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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犁(大尉)第二章 漩 涡01 邓大嘴走进人大主任郝民的小院的时候,郝民正在逗一只笼子里的鹦鹉。郝民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下邓 大嘴,说:“来了,邓书记?我正在教鹦鹉说话。你随便坐。”邓大嘴就在院子里的一把藤椅上坐下了,说: “郝书记,我是来登门向你求教的。”郝民边向鹦鹉噜噜着舌头边说:“求教什么?我都退居人大了,闲 人一个,不碍事就行了,别抬举我。以后也别叫我郝书记了,听着不自在。”邓大嘴搓了一下手,说:“ 叫顺了,一下改不了。郝书......郝主任,你是老领导,主政陆水多年,对陆水的情况了如指掌,你对我 们新一届班子要多指导啊!”郝民转过身来,说:“走,到屋里坐。” 郝民的老伴在厨房里准备晚饭。郝民喊了一声“上茶来”,老伴就提着开水瓶过来了,嘴里唠叨着:“县 里要给你配个秘书,你不要,让我这老手老脚来伺候你,你这是何苦!”邓大嘴欠了欠身子,说:“老嫂 子好。”郝民的老伴说:“哦,是大嘴,稀客。自从老郝进人大后,就没有多少人来家里了。老郝得罪的 人太多了啊!”郝民吼了一声:“别说了!” 郝民的老伴给两人倒上茶,就进厨房去了。郝民端起杯子,吹了一下浮在水面上的茶沫,缓缓饮了一口, 说:“惭愧啊,我这个前任没干好,给你们后任留下了一个烂摊子。刚主政陆水那阵子,也像你现在一样 ,想甩开脖子大干一场。那时候激情万丈,敢说敢干,也有些鲁莽,得罪了不少人。现在想起来,那时候 还是太幼稚,缺乏政治头脑,一腔热血。后来,碰壁多了,就冷静下来了,人也有些心灰意冷了。大嘴, 说实在的,我不想你重蹈我的复辙。” “老领导,谢谢你语重心长的话。这才上任几个月,就感到眼前像一团乱麻一样,怎么也理不顺。很多提 前沟通好了的事,一上常委会,就都变了。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陆水的这潭水,深啊......” “所以,老领导,我今天来,就是想得到你的支持!陆水现在是困难重重:财政严重赤字,农民负担沉重 ,企业大面积亏损,机构人浮于事......新县长却要搞撤县建市,你说,这如何搞?” 郝民站起来,背着手在屋里踱步,“大嘴,你要有心里准备,你的面前很可能是一个大暗流,大漩涡,稍 有不慎,就有栽进去的可能!” 两个人默默地、长久地对视着...... 02 马文娟的父亲马二奎搂着他的野女人睡得正酣,忽然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就骂了一句:“狗日的, 谁深更半夜放鞭炮?!”他推了一下女人,女人翻了一个身,嘟囔了一句:“别,别动我,今夜都做三次 了......”马二奎一下子又压到了她的身上,嘻嘻一笑:“他娘的,老子就是要治你这骚劲!” 马二奎正做得卖力,女人一个打挺把马二奎翻下身,抽动了一下鼻子,说:“不好,我闻到烟味了。”马 二奎又把她压在身下,说:“什么烟味?管毬!老子还没做完!”女人把马二奎推下来,说:“快起,屋 子着火了!” 马二奎说:“他娘的,霉气!”刚套上一条裤衩,火就已经烧到了床头,将蚊帐引燃了。马二奎一把将被 子把赤裸着身子的女人卷起,打开木门,扛起女人就走。一股热浪夹着浓烟扑面而来,他感到身上热辣 辣的,像滚开的油淋在身上一样。他使出全身力气把被子裹着的女人扔出门外,就势打了一个滚,头砰 地撞在一个硬物上,便晕了过去。 马文娟是从伯父那里得知马背村的老屋着火的消息的。父亲的野女人走了。她除了一头卷发被烧去半截外 ,几乎寸肤无损。她在前来救火的众人的围观和哄笑中仓惶地逃走了。老屋被烧成了一片废墟。父亲被伯 父送进了卫生院。 马文娟觉得有一些解恨。她不想去看她的父亲,她也不让娘和老太去看。她恨恨地说:“活该!”娘还是 要去看,马文娟说:“要看也是我去!他那样对你,你还去看他,你作贱自己啊!” 马文娟走进病房的时候,马二奎正在病床上哎唷哎唷地叫唤着。他的头上缠着绷带,身上涂满了油亮的药 膏。马文娟喊了一声伯父,就靠在门框上,也不和父亲说话。 马二奎艰难地抬起脖子,说:“你回去,我不要你来看我。”马文娟说:“谁稀罕看你!要不是娘要来, 我才懒得来。那个野女人呢?她怎么不来看你?你不是把娘也要赶出门吗?”马二奎把头侧向一边,说: “老子的事,不要你管!”马文娟哼了一声,和伯父点了一下头,就带上门走了。 她的身后传来啪啦一声巨响。两个护士冲进了病房里。 她的嘴角扯起一丝笑。 03 “痒啊,疼啊,老子不想活了,你们杀了我吧......”马二奎嚎叫着,一下子把输液瓶划拉到了地上。玻璃的 碎裂声异常刺耳。 医生赶进去,把他的手脚按住了,对马文娟的伯父说:“患者的皮肤已开始大面积感染,本院卫生条件有 限,没有隔离无菌室,你们把他送到县医院吧。” 马文娟的伯父把情况对马文娟的娘说了,马文娟的娘说:“那,我就去照护他吧......”马文娟说:“要去我去。 谁让我摊上这么一个爸呢!餐馆的事,娘和太费心了。”娘说:“你一个女儿家去,怕不方便......”“管不了那 么多了。”“那,这事要不要跟猫仔说......”“想说就说。” 开餐馆的钱一挪去看病,餐馆就开不下去了。猫仔去找马文娟的时候,餐馆已经关了门,找人一问,才知 道马文娟一家去县医院给她爸看病去了。猫仔把自己攒的钱全部取了出来,就奔县城而去。 马二奎发起了高烧,陷入了昏迷。他的身体有些浮肿,皮肤上流淌着黄色的液体,下体已经开始溃烂,变 黑。他躺在一个密封的玻璃罩里,鼻腔里插着氧气管。他的样子很丑陋,不堪入目。 隔离室的门紧闭着,门上有一个玻璃窗可以看到室内的情况。马文娟和她的娘、太,还有伯父,坐在走廊的 木条椅上,都不说话。 猫仔走过去,和她们打了一下招呼,就要去看病房。马文娟把他扯一边,说:“别去看,恶心死了。”猫仔就 站住了,把一个纸包递给马文娟。马文娟接过去,打开一看,是一沓钱。她把钱包上,说:“哥,你怎有这多 钱?”猫仔说:“我攒的。”马文娟把纸包塞给猫仔,说:“不要。我有钱。”猫仔说:“我的就是你的。以后,我 的钱都交给你管。”马文娟红了一下脸,剜了猫仔一眼,说:“看你傻样!”猫仔揽住她的胳膊,说:“你爸,他, 好些了吧......”马文娟摇摇头,说:“好不了了。