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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时,仅有3斤,别人都说养不活,差一点就扔掉了。母亲舍不得,一口汤一口药将我喂养。那时父亲不在家,他是个右派,正在颠沛流离。体弱多病的母亲独自拉扯着我们三姐弟。在老家与医院往返的路上,我们悄然长大。 我七岁开始读书了,父亲的形象才渐渐清晰起来。他高高的额头,挺挺的鼻梁,宽宽的肩膀,一双厚实的手长满老茧。他总是常年在外,奔波在陕西、西昌和大凉山一带的高山野林中。他是一个养蜂人。 养蜂是我家祖传的手艺,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父亲14岁时,接过这门手艺。在“食堂化”年代,吃饭都成问题,父亲家姊妹多,他排行老大,养家的担子自然落在父亲肩上。当时的人民公社办了个养蜂场,父亲承包了几箱蜜蜂。刚好那年我国大部分地区遭受旱灾,蜜源不好。蜜蜂在宝鸡全部饿死了,全部责任担在父亲一个人身上,还背上投机倒把的罪名,几年间都有家难回。他只是在逢年过节时,晚上偷偷回家看看我们,抱一抱熟睡的姊妹,留下一点点口粮,趁天还没有亮,挥泪匆匆地离去。后来没法,为了维持生计,父亲逃到大凉山,帮别人养蜂。在一户好心人的帮助下,繁殖了十余箱蜜蜂,这给了他很大的希望。他计划着,一年下来,就能把集体的蜜蜂赔上,还会略微有点节余。为了这份希望,父亲继续背井离乡、风餐露宿。 养蜂看上去是走南闯北,追逐春天,酿造甜蜜,非常美好。其实背后却充满辛酸、茫然和无奈。尤其在那个年代。 有一年,在西昌,看着一望无际的油菜花海,父亲心里美滋滋的,巴望着丰收来临。奈何风云不测,老天却是连绵阴雨。父亲只好搬着他的蜂箱,翻过秦岭到陕西一带追槐花赶荆条。可是那边天公也不作美,旱得厉害,蜜源植物可怜地活着。父亲不堪重负,只有祈求上天,来场大雨吧。上苍怜悯,一阵响雷,紧接着下起倾盆大雨。虽然接连下了两场雨,可是,贫瘠的山坡,雨水还没有来得及渗透,便顺着山沟流走了……蜜源植物只稀拉拉开出几朵花。一年下来,只挣得一点小小的家当,留够蜜蜂过冬和开春的养料,就没有什么剩余了。 第二年,听说大凉山的蜜源好,父亲和其他养蜂人组织了一个车皮的蜜蜂连夜赶往西昌。谁知中途突遇山洪,成昆铁路塌方。火车前九节车厢全部掉入乌斯河中。父亲坐的第十节车厢悬在河边。人逃过一劫,蜜蜂却死了大半。 高高的山梁上,一位胡子拉茬的汉子吧嗒吧嗒吸着旱烟,鞋子上裂开了一道口子,仿佛家里孩子嗷嗷待哺的嘴巴。我的父亲总是那么地孤独和无助。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是成群飞舞的蜜蜂。父亲常常带着我在蜂场来来往往。每到过年过节,蜂场就是我的家。养蜂人都成了自家的亲戚。彝族干爹干脆给我取了个彝族名字“呷娃”,也有叫我“蜂二代”的。不管叫我什么,都觉得亲切和温馨。 长期在蜂场生活,感觉养蜂人像大山的岩石一样质朴。他们的眼里总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孤独和忧伤。百无聊赖时,父亲爱哼着走调的“花儿”小调,或者架上一副深度近视眼镜,捧着一本泛黄的养蜂杂志。有时,还拉起并不熟练的二胡,要我们跳上一段。日子是艰苦的,也是快乐的。 到了八十年代中期,国家鼓励农民发展养殖业,养蜂的人多了起来。父亲终于可以大胆地回家了。那时,父亲扩大了养蜂养殖规模,还总结和摸索了一套独到的中蜂养殖技术。他把技术无偿的传授给许许多多的家乡人。无论春夏秋冬父亲奔走在高山、平原,成就了许多养蜂创业者的梦想。他也成为那个时期出名的“专业户”和“万元户”。县里开养蜂大会,他被推选为会长。后来依托协会成立了省内首家民营蜂业公司。蜜蜂产品终于可以推向更大的市场。 有一天,母亲去医院再也没有能回家了。从医院带回来的只有母亲的衣物和一张身份证。望着母亲的照片,眺望那条回家的路,我们多么希望能早日见到父亲熟悉的身影。一天,二天,父亲终于回来了。他没有流泪,哽咽着安抚我们快快长大…… 1988年我通过了公招。当通知送达家中时,一家人都很高兴。父亲很严肃地给我立了两条规矩:不准吃钱,身体要好。也许是出生在养蜂家庭的原因,从小父母就教育我们要勤劳、自立、善良、感恩,这八个字成了我们的家规家训。随着阅历和年龄的增长,我领会了父亲的教诲。“与人便,便与己便”,“学会感恩和付出,懂得珍惜和拥有”,父亲的这些话让我受益很深。 几十年过去了,我辗转在乡镇和机关,长期在一线岗位负责独当一面地工作。我一直谨记父亲的教训:廉洁奉公、恪尽职守。在弘扬传统优秀文化的今天,我又接过父亲的手艺,从店购到网购再到蜂语沙龙,把这份带给千家万户甜蜜的事业做成文化的产业。 今年,我的父亲84岁了。一次,因突发疾病住进了医院。躺在病床上,输着液。到了傍晚,父亲突然急着要回家,我们只好送他回来。后来才知道他是放不下他养的蜜蜂。看着他一双插着流动针管,本来就一直颤抖的双手,看着他仔细地观察每一个蜜蜂,作为子女,我们很心疼。望着父亲的背影,童年的记忆涌上心头。我终于深深理解了唐朝诗人李商隐歌颂蜜蜂诗的意境:“无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夕阳西下,父亲又推着他的三轮车出发了,他要去卖他的蜂蜜。晚霞中,他佝偻的背影,蹒跚的步伐,消逝在黄昏中,越来越小……父亲仿佛是一只蜜蜂,一辈子,不知疲倦地飞着,飞着。 一点一点地老去,老去…… 杨启军,男,大学本科毕业,1967年出生,现在彭州市政协工作,任经济农业委员会副主任。从小在养蜂场长大,出生养蜂世家。与蜜蜂有很深的情缘。参加工作后,一直在党和政府部门担任领导职务。彭州市作家协会会员。近年来, 先后在省,成都市和彭州市多个媒体发表《人民调解在基层》,《挺进银厂沟》,《榜样引领我们前行》,《你是我的牵挂》,《梦想支撑平凡人生》,《我和父亲的蜜蜂情缘》,《渐远渐小的背影》,《团结协作才能奏出最美的乐章》,《良医治未病谈正风肃纪》,《追花的赶蜂人》,《蜂文化对联集》,《蜂舞人间》等多部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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