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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村:绵州诗魂传千古 ——《孙桐生诗集辑注》序

作者:赵良田 | 时间:2024-3-31 16:56:52 | 阅读:518| 显示全部楼层
   清道光四年,岁在甲申。西蜀绵州城内孙家巷,有一男婴呱呱坠地。以其生年适符,故名“桐生”。桐生之父文骅,年六旬晋一,老来得子,喜不自胜。视为掌中宝,自是疼爱有加。精心养育,望其“克肖于将来”。后果其然也,以诗才、学识显耀当时,以循吏、教育家、出版家、尤其红学家扬名后世。乃至于天运甲辰春三月,值其二百周年华诞之际,绵州吏民群集而纪念之。
时有好学之士名胡证川者,本公门中人,且长期从事企业经营管理,然性喜文史,酷爱风雅。退职后机缘巧合,介入孙桐生研究,从此不能自拔。后积十数年之功,撰著出版《孙桐生年谱长编》;并经多方搜寻、四处查考,得孙诗五百余首,初加校勘,汇成《孙桐生诗集辑注》,欲付梓以为会议资料之用,嘱予作文以记之。
噫嘻!予来绵工作生活久矣,闻孙桐生大名已多年,然只知有红学家孙桐生,不知有诗人孙桐生也!捧读大著,爱不释手;夙兴夜寐,依依不舍。予生东坡故里,自幼爱好诗词,平生所阅诗夥也,窃以为天下好诗皆已过目,讵料世间尚有如此绝妙好诗,不禁掩卷长叹!
诗人孙桐生,出生官宦门第,乃世代书香之家。其父文骅,其侄儿兼同窗梦华,皆擅诗。孙桐生在其编篡之《国朝全蜀诗钞》中录梦华诗168首,《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录有《梦华遗稿》,收其诗草一卷、诗余一卷、赋钞一卷,俨然大家也!桐生之天资才气,实不亚于其侄。自谓“余自束发受书,即耽吟咏”,一生作诗无数……然其诗作却极少载之于书、传之于世,仅在踵其《国朝全蜀诗钞》后之《续钞》中存诗六首,致其诗名不显、其名不扬,乃至于不为世人所知,岂不怪哉?!
予观孙诗,内容丰富,题材广泛,各体兼备,气象宏大,格调高雅。不惟山水田园、羁旅穷愁可入诗,人生聚散、悲欢离合亦可入诗;不惟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时一地一事一景可入诗,一书一画一文一策、一觞一咏一唱一叹,似无不可入诗者!且诸体兼备,各体兼擅。既有长篇大论、长枪大戟,亦有单词小言,小巧玲珑……读孙诗犹如读一部中华诗歌史!从诗经、楚辞、汉乐府,至六朝骈文乃至于唐诗、宋词、元曲,似皆能找到与之对应之篇什!此番感受,盖予平生未之有也。实乃卓然一家,前无古人。然就总体而观之,诗人偏向于作长诗写律诗,尤好长篇大论;动辄十数首、上百言,乃至数百上千言,如七律《无题(三十首)》,五言排律《生日述怀一百韵》,字数为杜甫名篇《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之两倍,读之不禁令人叹为观止!盖因诗歌体量大、内蕴丰,自然显出宏阔之气象。再加之对仗工稳,音韵铿锵,读之教人心旌摇荡。或威武雄壮,气吞山河;或沉郁顿挫,长歌当哭;或委婉迂徐,缠绵悱恻,欲说还休而不能自已。
山水纪行诗,乃本书之主体。其所占诗题之多、数量之大、篇幅之长,无出其右者。坡公云,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耳听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然览物之情,得无异乎?!答曰:因人而异,因时因地而不同。此乃普遍之规律。较之心性敏感复又才华横溢之诗人孙桐生,何其甚也。其诗集取名《楚游草》,“顾诗以‘游’名,是诗之得力于‘游’也。游愈苦,诗愈奇;游愈贫,诗愈富;游愈龃龉,诗愈活泼;游与诗,相反适相成。”征之以历史,诗人与诗歌,永远在路上!遑论李杜苏孙,尽皆如是——“诗人例穷苦,天意遣奔逃”,呜呼!!!