要不是我娘,我才懒得管他。”猫仔说:“不管怎样,他毕竟是 你爸。病还是要好好看。”马文娟抚弄着发梢,说:“谁说不看了?我就是,心里别扭。我爸要是走了,我们家, 就剩我们祖孙三个女人了......”猫仔说:“不是还有我吗?”马文娟侧过头,定定地看着猫仔的眼睛。她看见了一 汪清澈的潭,潭水映着蓝蓝的天,潭里的水草在摇曳,鱼儿在追逐......马文娟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说: “我愿住在那一汪水里......” 04 吴铁头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魏紫槐说:“这么晚才回,吃了没?”吴铁头坐到椅子上,脱 掉假肢,接触假肢的位置被磨破的皮肤已经结血痂了。他说:“中饭吃得晚,不饿。”魏紫槐嗔怪地看了 他一眼,说:“不饿就不吃饭了?看你!”正说着,就有人敲门,魏紫槐开门一看,是邓书记的秘书小杜 。小杜说:“吴书记,对不起,这么晚了,还来找你。今天都找你几趟了。邓书记说要见你,今天一定要 见到你。我带你去。”吴铁头说:“是去他家吗?”小杜说:“不是。你跟我走就是。” 他们相跟着来到了县招待所。县招待所是六十年代初建起来的,由几栋平房和一座大礼堂围成的四合院。 新县长上任后重新粉刷了一遍,内部进行了装修,但看上去还是有些寒酸,上面来人都不愿住这里了。 他们来到了大礼堂的会议休息室。小杜轻轻地敲了敲门,然后推开了,说:“邓书记,他来了。”邓大嘴 一下子从沙发上跃起来,上前抓住吴铁头的手,说:“老铁头,终于把你等回来了!”他掏出十块钱给小 杜,说:“你去买点吃的,再买一瓶酒。今天我们奢侈一回。”小杜接了钱出去了。邓大嘴说:“老铁头 ,你忙了这么长时间,也辛苦了,给你接接风。” 吴铁头坐到茶几对面的沙发上,脱掉假肢,把腿盘起来,说:“我说老邓,我怎么觉得,我们现在像做地 下工作一样呢?”邓大嘴叹了一口气,说:“是啊,老铁头!我刚从郝书记家出来,他一句话提醒了我。 现在陆水的政治空气非常不好啊。在这样不正常的情况下,我们用正常的方法就行不通了。本来按组织原 则,我是应该找你们纪委程书记的,但是,不行啊,他的立场有问题。我就只能找你了。知道我为什么这 么急找你吗?我坐不住了啊!从郝书记家出来我就坐不住了。形势压人啊。财政都两个月没有钱发工资了 !”吴铁头拍了一下茶几,说:“我暗访了这么长时间,情况惊人啊!新县长的舅弟插手多家国营企业的 采购和销售,甚至人事;余县长上调之前突击提拔的那一批人,被组织审查撸掉后现在又都悄悄地官复原职了; 上次竞争上岗被淘汰下来的那些机关干部,现在又一个个回到了原岗位,甚至有的还升职了......”邓大 嘴猛地打断了吴铁头的话,说:“真的是这样?这还了得!你去查,一个个落实!我给你尚方宝剑!你不 用向任何人请示,直接向我汇报!非常时期,我们得非常对待!”吴铁头说:“还有,我们的企业,党组 织基本是一个空壳了;在农村,大多数基层党组织都名存实亡......”邓大嘴捶了一下胸口,长长地啊了 一声! 小杜把吃的东西和酒买回来了,见两个人都不说话,铁青着脸,就有些不知所措。他把东西放在茶几上, 说:“那,我先走了......”邓大嘴喊住他,说:“今天晚上我和吴书记见面的事,你和谁都不要说。” 05 马文娟挽住猫仔的手,说:“我想出去走走。” 一路上他们都不说话。前面就是县文化馆了,猫仔停住了脚步。马文娟说:“哥,你怎么不走啦?”猫仔的眼里 有些模糊起来。文化馆,那是一个多么神圣的地方,他无数次梦里曾跨进去过,可当它真正出现在面前的时候, 他又犹疑了。我算什么?我除了能用碳笔画几张画,在废纸上写几首诗之外,对外面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我 怎么能这么随意地涉足进去?我会不会玷污了这么圣洁的地方?猫仔低下了头,自顾自地往前走。 马文娟挽住猫仔的胳膊,说:“哥,等我们将来有钱了,我就在县文化馆给你办个大大的画展,把县委书记和县 长都请来给你捧场。”猫仔看了马文娟一眼,又低下头去。他看出来了,马文娟的话是当真的。记得田甜也和他 说过同样的话,但从马文娟的口里说出来,他还是有一些感动。他的喉咙抽动了一下,说:“娟子,谢谢你。我 没有那样奢望过。”马文娟调皮地一笑,说:“哥,我要你再背背我。”猫仔有些不好意思,说:“街上,人多...... ”马文娟说:“我偏要!” 猫仔就蹲下身,马文娟一下扒到他的背上,说:“我要你,就这样一直背着我......” 06 凌晨两点,马二奎忽然惊心动魄地大叫了三声:“啊!啊!啊!”好像诗人要朗诵诗歌了。他的眼睛瞪圆了,身体挺 了几挺,就再也不动弹了。 马文娟的娘第一个冲了进去,一下子扑倒在地,嘶喊道:“二奎,你这个作孽的东西!你撇下我们祖孙三个,自个享 福去了啊......”喊完,就撕扯着自己的胸口,嚎啕大哭起来。“起来,别为这个孽障哭!这是报应......”老太跟进去,扯 住马文娟的娘,让她起来,“......老天有眼啊!” 马文娟和猫仔也跟了进去。马文娟说:“娘,别哭了,给他准备后事吧。” 埋葬了马二奎,马文娟就像摆脱了一场梦魇一样,心情一下子开朗起来,一段时间以来的抑郁一扫而空。 老太作主,把承包的田地和房屋地基都转给了马文娟的伯父,只把老太的那栋旧房子留着,祖孙三个一起搬到了石铺 街上,一门心思打点餐馆的生意。 安顿好了以后,老太对马文娟的娘说:“今年流年不顺,我孙儿娟子也不小了,我想办个喜事冲冲晦气。”娘就把马文娟 喊到跟前,说:“娟子,娘和太的意思,赶紧把你的终身大事给办了,你看行吧?”马文娟剜了娘一眼,说:“娘,看你! 也没和人家商量,就来问我。”老太嘻嘻一笑,说:“我孙儿心眼还蛮多哩。得,你把他喊来,太亲自跟他说去。” 马文娟把猫仔找来,老太和猫仔一说,猫仔就点了头,然后就回去跟家里人禀告。 猫仔的娘和他爸庚庆争执了一番,最后庚庆说:“不管,随他去。也该他自己作一回主了。”于是就按石铺风俗,双方押 庚,订亲,封礼,定日子。 日子定在了农历八月十五。 07 家里开始为猫仔的婚事张罗了。 猫仔很想把这个消息告诉灯盏,还有暴眼。灯盏听到这个消息会高兴吗?她会的,她会为他高兴的。她在 江城还好吗?现在还是孤身一人吗?她也应该找个人家,把自己嫁了。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肯嫁呢?