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雕刻的城市印记 2017年草堂读诗·成都迎春诗会作品选登

滇池与郑和

梁平

五百里海的梦，

把一个人的名字斧凿成船，

漂洋过海。

史记的笔跳过了章节，

忽略了这个记载，

忽略了这人在滇池的胎记，

那是滇池的蓝和天的蓝。

天的蓝有多宽，

梦里的海就有多远。

注定举世无双的远行。

海上了无人迹的六百年前，

还没有好望角的比达·伽马，

没有美洲新大陆的哥伦布，

大明王朝的一千只帆，

从这人的手上升起。

七下西洋，宛若闲庭信步，

亚非海岸和岛礁的眼睛，

都聚焦在帆上了。

那些惊恐，那些警惕，

那些四处奔突仓皇而逃的背影，

那些剑拔弩张严阵以待的敌意，

在滇池蓝一样的清澈里，

在滇池波一样的温情里，

手语可以解冻，可以冰释，

郑和的和，一枚汉字，

和了海上的风，海上的浪，

世界第一条航海之路，

和了。

最初的五百里的海，

在高原上，就是浩瀚。

昆阳月山西坡的那人，

就是滇池的一滴，

固执地泛滥。

为海而生，

最后为海而死。

大西洋海的蓝、滇池的蓝，

还会一万年蓝下去，

我知道，那人还在。

梁平，著名诗人。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四川省作协副主席、成都市文联主席、成都市作协主席。写诗近40年，出版诗集10部。