孙桐生天资聪慧,五岁发蒙。然九岁失怙,幼孤而家贫,犹不废书,靠力学终至显亲扬名。咸丰二年(1852年,二十九岁)登第,授翰林院庶吉士;次年散馆,选为湖南安仁县篆,赴任途中因兵燹战乱而被迫放弃,呈请开缺回家。咸丰五年二月受聘主讲岳池凤山书院,至十一月解馆。其间与诗僧昌言等同游华银山,悟道参禅,迭相唱和,得诗约四五十首,都为一卷,好友顾霁崖捐资刻为《游华银山诗钞》。咸丰六年赴京谋职,因经济拮据,使部费设措维艰,被发往原省,坐补原缺。是以咸丰七年(1857年丁巳)春,孙桐生“以乞食重游湖湘”。二月解缆,舟行赴楚;一路即景抒怀,吟咏不辍。及至四月中抵长沙,共计得诗四十题六十余首——与八百年前(北宋嘉祐四年,1059年)三苏父子水路出川,“江上同舟诗满箧”极相类!其歌诗之质量成色,亦可与之匹也。所不同者,三苏乃举家同行,而孙氏因资斧太乏未携眷,孤旅片帆,形单影只,故诗亦多相思离愁也。
孙桐生之山水诗或曰峡江诗,份量最足、最值称道者,为《峡中山水甚奇,诗以状之》,既气势磅礴,浩瀚无涯,又变幻莫测,摇曳多姿。次乃《过东阳滩》《过叶滩》《新滩》,连写三滩,滩滩皆不同:或猛浪,或峻疾,或险骇,写景状物,各臻其妙,教人如闻其声,如临其境,过目难忘!《登岳阳楼放歌》继之,实乃《峡江行旅》山水图轴压卷之作。文体大变,以歌行为主体,辅之以辞赋。烟波浩渺,莽莽苍苍;野旷天低,茫无际涯。仿佛黄河之水天上来,又恰似滚滚长江破三峡,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百折不回,一泻汪洋……其妙在一个“放”字而已矣!古人云,“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天地之间有大美,寄情山水得真诗,诚不我欺也!
孙桐生之诗艺非凡,直欲与诗坛圣手李太白、杜子美、苏东坡比肩并驾而不落下风。其《峡中山水甚奇,诗以状之》《登岳阳楼放歌》,可比之于坡仙之《百步洪》、诗仙之《将进酒》《行路难》或《梦游天姥吟留别》,堪称名篇佳构。内中之奥秘,止在于其擅用绘画之手法,多角度、多层次,全方位、立体化予以描摹、刻画与呈现,“不能作画写长句,以诗代画良足嘉”,状难写之景如在眼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构思巧妙,想象奇特;语言瑰丽,意象迭出。其意境、格调与气势,或雄奇瑰伟,或险峻超拔,或幽深杳邈……胸中丘壑,笔底波澜;诗未出而律先成,言有尽而意无穷——景美诗美心美,美美与共;壮美秀美优美,美不胜收!