难道她 心里还放不下他吗? 婚期越来越近了,他忽然变得忐忑起来。按说应该高兴才是,他怎么心里有些慌乱呢?他想去见见暴眼, 跟他说说话。本来他想跟木锤说,但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们变得有些生份了。 猫仔来到县物资局大院,才知道暴眼和那帮孩子们早就搬走了,至于去了哪里,物资局的人说不知道。他 又去废品回收站打听,得知他们去了铁路货场。 到了铁路货场,已经是太阳快落山了。他没有看到暴眼,只看见一帮人在往一辆卡车上装货,一人肩膀上 披一条破麻袋。他一问,暴眼果然在。 猫仔见到暴眼的第一句话就是:“孩子们呢?”暴眼擂了他一拳,说:“哈哈,老子就知道你会问!这帮 狗崽子,都让老子撵出去捡破烂了!老子可养不起他们。”猫仔说:“你开回收站了?”暴眼说:“嗨, 小打小闹。你怎么来了?”猫仔就把将要和马文娟结婚的事对暴眼说了。猫仔说:“你说,我这心里怎么 老是慌慌的呢?”暴眼说:“老子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老子怎么知道?快说,什么时候喝你喜酒!” “八月十五,农历。你和孩子们都要来啊。”猫仔又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你不是还有老娘和老妹的 吗?她们没有跟你一起?”暴眼叹了一口气,说:“唉,老妹跟一个叫鸡爪的混混走了,到现在连个音讯 都没有;老娘离不开老屋,不愿跟我一起在外头,我又撇不下这帮孩子们......这帮孩子们,都跟我有感 情了,撵都撵不走......哎,只顾说话,都忘记做饭了。你坐,我这就去买菜。我每天都是下午去买菜, 下午市场的菜便宜。”猫仔说:“你怎么不雇个人帮你?”暴眼推出三轮车,说:“找不到合适的。每天太忙 了,就只吃两顿饭......你坐,我去去就回。” 到了天擦黑了,暴眼才回来,拉了一车的菜。猫仔说:“你怎么买这多菜回?”暴眼说:“这是一个星期 的。你不知道,这帮狗崽子多能吃。” 孩子们陆续地回来了。猫仔一数,有十六个。苦瓜负责给孩子们捡回的废品分类,过秤,丝瓜负责记账。 暴眼在露天驾起的铁锅上做饭。 他们住在一个由几根树、竹杆和油毡搭起的大工棚里。棚顶吊着一个大白炽灯,棚里挨挨挤挤地放着四五 个高低床。每张床上的被褥都是干净的,叠得整整齐齐。棚的另一面挂着一块大黑板,上面写着—— 今夜课程:数学,第五章,第四节 开饭了。猫仔看了看铁锅,只见锅里炖着包菜、萝卜、豆腐、猪肉、粉条等,腾腾地冒着热气。孩子们按 从小到大的顺序排到饭锅前,暴眼挨个给他们打饭。暴眼最后把一碗饭递给猫仔,说:“看我,一忙,就 差点把你给忘了。”猫仔说:“我自己来。” 孩子们围在锅边吃,暴眼和猫仔把饭碗端到了一边,坐在一块石板上。丝瓜也跟了过来,挨坐在暴眼身边 。暴眼说:“你到一边去,我要和这位叔叔说话。”丝瓜说:“我不走,我要听叔说话。”暴眼说:“老 子打你!” 他把筷子高高地举了起来,却轻轻地敲了下去...... 08 上完夜课,孩子们都睡下了。猫仔对暴眼说:“一起出去走走吧。”暴眼点点头,就把灯拉灭了,掩上了 油毡门。 夜凉如水,月色清朗。他们一直走到了陆水河边。 河边上矗立着一块大理石碑,猫仔凑近去,见碑上写九个大字:保护母亲河人人有责。下署三行小字: 陆水县陆水流域管理局 陆水县水文局 宣 陆水县航务管理局 月光下这三行小字有些像跳动的蚊蝇。 看到这个碑,暴眼就想捣脚。日他娘的!一条小小的河道,就要这么多单位管着,也没见管好!河堤上杂 草丛生,到处被挖得坑坑凹凹,垃圾遍地;河道里污浊不堪,飘满秽物,臭气熏天!这些单位的人难道都 是吃屎的吗?! 猫仔见暴眼停住脚不走了,就问:“暴眼,怎不走了?”暴眼吐了一口痰,说:“他娘的,不走了,回去 !” 他们就往回走。暴眼的心情一下子被那块碑给搞坏了。“他娘的,真想把那碑给砸了!”猫仔说:“别说 气话了,政府立的碑哪随便砸得?暴眼,还是说说你自己吧。你也该找个媳妇了。”暴眼长长地叹了一口 气,说:“我的媳妇,她远在天边啊......”猫仔说:“你是说那个秀,秀什么......”“秀英。她不会跟我了,我伤她 的心太深了。有多少次,我都想去看她,可我实在是鼓不起勇气。也不知道她生下了孩子没有,也不知道她 过得好不好......我,我对不起她啊......”“暴眼,别难过。她要是真爱你,她会来找你的。”“你说,她会来找我? 她真的会来找我?”“会的。”“那,我等她,我死等她!”暴眼紧紧地握着猫仔的手。 他的眼里闪着奇异的光亮,仿佛从那里面飞出了无数的萤火虫。 09 谢长根到县委宣传部报到的时候,他感到了曾名权部长那阴冷而又意味深长的眼神。曾名权是他的老领导 ,在老领导面前他还是有一些惶恐。自从上次曾部长的女儿进文化局受阻一事之后,他们几乎就没有过正 面接触了。 “谢书记,这么快就来报到了?”曾名权低头翻阅着案台上的文件,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其实不急, 什么时候来都行。” 谢长根是只身来报到的。邓书记一再强调,工作调动不要搞迎来送往的那一套。谢长根写完了那份报告, 办好了交接,就一个人来报到了。 “不好意思,曾部长,耽误了几天。”谢长根在沙发上坐下了,欠了欠身子,谦恭地说。 曾部长抽出了一份材料,不紧不慢地看起来:“没什么。你先到处走走,看看,熟悉熟悉工作环境。” 曾部长这样一说,谢长根就知道自己是被晾起来了。之后,谢长根多次找曾名权,他还是那句话:“不急 。你先熟悉熟悉工作环境。” 既然部里不给自己安排事,谢长根就自己找事做。他又开始跑陆水说唱艺术和民间故事的收集和整理了。 他又去了一趟徐沟村,听徐沟村的徐来发说,那个解放前从香港去了美国、会说唱艺术的徐吉祥就要回来 了!他一下子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久久地握着徐来发的手,说:“老徐,谢谢,谢谢你!他要是回来了 ,你一定及时通知我!” 10 徐吉祥一走下飞机,就被陆水县新县长皮名扬派来的浩浩荡荡的车队接到了香泉大酒店。在大洋彼岸的美 国创业这么多年,虽然有了些资产,在美国也称得上是富翁了,但他还是喜欢低调和节俭。面对这么大的 阵势和排场,他不禁拧起了眉头。 招待晚宴从下午五点半一直吃到八点多,前后上了三十六道菜,开了四瓶茅台酒。