关于底气

张新泉

一般的气息

用来维持

日常之需

呼吸自如的我们

或肺门大开

或吐气如兰

有兴趣的时候

吹口哨吹泡泡糖

顺便吹翻

对方来犯的

纸人纸马纸飞机

底气是另一回事

底气在丹田以下

沉稳，结实

对上述日常活动

从不参与

底气丰沛的人

常在谷中散步

随手摸摸树上的文字

花就开了

当鼓噪之声盈耳

底气丰沛的人

在南山的菊花上

悠然睡去

张新泉，著名诗人。著有诗集《野水》《人生在世》《鸟落民间》《张新泉诗选》等。作品曾获四川文学奖，首届鲁迅文学奖，第五届郭沫若诗歌奖。

春天

龚学敏

在藏历中怀春的河，小巧，声音好听，

在我熟悉的地方，秘不示人。

鸟把羽毛插在水透明的枝上，

颂经的水开始朝上生长。

村寨在树丛中越来越小，壁上的莲花，

像是被风渐渐吹大的那句犬吠。

藏民把梅花鹿的面具戴在女人涉过的河。

漂在河面说话的珊瑚，和来自吐蕃的时间，

正在抚摸插页中射过的箭，与月光

陈年的怀孕声。

迎春花坐在最后一枚雪花的门槛上读书，

枝头厮守着高处的水。

藏语引领女人们的合唱，阳光是歌子

疾走在大地上的影子。

枝头们的水在天空写字，

炊烟是开始怀春的鱼。

春风一度，青稞的种子在背水的路上摇晃，

所有的路开始婀娜。

春风二度，我在一夜之间的河中素食，

给你们描绘无尽的树，草，或者爱情。

三度之后，河水丰沛，

我用周身的风韵，绽放花儿朵朵。

春天，是我用诗歌熟悉过的村寨，那声犬吠，

还有背水时和我说话的女人，已经来了。

花朵们沿着我指引的河谷，可以开到天上。

可是，被春风招惹的我，

已经比水还老了。

龚学敏，著名诗人。四川省作协副主席，《星星》诗刊主编。已出版诗集《幻影》《雪山之上的雪》《长征》《九寨蓝》《紫禁城》《钢的城》等。

除夕夜

刘红立

写字楼

寂静得发慌

过道，感应灯默然

建筑工地

在一个早晨悄然失语

看门的烈犬和门前摊点

杳无踪影

稀疏的几只拉杆箱

张皇，左冲右突

挤压地下地上的轨道

路边店急于打烊

酒过三巡

说起一个朋友，喉咙发哽

一抹英雄泪，仰头

浇凉烫灼热的胃

掏出手机喊话

含混不清，被挂断

微信不断呕吐

一段一段旧怨新悔

一股一股咸泪酸水

来不及了

喷涌在路边垃圾桶旁边

除夕夜

有几个虚拟的城楼正在观山景

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怎么撩开城市灰黑幕布

刘红立，笔名老房子，著名诗人。中国检察官文联文学协会副会长，四川省检察官文联主席，四川省作协全委会委员。作品入选多种诗歌选本，数获全国奖项，出版诗集1部、合集2部。

今夜

尚仲敏

今夜，你若在天涯

我必在海角

今夜，你若仰望天空

我必细数繁星点点

今夜，大海波澜不惊

城市灯火通明

今夜，我若心事重重

你必寂寞无声

今夜，你若牧羊归来

我定策马奔腾

今夜，当你蹚过山间小溪

我必在故乡的田头驻足远望

今夜，你若在倾听

我必在欢唱

今夜，你若在痛饮

我必千杯不醉

今夜，你若行走江湖

我必除暴安良

今夜，你若安好

我必美梦

今夜，世界越来越小

回家的路越来越长

尚仲敏，著名诗人。1980年代大学生诗派的运动领袖和代表诗人之一，曾创办《大学生诗报》，后参加非非主义等诗歌运动。

上帝的午餐

喻言

站在福斯湾南岸

北海的风犹如千万根银针

透过厚厚的冬装

扎遍浑身七百二十个穴位

视线无限延伸

直抵千里之外的挪威海

微微起伏的海面

像一张巨大的蓝色餐布

上面空无一物

而我已饥肠辘辘

阳光从南回归线照过来

遥远的旅途让它柔软无力

无法烤熟一条搁浅的三文鱼

来自东方的食客

背靠苏格兰南部低地的峭壁

安静地等待正午时刻的来临

此刻，是否应有一个穿花格短裙的男人

吹响嘹亮的风笛

此刻，是否应有一群戴着羊毛披肩的女人

跳起热情的凯丽舞

此刻，整个福斯湾是否应该灌满醇香的威士忌

此刻，远方盘子一样的岛屿是否应该随着缓缓的波涛

奉上烹熟了的蓝鲸、白鲨以及可爱的海豹点心

最后送上一只取自北冰洋万年冰山的巨大冰淇淋

只是，亲爱的上帝，我已腹鸣三响

预计中的美食依然未至

我至今未曾倒下，全靠东方的哲学安慰自己

祖国不能给予我的，上帝也无法给予

失望的思想者走回丛林

喻言，著名诗人，出版有个人诗集《批评与自我批评》。

玩偶

阿库乌雾

你是我身体的另一种形式

黄昏，从你的头顶降落

你的头顶据说是乌鸦的故乡

而黎明，这世上最为丰富稀珍的物质

却从你的脚趾间不断延伸

用你的形体来完成对这座大城市的雕塑

该多好

我试图用最古老的遗骸

磨砺成锐利的银针

以道路和方位为线

来缝合人世间灵肉的裂痕

我极力寻找我的异体

插进这座城市深处

哪怕只充当一块砖石、一个窗口

一颗按钮或一根深埋地下的电缆都行

我只在乎抽出我的真身

于这座古城若即若离

互为玩偶呵

你身体残存的器官

阳光的底片上渗出一滴血

我的身体里藏有一粒沙

玩偶，应该是一种液体运行的声律

是浣石成沙的过程

互为玩偶呵

你城市夜暮下的凹凸

阿库乌雾，汉名罗庆春，文学博士，彝、汉双语作家，先后出版《冬天的河流》《虎迹》等彝文作品，开彝文现代诗之先河。汉文、汉英、彝英对照版作品有《走出巫界》《阿库乌雾诗歌选》《Tiger Traces》（彝英）《神巫的祝咒》《混血时代》《凯欧迪神迹——阿库乌雾旅美诗歌选》（汉英）等，现为西南民族大学彝学院院长。