孙桐生不惟诗人,亦为学者、政论家、文学理论家与文艺批评家等,多种身份兼而有之。其在诗歌乃至文学创作与批评方面,力主“性情”,并为此提出“性情为根文为华”之文学观点与理论。认为“文章者,性情之华也。性情不深者,文章必不能雄奇恣肆——犹根底不固者,枝叶必不畅茂条达也。”鉴于“人各有性情,不规于一统”;而“情根于性,情真者性必真,情伪者性必伪;小可见大,识表可测里”,“因情识性得金丹”。是故,歌诗乃至文学作品之创作,贵在真——性真、情真,要笃于真性情而为诗、为文,求真心、抒真情。其以此指导实践,创作出大量优秀诗歌作品;并以此为标准知人论诗、选诗编诗,编出巴蜀清诗“应登首席”之集大成者《国朝全蜀诗钞》。
孙桐生重视真性、真情,提倡以真性情写诗,主张本乎人情,有感而发,不作无病呻吟。如其叙写离情别意之五古《别家人》,俱为内心真实情感之自然流露,愁绪千万结,感人至深!《壬子京师奉怀熊丽堂却寄》《将归绵州述怀留别岳池诸同好》《送王奉齐明府归里》《赠刘子重兼志别》诸篇,皆含思宛转,情韵悠长。《瀼渡口阻风》《行路难》《洣泉杂诗》《长沙杂感》《凄江述怀》,叹世道之艰难;《饥民叹》《苦雨叹》《平粜行》《征妇怨》,哀民生之多艰,皆力追正始,笔有千秋,“此不待选而后传者也”,如其言,如其言!而《江上人家》《野兴》《苦雨写闷》《家人生日》《山行》《春兴》《咏兰》诸篇,又别开生面,淳朴自然,清新超妙,充满生活气息与人情味,咀英嚼华,令人回味无穷。
与此同时,作为学者兼政论家之孙桐生,挥动如椽大笔,对当时发生之若干重大事件作记并发表评论,成书八部,近百万言。如《未信编》《未信续编》《未信余编》以及《永鉴录》《郴鉴录》《郴案日记》《福源公案》《湘中时政》,涉及当时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军事、法制以及选人用才、整顿歪风、清廉吏治等等诸多方面。潭州李湘南对此给予高度评价:“其为国计也,乃同贾太傅之长篇定策,张子房之借著陈筹。其恤民瘼也,宛如关部监门之流民绘图,杜少陵之石壕致咏。其痛陈时弊也,发奸摘伏,抉小人之肺肝,纠谬绳衍,寓诛伐于笔削,由斯言也,砥柱中流,不足挽狂澜于既倒哉?……朝野庸庸,共为自了,所以皆缄口结舌而无言,迂民不顾也,抱磊落抑郁之奇才,拔剑砍地;代社稷苍生而请命,搔首问天。《未信余编》之作,乌能已呼?……斯编流传千古。”
孙桐生之感时论政诗,与其政论文一脉相承。如其同治元年(1862年壬戌)履任福安县令时所作之《感事(十二首)》、为石泷迂叟作《愈读书歌》《于役郴州道中口占》《阅明史感东林复社诸贤事(五首)》及《俗吏篇》;同治二年(1863年癸亥)仲秋解安福篆将之桃源时所作之《留别士民(八首)》;同治三年(1864年甲子)在桃源县令任上所作之《滇警(十八首)》。或纵论时事,针砭时弊,揭露社会黑暗,抨击官场腐败,斥责朋党倾轧、庸人误国;或感时伤怀,顾影自怜,对朝廷朝令夕改、出尔反尔,卖官鬻爵、跑部钱进,表达强烈不满,感叹世风日下、人心凉薄、善恶颠倒之社会现实,抒发仕途艰险、怀才不遇、壮志难酬之苦闷心情……
比如其在《苦雨写闷》中唱道:“乾坤何昧昧,世运只昏昏……人心思乱易,天意向明难。”又在《阅明史感东林复社诸贤事》诗中说:“世已无廉耻,吾宁自蹈之。不图中国运,竟赋下泉诗。气节销难尽,干戈定几时。可怜天帝醉,问亦不能知。”诗人对此痛心疾首,却又感到无所措手、无能为力:“既倒狂澜须共挽,将倾大厦问谁支?”(《题李少山军务权衡策》)于是禁不住忧思伤怀,独怆然而涕下:“乱世官输奴仆贵,深山神让虎狼尊。要知家国无穷恨,检取青衫湿泪痕。”(《重有感》)进而在《俗吏篇》中,形象生动描摹官场众生相,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将官僚集团之丑态刻画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
在《楚游草》卷二开卷之《感事》诗中,诗人又说:“红巾未已又长毛,杀运东南总未消。投笔我思班定远,筹边谁是李文饶。……风急始知高处险,时危方识将才难。无功也觉军中乐,有冠都从壁上观。……自古庸人误国多,太阿旁落竟如何?兵权散处全无主,议论成时已渡河……”对于同治年间震动全国之滇乱,诗人连写十八首诗进行分析和评论,对其中令朝野震动之陕西巡抚邓尔恒及云贵总督潘铎被杀案,诗人评论道:“金印煌煌肘后悬,军门威望拟神仙。三年毕竟难求艾,一德何能竟格天。料理恩仇归劫运(自注:“潘制军、邓中丞先后被害甚惨。”),商量朋党制中权。可怜君国谋谁任,卖尽封疆不值钱。”诗人甚至认为当时之 政局,与明末清初李自成、张献忠以及“三藩之乱”有一比——“追思二百年前事,又是阴疑阳战时”……
凡此种种,皆直截了当,观点鲜明,同时又引经据典,博古通今,纵横捭阖,气贯长虹,极具史才、史识和批判之锋芒!同时亦显示出诗人丰富之学识与高超之语言驾驭能力。孙桐生在《楚游草·自叙》中坦陈:“诗中乡愿,仆不敢为。独念渺尔一身,生长乱离,遭时患难,殷忧时事,愤懑尘浊,耿介之意既伤,壹郁之怀谁愬,抽心发蕊,削笔成鋩。辟之深秋永夜,凄风苦雨,纠结于气,宣鬯于音,络纬嘶风,孤蛰吊月,恤恤乎?愀乎?攸乎?予亦不自知其忧思之深也。嗟乎!些殆有莫之为而为者乎?”