每上一道菜,徐吉祥的 嘴角都要抖动一下:“奢侈,太奢侈了!”皮县长说:“您客气,我们这是稍尽地主之宜。希望您以后有 空多回来走走。”徐吉祥说:“我就是想回老家转转,走走看看,不想惊动了你们,破费这么大,罪过, 罪过!” 吃过晚饭,皮县长就带着徐吉祥一行直奔县大礼堂。大礼堂早已安排了一场陆水地方戏《打桂花》的专场 演出。歌舞团的演员都到齐了,观众席也早已坐满,就前面正中的两排空着。大家都在焦急地等待着演出 的开始。 皮县长等人一到,舞台的大幕就拉开了。皮县长走上台去,拿过话筒,发表了二十多分钟的热情洋溢的讲 话,隆重欢迎徐吉祥的回乡。徐吉祥再三起身表示了谢意。 皮县长走下台来,徐吉祥小声对他说:“皮,皮先生——啊,不,还是叫你皮县长比较好吧。我冒昧问一 下,为什么不演出陆水说唱?”皮县长一怔:“陆水说唱?这个,大概,大概失传了吧?您想听?”徐吉 祥叹了一口气:“出去这么多年,萦绕于怀的,就是陆水说唱啊!丢了这么多年,不知还捡不捡得起来 —— 打起钹来敲起锣 你听我来唱一唱 陆水有个好歌谣啊 唱的就是石铺坡 石铺坡有个好女仔啊 女仔名字叫红萝 啊呀呀嗬 啊呀呀嗬 ......” 皮县长吃惊地看着他,说:“徐老先生,您会陆水说唱?”徐吉祥摇摇头说:“唱不好了,唱不好了!词 忘了,调也不准了......” 舞台上,锣鼓敲了起来,胡琴拉了起来,一对红男绿女舞着竹竿踩着碎步上台了,灯光全部打到了舞台的 中央。徐吉祥端坐着,一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11 终于回到了阔别四十多年的徐沟村。他没有让官员陪同,只带了一个随从。一连多日前呼后拥杯觥交错的 应酬让他疲惫不堪。 昔日的徐沟村不见了,被日本鬼子烧毁的废墟上建起了一栋栋整齐划一的青砖灰瓦的房子。村里的人也都 不认得了,只是乡音听上去还是那么亲切。 县里派来送他们的车停在村头。他下了车,就向村背后的祖坟山走去。 坟茔还是他离家时候的样子,只是墓碑已经陷下去了半截。一定是有人添新土了,不然恐怕早就成荒塚了 。他掏出手绢,把墓碑的字上擦了又擦,然后跪了下去。随从拿出冥纸和香,点上。 他站起身的时候,发现身后垂手默立着两个人。“您是徐吉祥徐老伯?”其中一个谦恭地向他伸出双手, 问道。他说:“你认识我?”“我是您远房侄子徐来发啊!——这位是县里的谢老师。” 谢长根上前和徐吉祥握手,说:“徐老,您好!听说您回来了,一直想拜见您,见您天天忙,又不好去打 搅。今天听说您要回徐沟,特意前来等候您。”徐吉祥说:“你找我有事?”谢长根说:“这个,不知道 你方便不?关于陆水说唱艺术的......”徐吉祥哈哈一笑,说:“这个,你算找对人了。只是,这么多年 过去了,留在脑子里的东西不多了啊......”徐来发说:“大伯,中午想请您去我家坐坐,吃个便饭,好 不?”徐吉祥说:“好啊!这些日子大鱼大肉,吃腻了口,去你家换换口味!” 一行人坐了县里的小车,向麦岭街而去。 12 他们的第一次相吻是在领完结婚证后的那个夜晚。那个夜晚月光清朗,凉风习习,他们在石铺镇与麻纺厂 之间的路上反反复复地走。小黑在他们身边窜来窜去。 马文娟很激动,一路上几乎都是她在说,猫仔听。她说她的童年,说她娘和太,有时也说到她爸。说到她 爸的时候总仿佛有一种恨和痛。 她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她希望猫仔能混上一官半职,她跟着鸡犬升天,然后挣很多的钱,过上人上人的生 活。她的目光投向深远的夜空,那里仿佛就是她向往的天堂。 她挽住猫仔的胳膊,说,哥,凭你的勤劳善良和聪明才智,你一定会有出息的。我太跟我这样说的。太说 她看人从来没有走眼过。 猫仔听她这样一说,不禁心里一沉。她对自己的期望值是不是太高了?他对自己的未来从来不敢有过高的 奢望,他就想好好地干自己的工作,孝敬自己的父母,将来结婚了,有了孩子,就培养孩子长大成人,然 后写写画画,自得其乐。 马文娟忽然不走了,一下子抱住了他。她湿热的嘴唇印在他的脸颊上。他一下子有些慌乱,他回吻了她。 他们紧紧地拥吻在了一起。 他忽然想起灯盏来,一会儿又是田甜。他觉得自己不是吻着马文娟,而是吻着灯盏,和田甜。他觉得自己 的想法很可鄙。自己都有人了,怎么还是想着别人呢?可他就是忘不了她们。她们的模样在他的脑子里不 停地晃。 他有了一种昏眩的感觉。他把马文娟紧紧地抱住了,他看见马文娟的眼里飞出了一群蝴蝶,羽翼洁白,荧 光闪闪,上下翻飞...... 13 猫仔和马文娟在农历八月十五结婚了。兽医站十二平方米的宿舍里放上一张床、一张方桌、四把椅子,和 其他一些生活用品,就做了新房。喜宴是在镇政府的食堂办的。本来是计划在粮站餐馆办的,这样可以省 一些钱。但餐馆太小,摆不了几桌席。 暴眼来了,他的身后还跟着一群孩子。每个孩子手上捧着一束鲜花。花是他们从路边的山上采来的。 听说有喜糖吃,孩子们争着要来,暴眼就让孩子们抓阄,抓到了才能来。 天还没有大亮,暴眼就骑了三轮车,带了六个孩子,出发了。沿途的山上有花,他们就停下来,一窝蜂似 的拥上山去采,你争我抢,看谁采的多。他们采的有桂花、茶花、紫荆花,还有其他一些叫不出名的花。 他们把花捧在胸前,脸上笑得比花还灿烂。 见到暴眼,猫仔感到胸腔里一热,忙上前和他握手。暴眼掏出一个袖珍收录机,递给猫仔,嘿嘿一笑,说 :“不知买什么礼物好。这个,不知道你喜欢不?”猫仔一推,说:“这个,太贵重了,你留给孩子们用 吧......”暴眼翻了一下眼皮,说:“跟洒家推什么!”猫仔只好收下了。 朱有志和几位多年不见的同学也来了,大家少不了一番闹腾。朱有志现在是副村长了。他还是骑着那辆后 面有一个硕大行李箱的嘉陵轻骑摩托车。 酒宴快散席的时候,吴铁头来了。他是一个人来的,一晃一晃地走,边走边拿草帽扇风。猫仔正在送先吃 完的客人出门,就看见了他。猫仔赶忙拉着马文娟迎上去,说:“铁头叔,您,您来了......娟子,快叫 叔。”马文娟叫了一声叔。吴铁头说:“不好意思,来晚了,不怪我吧?也没什么东西送你们,这个,你 拿着——”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方巾来,上面绣着一幅鸳鸯戏水的画,和“永结同心”四个字。吴铁 头说:“我让你婶绣的。我给她说过你。她夸你是好伢子呢。”猫仔用双手接过了。 婚宴上收到了一份神秘人送来的礼物,礼物是一钵开着两朵荷花的莲池的盆景。来人是半大孩子,说是猫 仔的朋友让他送来的。