵……’写得很入情，表现出了杜秋娘对爱情真诚、真挚的那一面，比‘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亦可生’的杜丽娘也不差呵。当然，我觉得需要商榷的一点呢，就是现在看起来把唐宪宗塑造得，嗯，怎么说呢，太高大了吧。不错，唐宪宗是唐朝历史上比较有作为的皇帝，他建功立业这齣戏里表现的高了点，而最后的结局是唐宪宗跟杜秋娘羽化成仙，成为一对恩爱夫妻，呵呵，这一点我一直不敢苟同呵。虽然戏是戏，我觉得还是接近历史的真实比较好。当然，艺术是艺术、政治是政治，我觉得评价一齣戏的时候不好混为一谈的。谈戏，还是以艺术性为原则的好。”

白雨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在心里默默的感激了一下。

开了个这样的头，接下来，大家都不咸不淡、就戏论戏、就事论事的谈了各自的看法。或许中肯，自然不激烈，同时也基本省去了夸张的吹捧。

座谈会算是顺利而匆匆地收场了。她松了一口气，想，或许还要感谢布克己跳出来当了一回靶子，让她演了一齣有用的杀鸡儆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