罗兹的梦

邓翔

我很久没有碰过

她丰腴的上身斜靠在椅子上

梦见了一个清晨

在一个阴暗的房子里，我们不得不

将生锈的门窗钉严

抵御嗡鸣的虫蚁

黑色的湖面上，燕子低飞

飞快地剪着呕吐过的云彩

“你也与那长者发生过关系吗？”

如今他已经死去。

在一个十一月的雨天里

儿女们已经流落到不知地名的天边

“他们自己会操心自己的生计”，你会这样说

我僵硬的膝头开始为我们的疏远道歉

而现在，你讲着波兰语，语气决绝

“父辈们的话我们已不会再讲，

那些死去的亲戚也不知了去向”

可水中的刀划破不了你白皙的皮肤

就好像我多年穿过的衣服

走过霜冻的大桥

此刻墙上水管里嘶嘶的水声

和你说着同样的话语

我爱你多年

邓翔，著名诗人。欧盟让·莫内讲席教授，1983年7月与友创办大学生诗歌刊物《第三代人》，成为“第三代”诗人的宣言和最早的诗歌文本。著有个人诗集《废园的植物》，现在四川大学经济学院任教。

比如：春天

孟原

你我生来并不相关

因为有春天

我们才彼此相融

各自才把忍了一冬的火焰

喷在一起燃烧

既化了雪又暖了心

我们努力用口中的承诺

去吹绿那些枯枝，

吹一个像样的春天。所以

我拿春天来作爱你的理由

从现在起

风低吟而过你的左耳有我的私语

水浅舔你的脚踝有我爱你的痒

我是你的，薰衣草是蓝色

都飞满了蝴蝶

我站在虚拟的长亭

邀约古意的月亮而来

在你的房间为你盖一层丝绸

或剪一段月影帖在你的西窗

我用力弯曲宋词里的那枝树梢

让太阳多挂会儿

为你留下足够的黄昏

其实，我们本来并不相关

总有那么些理由把彼此系在一起

比如：春天

孟原，本名张晋，著名诗人。2000年加盟非非主义，作品发表和入选国内外百余种刊物，为后非非写作主要推动者和代表诗人，现任《非非》杂志执行主编。

春雨

李永才

春雨。是什么？

是一段旧了的时光，穿透木格窗

甚好。有一阵风吹过

看起来有些潮湿，这与我无关

重归于好的，

一辆破自行车，轮子坏了

在雨中滑行

还有什么呢？

是还乡的鸟，站在乒乓球台

淋湿的羽毛，像一件蓑衣

是挂在墙上晾干

还是让自己的体温烘烤

我不得而知

此刻，春雨是一袭好天气

斜逸而出，一些香樟叶的气味

弥漫在书桌上

浅显的光景，像一口明前茶

一场又一场春雨

下过了。昨日重现，在荒芜的野渡

天色已晚

有人要坐船回家

李永才，著名诗人。出版有诗集《故乡的方向》《城市器物》《空白的色彩》《教堂的手》《灵魂的牧场》等多部。现为《四川诗歌》执行主编。

立春

龚静染

很多年前的一天

阳光明媚 美好的睡眠之后

崭新的天空像一杯蓝色的啤酒

我渴望着远走高飞

半夜的汽车声 让我失眠

孩子们来到了一个雨露的时代

人们生活走向小康 经济富裕

并热衷于谈论国家大事

书籍在印刷厂里像织布机一样

打扮着年轻人的意识

原野里弥漫着中药的味道

这是初春 四周渐渐将我围拢来的

声音在纠集 回响

在通过一个声音传递给另一个声音

初恋的草地上

洒落着湿润的阳光

只需睁开眼 就被邀请去

参加一次盛会

只有年轻 我们才拥有这样的权利

那时候 天空湛蓝

绿草莹亮 洁白的衬衣下

是一颗蠢动的心脏

我要出去 我心里喊着

这喊声让一个春天震惊

龚静染，著名诗人、作家。著有诗集《影子》，随笔集《小城之远》《桥滩记》《万历的边城》，长篇小说《浮华如盐》，非虚构文学《新塘沽往事》等，主编有《中国第四代诗人诗选》。