在礼宾席上搁下礼物就走了。 会是谁呢?为什么不肯留下姓名?是不方便留下姓名吗?弄得马文娟对猫仔也猜疑起来。 也许是酒喝得太多,也许是太累了,这一夜,马文娟对猫仔有些冷淡,也不说话,自己卷一条被子盖了, 一夜睡到天亮。 14 邓大嘴办公室的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电话是吴铁头打来的。吴铁头最近在几家国营企业暗访,情况触目惊心。陆水县最大的国营企业,原红旗机械厂,现开拓矿业机械有限公司,已经资不抵债,濒临倒闭。工厂已经停产,工人全部回家待岗。 电话是秘书小杜接的。吴铁头在电话那头说:“是小杜吗?我是老吴。我找邓书记!”小杜说:“哦,是吴书记。邓书记在开会。您有什么事?”“你赶紧告诉邓书记,让他快来‘红机’!几千工人聚集在厂里,把厂大门堵上了,在喊口号,唱《国际歌》!”红旗机械厂尽管改名了,人们还是习惯叫‘红机’。“皮县长没去厂里吗?”“打电话给政府办,说他去了省里,在跑撤县建市的事。”小杜嘟囔了一句什么,说:“好,我这就去找邓书记,给他说。” “...... 是谁创造了人类世界?是我们劳动群众! 一切归劳动者所有,哪能容得寄生虫?! 最可恨那些喝血的毒蛇猛兽,吃尽了我们的血肉! 一旦将它们消灭干净,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 几千工人聚集在工厂的广场上,每个人的脖子上都系着红领巾。退休的老工人站在人群的最前面,他们有的胸前佩带着各种奖章,奖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邓大嘴一来,就有人把工厂的大门打开了。他随吴铁头一起走进了曾经无比辉煌的厂区。没有了机器的轰鸣声,高大的烟囱也不再吐出青烟。他的脚步不禁沉重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工人阶级不是我们党的依靠和团结的力量吗?什么时候站到我们的对立面了呢? 工人们把邓大嘴团团围住了。“邓书记,救救我们厂吧!救救我们工人吧!没有了工厂,没有了工作,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还怎么活啊!” “邓书记,一个好好的厂,怎么就折腾成了今天这样?邓书记,你要好好查查啊!” “邓书记,听说县里整天在忙撤县建市的事,是这样吗?那我们工人的死活睡来管啊!” “邓书记,你要给我们主持公道啊!” “邓书记!” “邓书记!” 邓大嘴站住了,对秘书小杜说:“小杜,去,把在家里的四大家领导都喊过来,跟工人们对话!这个皮县长,倒是会回避矛盾!” 15 几部小车陆续地驶进了红旗机械厂的大门。县四大家领导都来了(县政府来了一个分管工业的副县长)。 吴铁头对邓大嘴说:“领导们都来了,我就放心了。我有事,先走一步了。”邓大嘴说:“好,你有事就 先走。回头我找你。” 广场上有一个露天的演出台,邓大嘴登了上去。县四大家领导也跟着登了上去。台下一片黑压压的攒动的 人头。 有人从台下递了一个喇叭过来,邓大嘴接过了,对着喇叭喊道:“厂长在不在?”台下有人喊道:“狗日 的,他躲起来了!”“工业局局长、经委主任来了没有?”小杜走过来,附在邓大嘴耳边说:“他们两个 跟着皮县长到省里去了。”邓大嘴骂了一句“操蛋”,顿时脸色就阴了下来。 “邓书记,我是厂里的老工人,我可以说两句吗?”一个胸前挂满奖章的老人挤到台下说。邓大嘴俯下身 ,向老人伸出手,说:“您说,您说。您到台上来。”老人费力地登上台,接过邓大嘴递过来的喇叭,说 :“那我就不客气,直说了!” 老人清了清嗓子,使劲地咳了几下,脸胀得通红,声音有些沙哑:“在这个厂还是一个作坊的时候,我就 在这里当学徒了。我在这个厂干了三十多年了。我是看着这个厂一步步发展壮大起来的。这个厂里的一草 一木,这个厂里的每一台机器,都像是我的家里人一样,它们在我心里是那么亲,那么暖......可是,邓 书记,听工友们说,这个厂就要倒闭了,破产了,是吗?” 邓大嘴看了一眼分管工业的副县长。副县长有些手足无措,吱吱唔唔地说:“这,这个......” 老人接着说:“都说工人阶级是企业的主人。可是,我们什么时候做过主人了?谁当厂长问过我们工人吗 ?!引进设备问过我们工人吗?!出国考察问过我们工人吗?!过年过节,想起我们工人了,给我们送米 送油。我们工人穷得要吃救济了吗?” 人们挥舞着胳膊,拼命地往台前挤,呼喊声此起彼伏。 “我们要求成立职工代表大会!” “把狗日的厂长抓起来!” “我们要工作!” “不能让工厂倒闭!” ...... 对话进行到中午一点多的时候,天忽然阴了下来,一大片云盖了过来。秘书小杜上前对邓大嘴说:“不早 了,该吃午饭了。吃过了午饭再继续吧?”邓大嘴说:“工人们情绪正高,不能冷了他们。再坚持一下。 ”正说着,豆大的雨点就落了下来,不一会就成了倾盆大雨。 工人们不肯走,都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雨水中。 一把伞举过了邓大嘴的头顶。邓大嘴把伞推开了,说:“去,给那位胸前挂满奖章的老人打上!” 广场上出现了一阵骚动,很快又平静下来。 雨水很快把所有人的身子都淋透了。邓大嘴举起话筒:“工人同志们,”他抹了一下脸上的雨水,“谢谢 你们!你们今天给我上了一堂教育课!你们今天说的,我都听到了!在这里,我向大家保证:一、县里立 即成立调查组,进驻你们厂,来一次彻底清查;二、对厂领导班子进行民主改选,由职工代表投票产生; 三,对企业目前状况负有责任的领导干部追究相关责任!” 人群中出现了一阵静默,然后开始四散开来。 邓大嘴望着散去的人群,喃喃自语:“他们还是不大敢相信我们啊......” 17 谢长根等一行四人坐上县政府的小车来到了麦岭街的真味烧鸡馆。餐馆是徐来发的老婆开的。招牌不很显 眼,位置也有些偏僻,但生意却是相当红火。餐馆里的几名女服务员都很年轻,打扮得很妖艳。 餐馆上下两层,徐来发引四人在二楼的一个包间里坐定。好半天,才上来一个系红兜的女孩,不紧不慢地 摆餐具倒茶。 隔壁的包间异常热闹,传来一片打情骂俏猜令划拳之声。徐吉祥的脸上有些异样。谢长根皱了一下眉头, 问女孩隔壁客人是哪里的,怎这闹?女孩说是县文化局下来的,就不说了。徐来发点了几个菜,让女孩快 上。徐来发不好意思地对徐吉祥一笑,说:“地方太小,没有好菜,委屈您了。”