常言道,诗言志、诗缘情,而言为心声。由是观之,诗人之于写诗,有诸多迫不得已之苦衷。鉴于孙桐生仕途不顺,长期沉沦下僚,偃蹇蹭蹬,尚不时遭人排挤、压制、暗算和打击,其窘迫无状、求告无门,郁郁不得志之悲戚境况,可想而知!其写诗也多为抒发内心之苦闷,排解孤独与寂寞,是故多沉郁顿挫而少慷慨悲歌。正如其在《于役郴州道中口占》诗中说:“世乱民弥苦,官多品不尊”;又在《写闷》诗中唱道:“踏遍青山白发生,英雄何计破愁城。身如老骥才难尽,心似弹棋局不平。量浅也能谙酒味,官卑莫虑掩诗名。幽怀不为离骚助,何事吟成变徵声。”再如他在《偶得》诗中说:“忧患生来因识字,天真丧尽是为官。百年悟彻都如此,那用重寻绛雪丹。”又在《凄江述怀》诗里唱道:“百里代庖今作令,十年执戟尚为郎。万事累身因吃著,一生难学是逢迎。等闲白眼谁能识,我是穷途阮步兵。”
相较之于李太白之狂放、苏东坡之豪迈,乃至于杜子美草堂诗之温婉,犹添几分苦涩、愤激与哀伤!因此集中所录之诗,少清新明快之作,即如即兴、漫兴、放歌之诗题,亦不多见!也惟其如此,才是他孙桐生,世间少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独一无二之孙桐生。也因之在中华诗歌史上,应有他一席之地!至于其诗歌何以不传,全清诗汇、诗钞、诗集何以不载,诗名何以不显,与其官没当大、家庭经济条件拮据,不无关系;同时亦与其诗用语太过考究、用典太多太频,显得不那么通俗易懂、和蔼可亲,密切联系。
孙桐生混迹官场官三十年,其间三任县令、两任太守、一任两州(衡州、岳州)榷局,尽管“所历皆有声”,但因其始终坚持直道而行,“不为势屈,不为利诱”,曾两度罢官,终其一生都没有调离湖南,获得进一步之升迁!世道虽无情,然苍天有眼!他晚年毅然挂冠归里,主讲绵州治经书院长达十余年,为国家民族培养了一大批英才;又默默无闻,孜孜乾乾,夜以继日忘我劳作,历经二十余载寒暑,整理、校勘、刻印、出版国故方志及艺文典籍,虽倾家荡产,亦在所不惜……因其艰苦卓绝之努力,以其为巴蜀文化传承与发展所作出之重大贡献,赢得后世之爱戴与敬仰!最后以八十一岁高龄辞世,安息在绵州大地,父母之邦……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之吾等,何其幸也,与有荣焉!!!

一第早应成废物,千秋谁定作传人?
莫将文字惊流俗,也有奇愁动鬼神。
——孙桐生《长沙杂感》)

先生且休矣,吾道或非耶?
一掬匡时泪,难禁落暮笳。
——孙桐生《阅明史感东林复社诸贤事》

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天不丧斯文,巴蜀有桐生!
绵州诗魂传千古,吾辈自是后来人!是为序。

东坡故里人语村
公元2024年3月31日沐手燃香序于绵州三心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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