眉上的山水

凸凹

眉上的山水

一幅不做伪证的抽象画

挂得比心灵亮，比窗户高

它是玲珑的

玲珑得可以铺开最广大的喜乐

最深重的悲惑

它是容易的

叶不障目的灌木丛

排开甜苦，香臭，条分缕析

从植物学到人类学

两丛山水

呈现出内在的美学

不舒不展，舒舒展展

最嶙峋的时刻

山水出画，宣纸皱成一团

无论怎样

谁也不能把这挂山水取下来

钉牢它的眉骨，有宿命的倒钩

凸凹，又名成都凸凹，著名诗人、小说家、编剧。著有《甑子场》《大三线》《桃果上的树》《字篓里的词屑》等书20余部。

九寨的风

蒋蓝

劲风，破夜

可以听到冷杉开裂之声

离枝，落地，闷雷砸亮山溪

让我想起唐朝雷琴收纳的闪电

风从山顶偷来冰雪

在丛林上挂起一轮斜月

那是拒绝融解的长愁

风甚至从山坳怪石吹出一道

纷披山林的豹吼

击穿了偈颂与枭鸣

在九寨的花园摆出梅花阵

风吹倒了花架

吹落了鸟巢

惊慌的鸟儿张开了剪刀

风把那些千古不去的情愁收往山巅

把经幡从长空一字排开

这可以让歪斜的雁阵

栖息而眠

我站在风中远望旗云下的旗树

捡起几片从未见过的彩叶，瞬即掌心凝雪

我知道有些归去可以很小、很轻

也知道，有些鸿毛比山岳，更靠近天庭

蒋蓝，著名诗人，散文家，思想随笔作家。已出版《豹典》《媚骨之书》《梼杌之书》《霜语》《一个晚清提督的踪迹史》等文学、文化专著, 朱自清散文奖、人民文学奖、四川文学奖、布老虎散文奖等文学奖项得主。

睡莲

何春

面向群山，我要放下所有的语言

并将我的祖国暂时忽略

和所有身心疲惫的人

对山峰和古柏

保持肃穆

我将守候在一池春潭

与一朵睡莲对望

如同注视自己

正睡在水的表面

我要很小心地凑近一片青荷

并让时间静止

再使双手充满凉意

闭目，合掌

这时的凉意多么重要

些许的鸟儿和落叶也很重要

此时的访客

以敬畏的态度也很重要

而更重要的是

此刻我必须忘掉祖国和功名

我只能用睡莲的方式

与莲一起沉睡

或在某一阵不确定的风穿过我的身体

与她一同苏醒

何春，著名诗人。著有诗集《月亮的抽屉》《金刚石！金刚石》等，九眼桥诗歌群发起人。

我爱虫洞

向以鲜

我爱所有美妙的洞

山洞树洞云洞，甚至耳洞

最爱的，还是虫洞

我指的是，由一只真正的

虫子掏出来的洞

而不是爱因斯坦

外星人霍金想出来的，那些

没有虫子的洞，再庞大

再细小，再光怪陆离

都无比的寂寞

我想钻进虫洞呆一夜

或者，呆上一整个春秋

把世界的稻谷和理想啃光

和虫子一起闲话相对论

一起啃冬眠的雪

向以鲜，著名诗人、学者，著有多部诗集和著述，曾获《诗歌报》首届中国探索诗特等奖、天铎（乙未）史诗奖、纳通国际儒学奖、2015李白诗歌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