徐吉祥说:“哪里哪里 。这些时吃腻了口,还真想吃一点地道的乡土菜呢。” 菜上来了,一碗合菜面,一碗苕粉坨,一碗豆渣扣肉,一碗豆豉蒸小鱼,一碗炒苋菜,一罐老鸡汤。女孩 要来倒酒,谢长根接过酒瓶,说:“好了,没你的事了。我来。”女孩就退了出去。 谢长根边斟酒边说:“徐老先生,今天请您品一下家乡的石铺烧酒!”徐吉祥感叹道:“谢谢,谢谢!好 多年没有喝到家乡的酒了!”他端起杯,咂了一口,嘶嘶地吸了一口气,说:“还是家乡的酒醇,家乡的 酒香啊!” 于是,大家纷纷起来跟徐吉祥敬酒。 敬了一巡酒,谢长根伸了伸筷子,说:“徐老先生,都是家乡菜,您随意。”徐吉祥说:“不客气,不客 气。”谢长根说:“前几天您忙,没敢打搅。这次赶来见您,就是想向您打听一下陆水说唱的事。您还记 得一些吧?” 徐吉祥做了一个谦让的动作,说:“唉,记不大清了。要是还早几年,也许还记得一些。现在人老了,记 性不行了,好多词和调都忘了。” 谢长根说:“您这次回来,能不能多呆些时日?” 徐吉祥说:“不行啊,签证是有时间限制的。这次回来,是想在家乡投资一个项目的。转了一圈,有些失 望啊。明天,最迟后天,就得走了。”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徐来发赶忙端起杯,说:“老伯,我代表徐沟全村人敬您!” 大家又客客气气地彼此敬起酒来。 徐来发边劝酒,边打探徐吉祥在美国的一些情况。徐吉祥不肯多说,徐来发只好作罢。 这顿饭就吃得有些寡淡。 临走的时候,谢长根从包里掏出自己编著的三本书,送给徐吉祥,算是赠别的礼物。 徐吉祥接过去,翻了一翻,顿时脸色赤红,激动地说:“谢,谢先生,您这几部书,真是太宝贵了!太宝 贵了!我一定带会美国,好好研读!” 谢长根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说:“您过奖了,过奖了......” 18 三天后,皮县长领着一班人从省城回来了。他回来的时候满面红光。邓大嘴从秘书那里知道皮县长回了, 就主动去找他。 皮县长有些看不起邓大嘴,认为他书记没有书记的样,端不起架子,缺乏应有的形象。所以,遇上什么问 题,皮县长从不主动去找他,每次都是邓大嘴主动。 邓大嘴虽然也为皮县长的冷淡和倨傲无礼而愤愤不平,但为了工作,他把个人的情绪放在一边。 邓大嘴来到皮县长的办公室,敲了敲门就进去了。皮县长的办公室是虚掩的。皮县长正在打电话,他一边 在桌上敲着手指一边说:“项目的事要抓紧。你要灵活一点嘛。该打点就打点嘛。什么?企业整改?先放 一放。我说了,先放一放,出了事我负责!好,就这样。”他略微欠了欠身,向邓大嘴点了点头,说:“ 这个经委主任,太没有魄力!邓书记,你找我有事?对不起,让你久等了。你看,一回来就这多事。” 邓大嘴在沙发上坐下,说:“我来,是跟你通个气。现在,国营企业的形势很严峻啊!红旗机械厂的事你 知道吧?就是现在的开拓矿业机械有限公司。工人们封了厂门,在工厂里唱《国际歌》啦!” 皮县长说:“有这事?” 邓大嘴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说:“我建议你把撤县建市的工作先停一停,把工作重心放到企业整改和农村 工作上来!” 皮县长站起来又坐下去,显得烦躁不安:“你说停就停啊?已经从省里得到确切消息,上面快批下来了。 你叫我怎么停?!” “皮县长,跟你商量一下。目前我县的经济和社会形势十分严峻和复杂,有些问题到了迫在眉睫了。我征 求了几位老同志的意见,想在近期召开一次县委扩大会议。你的意见如何?” “邓书记,你是不是患上焦虑症了?目前的困难是有一些,但等我们的国际粮农项目跑下来了,撤县建市 批下来了,我们的情况就会根本好转!不要动不动就召开县委扩大会议!工人们唱唱歌,喊几句口号,没 什么要紧。要唱就让他们唱去。不要孩子一哭闹就给糖吃。邓书记,对不起,我还有事,就不陪你坐了。 ”说完,就收拾起他的黑提包来,做出要起身离开的样子。 邓大嘴说:“这个会议,我已经征求了各方面的意见,你同意要开,你不同意也要开!” “那还征求我的意见干什么?你们开好了!”说完,皮县长拿起桌上的真空保温杯,拎起包,出了门。 19 吴铁头推着自行车走进了工厂的大门。门卫值班室的人在悠闲地看着电视。他们对吴铁头的进入视而不见 。 红旗机械厂还是十多年前他来参观时的样子。尽管名字改了,但厂房还是原来的厂房,宿舍还是原来的宿 舍,只不过把大门的门楼改了,改得巍峨壮观了,门牌换成了琉金的。广场的绿化带里杂草丛生,有人在 厂区里种起了蔬菜,还有人养上了兔子。 厂里有一个劳模他认识,在全县的劳模表彰会上,劳模胸佩红花上台作过报告。会后吴铁头去参观他们的 厂,专门去看过他。他姓杨,吴铁头叫他杨师傅。那时候,吴铁头也是县里的劳模,还是石铺养猪场的场 长。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杨师傅还在厂里工作吗?论年龄,他也许该退下来了吧?仅仅是一面之缘,他还会记 得自己吗? 吴铁头走向了记忆中的那栋青砖红瓦的职工宿舍。宿舍前的垃圾堆成了小山,一大片污水几乎浸到了宿舍 门前。很多人家的门上都挂着一把锁。显然这些人家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 他敲响了杨师傅家的门。门内传来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静了一会,然后是哗啦啦的声音,好像什么东西 被掀翻了。 吴铁头喊了一声:“杨师傅,在家吗?” 屋里应道:“谁?” 吴铁头说:“杨师傅,我是石铺养猪场的老铁头啊。我来看看你。” “老铁头?你真是老铁头?你不来看我,我可还是记得你哩!你官当大了,我一个小老百姓也不敢去打搅 你。你进来吧,门虚掩的。” 吴铁头推门进去了。屋里很暗,混合着垃圾和烂菜叶的味道。 “老铁头,你坐。灶台上有热水瓶,你自己倒茶。一会老婆子回了,你就在这吃饭。” “不客气。杨师傅,你的腿......”吴铁头慢慢适应了屋里的昏暗。他的脚踩在什么东西上,俯下身一看 ,是棋子,撒了一地。还有棋盘。他把它们一一拾起来。 “唉,不提了,让那帮畜生......给打残了......” “什么人,敢这样猖狂?!”吴铁头在床边上坐下来。 “唉,不说了。说了又有何益?我现在是一个没有用的人了。老铁头,谢谢你来看我......” 吴铁头抓住了他的手,说:“老杨,杨师傅,你要说,你一定要说!” “我想说,只怕,我说了,我和老伴的晚年,就不得安生了啊......” 20 杨师傅在被打残住院的日子里,他几次要跳楼自杀,都被老伴、同病房的患者和医护人员拉住了。他不让 工友们来看他,也不让亲戚来探望,他对任何人都避而不见,整天用被子蒙着脸。一个堂堂的劳动模范, 竟落得如此田地!这种羞辱是巨大的,灭顶的。他觉得自己再也挺不过去了。老伴的眼泪也抹不去他的绝 望。 后来出院了,老伴让他信佛,他不信佛。他自己和自己摆象棋。他有好多年没有下棋了。他棋臭,脾气又 坏,没有人愿意和他下。最后一次下棋还是十多年前,他刚当劳模的那阵子。好多人都乐呵呵地陪他下, 暗暗地让着他。就是跟吴铁头下的那一场,让他从那以后不再下了。那次是吴铁头来看他,两人聊了一阵 ,他就摆开了棋盘,要和吴铁头撕杀。两人互不相让,你来我往,吴铁头竟把他杀得片甲不留。他把棋盘 一掀,说,不玩了,不玩了!以后好多年,他再也不摸棋。 他要摆棋,老伴就让他摆。他的心情也渐渐地好了起来,人也变得与世无争了。 老伴一进门,就听见有人在和老头子说话,便说:“是暴眼这伢子又来了?这天天来看我们,叫我们如何 过意得去?”她提着一个篮子,蓝子里装着几条蔫黄瓜和几棵叶子发黄的大白菜。 吴铁头站起来,说:“老嫂子,你还记得我吗?” “哦,我还以为暴眼这伢子又来。”她把吴铁头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摇了摇头。“你是?” “我是老铁头。你想起来了吗?” “哦,想起来了!一晃十多年了,你还记得我家老头子啊。就是那次你和老头子杀了棋后,老头子的坏脾 性改了不少。” 他们聊了一些彼此的近况。吴铁头把这些年自己从养猪场场长到兽医站站长、从公社副书记、书记到畜牧局局长,到后来退居二线当巡视员又回到石铺,以及现在又到了县纪委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对杨师傅说了。杨师傅说,我这十多年,在红旗机械厂没挪过窝啊。两人一阵感叹。当吴铁头问到厂里的情况时,杨师傅的老伴叹了一口气,说:“没指望了,就是神仙来了,也没指望了......” 杨师傅说:“除非......”杨师傅欲言又止。 “除非什么?”吴铁头紧追着问。 “除非来一场——”杨师傅做了一个翻转手掌的手势。 吴铁头不禁吸了一口凉气...... 21 不管是多忙多累,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也不管是多晚,暴眼每天都要去杨师傅家看看。有时是帮他们拉 煤,有时是帮他们买米买油,有时是陪杨师傅下两盘棋,有时在餐馆带两个菜,和他们一起喝酒。看着两 位老人,暴眼时常想,要是娘也在身边,该有多好啊。可是娘不肯来城里,她就想守着家里的那栋二层毛 坯房,过安静平淡的日子。 暴眼跨进杨师傅的家门的时候,杨师傅正在向吴铁头劝酒。他们喝的是石铺烧酒。酒是暴眼从石铺酒厂打 来的散酒,盛在一个大陶壶里。 暴眼拎着半斤猪头肉和一袋花生米就进了屋,“嘿嘿,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吴老您也在这里,洒家陪您喝 两杯!”说着就把菜往小方桌上一墩,大喇喇地坐下了。 杨师傅说:“暴眼,你怎认得老铁头?” 暴眼就把如何认得邓副县长,又如何在邓副县长家被砸的时候,和吴铁头等一班人拼死保护的前后经过对 杨师傅说了。 杨师傅说:“我也听说过邓副县长家被砸的事。是我老婆子回来告诉我的。老婆子说,那天街上好多人, 有挥着拳头的,有拿着石块的,都往邓副县长家涌,公安都挡不住啊。有几十个环卫工人,还有几个干部 ,其中还有一个缺条腿的,他们手拉着手,要保护邓副县长的家。后来他们被冲散了,倒的倒,伤的伤, 邓副县长的家就被砸了......我老婆子回来就哭了。她说邓副县长是好人,还帮她背过垃圾哩。是邓副县 长来厂里走访贫困职工时她才晓得他是副县长哩。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贪官,打死她都不信。暴眼,那天 你和老铁头都在,你们怎不拦住那帮疯狗呢?” 暴眼红着眼眶对吴铁头说:“吴老,您不觉得这件事里面有问题吗?” 吴铁头没有回答。 “红旗机械厂,真的没有指望了吗?”吴铁头像是自言自语。 “抢劫啊,赤裸裸的抢劫啊!县里又建了一个私人的红星机械厂,你知道吗?厂里的机械拆卸了运出去, 当废品卖给了废品回收站,那些人再从废品回收站买过去组装成新机械。国家的资产就这样流进了私人的 口袋!” “是这样的吗?真是这样的吗?!”吴铁头瞪圆了眼睛。 “我知道,那家废品回收站靠收购这些机械,发了大财!”暴眼说。 吴铁头猛地搁下筷子,霍地站了起来。他的腿忽然一阵剧痛,他忍住了。“这,这如何了得?!我这就去 红星机械厂看看!” 22 吴铁头走了,暴眼站起身,也要走,被杨师傅拦住了。杨师傅说:“你怎么也要走?”暴眼说:“我得赶 紧回去。我不在,孩子们就无法无天。” 杨师傅的老伴送走了吴铁头和暴眼,回到屋对杨师傅说:“唉,饭也没吃好,都走了......”杨师傅说: “我看老铁头,还是那个火爆脾气,现在又进了纪委那地方,只怕......”老伴说:“老天有眼,善恶分 明。菩萨会保佑好人的。”她闭了眼,合上双掌。杨师傅向老伴招招手,说:“老伴,你过来。床底下有 个木箱子,你把它拉出来,打开,里面有个红本子,你拿给我看看。” 老伴打开箱子,在箱底翻找出了那个印有毛主席头像和劳动模范字样的笔记本。杨师傅双手接过去,抚摩 着依然鲜亮的封皮,说:“老婆子,这个本子,我看得比我的生命还重要。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或者我 出了什么意外,你就亲手把它交给老铁头。这个本子,我一直想交上去,可一直不敢交。交出去了,说不 定,我,还有你,都会......我这辈子,是一个没用的人,也没有攒下什么钱,到老了,还要拖累 你......老婆子,你记住了吗?” 老伴说:“我不识字,也不知道你本子里记的什么。既然,它和你的命一样重要,我答应你,我会做到的 。你不要胡思乱想......”老伴坐到床头,握住他的手。 她哪里知道,这一刻,他的心里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23 杨师傅早就想把本子交上去了。可是,该交给谁呢?谁可以托付呢?他曾想交给厂党委,但厂如今烂成了 这个样子,他还能相信他们吗?或者,交给他们的上级?厂现在这个样子,难道上级没有责任吗?上级就 能够相信了吗?谁又能保证他们不是一丘之貉呢? 自从被殴打致残,退下来以后,他一直在屈辱、痛苦和绝望中挣扎,度日如年。当年响当当的劳动模范, 在生产一线干了二十多年,因身体原因才调到门卫,如今却是这种下场!这些苦闷和憋屈又能向谁诉说? 但是,回过头一想,相比这么大一个厂,几千工人,他们的日子都不好过,个人的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这次见到了吴铁头,他的心里忽然间敞亮了。老铁头不是在纪委吗?这件事他应该能管。他目送着吴铁头 走了,他悬着的心落地了。老铁头是可以信赖的人!他从老铁头坚毅的目光里看出来了。可是,老铁头, 知道这潭烂泥有多黑多深吗? 一连多日,他都是趴在床上,把那个本子又整理誊抄了一遍。他一个字一个字工工整整地写,有一个错别 字或者涂改,他都要撕了重写。誊抄完了,他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确定没有任何错漏后,他咬破了手 指,在每一张纸页上按下了血红的手印。老婆子见他这样,摇摇头,也不打搅他,知道他在干一件重大的 事。 终于可以大敞一口气了。忽然听到了敲门声。这些日子他的耳朵特别尖,外边一有声响,他就把本子和誊 抄的东西藏起来。 老婆子去开了门。是吴铁头来了。他推来了一把轮椅。老婆子疙疙瘩瘩地说:“吴、吴书记,你,你这是 ......快,快进来。” 吴铁头呵呵两声就推着轮椅进了屋。“别叫我吴书记,还是叫我老铁头吧。这轮椅,是我那婆子用过的, 现在她好了,不用了,放着也是放着。我看杨师傅腿脚不便,不如给他用,呵呵,也算物尽其用!”吴铁 头把轮椅推到杨师傅的床前,说:“杨师傅,你来试试!” 见是吴铁头,杨师傅马上恢复了常态。可见到推到自己面前的轮椅,他马上又惶恐起来:“老、老铁头, 这、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消受不起啊......” 吴铁头把杨师傅扶到轮椅上,推着他在逼仄的屋子里转了两圈,嗬嗬一笑,说:“杨师傅,还行吧?” 杨师傅忽然感到喉咙堵得好痛,眼眶也湿润了:“好,好嘞......老、老铁头,不要你推,我自己 来......” 杨师傅把轮椅摇到床前,把一叠稿子递给吴铁头,把手抚在上面,说:“这个,给你。它像我的身家性命 一样。今天,我把它托付给你了!” 吴铁头双手接了过去。他感到了它不同寻常的分量...... 24 触目惊心!厚颜无耻! 吴铁头在办公室里看完了杨师傅交给他的那份材料,不禁猛地拍了一下桌子!这班人太猖狂了!几乎是明目张胆地对国家资产的抢劫! 怎么办?是把材料交给调查组还是直接交给邓书记?调查组的人可以信任吗?直接交给邓书记,是不是违反了组织原则?邓书记身上的压力够大了,不能再让他分心了。对,自己把它担起来!不管前面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都必须义无返顾! 回到家,魏紫槐接过他手里的包,嗔怪地说:“自从去了纪委,就从来没有看到你有个好脸色过。你看,今天又是铁青着脸!”吴铁头一甩手,吼道:“别烦我!”魏紫槐也不生气,把包放到案台上,轻柔地说:“老铁头,今天有好事告诉你。”“什么好事?你能有什么好事!”“你猜。”“猜不着。有事快说!”“牧工商公司的宋经理要我到他们公司去当仓库管理员。你说,是好事啵?” 吴铁头呼地坐到客厅的旧沙发上,指着魏紫槐说:“你好糊涂!牧工商公司的问题大了!有人把告状信都投到纪委来了!他宋经理为什么这时候要你到他们公司去?还不是因为你是我老婆,他们拿你当挡箭牌,你知道不知道?!” 魏紫槐气呼呼地说:“那你说,我怎办?你又不给我找事做,又不让别人给我安排工作,你让我憋死啊?!” 吴铁头说:“憨子都能找到事做,你找不到?” “憨子,憨子,憨子在给人家卖苦力,你知道不知道?”魏紫槐也气呼呼地在沙发上坐下。 吴铁头埋下头去,说不出话来。他的眼圈顿时有些发红。 一时间,两人都相对无言。 良久,吴铁头说:“憨子这伢,我对不起他......现在让他吃些苦,将来对他有好处......” 魏紫槐站起来,说:“吃苦,吃苦,你总是让他吃苦,这苦几时吃到尽头?!” 25 年末岁尾了,修桥工作也进入了尾声。看着初具雏形的团结桥,庚庆终于可以长嘘一口气了。 从修桥工地回到家,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了。他看见门口停着一辆自行车,一问桂花,才知道是吴铁头来了 。桂花说:“他来了,坐也没坐,借过一把锄头和镰刀,就上山了。”庚色说:“天色不早了,他上山干 什么?”桂花说:“他早来了。他说是去给老蟹修墓。”庚庆不再说什么,提了一把锹,也上了山。 庚庆赶到的时候,老蟹的墓地已经被修整一新。吴铁头盘腿坐在墓前,似乎在喃喃地说着什么。庚庆放轻 了脚步,默默地伫立在吴铁头的身后。 吴铁头埋下头去,好半天没有说话。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满眼都是泪水。他从口袋里缓缓地掏出一小瓶酒 ,洒在了墓前,然后把空瓶装进了口袋。 “老蟹,我的老首长,明年这个时候,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来看你......要是我还活着,说明我们的党,还 有指望......要是我来不了了,那......”吴铁头的上身匍伏在了地上,整个身体在颤栗。 庚庆扔掉铁锹,上前把吴铁头扶起来:“铁头,你刚才说什么?你说明年......” 吴铁头回过头,见是庚庆,便握住了他的手,说:“庚庆,实不相瞒,我去了纪委,接了一个......大案 子,一个让整个陆水都要翻腾的案子!我来看望老蟹,是想从他身上得到信仰的力量。老蟹同志是我的老 首长,我心里一直铭记着他。我想给他修一个公墓,墓的四周栽上松柏。我想和你们支部商量这件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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