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婆婆
文/青鸟依依
这辈子见过的小脚女人不多,这个小脚女人,第一次见面印象便非常深。她正端着一盆水,走路颤颤巍巍的正在泼出去,同时嘴里还在不停地骂自己孙女,声音特别洪亮,气韵极好,那个使劲把眼睛一眨一眨,非常大声骂人的小老太样子,完全颠覆了我想象中小脚女人的概念。母亲让我叫她吴婆婆,同时告诉我要尊重吴婆婆,千万不要惹她老人家不高兴,不然会得到教训。我听了很是不以为然,一个小脚老太太而已。 几十年前,广元南门外的一座四合院里住着十二户人家,有广元本地人和南部等地支援广元建设的一些工匠们,他们大多为木工,有的带家属有的不带,农村人居多。吴婆婆是广元本地人,不到六十岁,着旧时妇女装,穿着那个时期最流行的士林蓝满大襟上衣,黑裤子,裤角用一条黑布带扎着,露出一双小脚,额头光洁得无一根乱发,挽着低发髻,一支银质发钗从罩着头发的黑色丝网由上而下卡紧紧住发髻,再用一支宽扁刻花银簪穿过钗子横卡使其固定,然后在右侧插一支银质步摇,细碎的链子上缀着一串小红珠,看起来很有年代感,由于是小脚,走路时一颤一颤的,银簪上的珠链随着身子的摆动,像在耳边打秋千。这打扮在当时还是小孩子我们的眼里,无疑就是真正的老人家,不像现在,五十多岁的女人依旧打扮的像30多岁的样子。 吴婆婆右边脸上有一道毛线粗细从耳朵到嘴角陷下去的斜印,这条迹印显得她相貌很歪(厉害的意思),后来看到她坐在门前梳头才知道,她是将长长的头发像梳马尾一样梳理在脑后,然后用一根麻绳咬住其中一头,再用麻绳一圈圈牢牢扎紧,打结后才松开,然后挽成发髻,发髻中间便是那条约在头发上缠了三公分长度的麻绳。以前的小脚女人至结婚后便是将头发这样盘起来,大户人家有丫鬟婆子伺候梳头,小户人家当然是自己梳头,这么日积月累,一张脸就这样被绳子勒下一道岁月的印记。 吴婆婆能干是全院子都知道的,一个人带好几个孙,管吃管住还要管所有家务,而且管得井井有条。唇舌如刀更是全院子人不敢招惹的。她声音洪亮,口齿清晰,一旦吵架言辞非常犀利而且精神十足,从不见她的嗓音为吵架而哑过。院子里谁惹了她就惨了,她一定会站在家门口骂的让你毫无招架之力,那种指桑骂槐的技法拿捏得恰到好处,被骂的人不敢接茬,还得给她说好话,劝她回去并听她一路骂骂咧咧才完事。
我和吴婆婆住一个院子,他们住边厢房,我们住院子里的右上房。出门便是堂屋,堂屋离院坝有五个石头台阶的高度,上台阶走过宽一米八左右的街沿才是堂屋。街沿是我们小孩子模仿唱戏和表演的临时舞台,不演小朋友站在院坝里看。堂屋有一道大约六米长,四十多公分高的木头门槛,门槛上可以坐很多人,全院的小孩都曽把着这道门槛学着走路,就算顺着门槛倒下去摔一跤也不会摔坏,小孩会自己挣扎着抓住门槛自己站起来继续走,所以,那门槛上被大人小孩抚摸出来的包浆很厚重。
堂屋内很宽敞,抵墙摆着一个又长又高的神柜,神柜上供着一尊紫檀镂空雕的药王菩萨和祖先的牌位,正面墙上挂着丝绢装裱的隶书“天地君亲师”五个大字我认识,两边小楷文字,在我还来不及认那些字的时候就被抄抄走了,所以不知道写的什么。堂屋正中摆着一张八仙桌,桌子很讲究,是生漆雕花偷油婆颜色,桌子旁放着两张同款雕花木椅,父亲说叫罗汉椅,我们一家人吃饭就在那张桌子上。堂屋就像是全院子所有人的大客厅,只要是白天,人们都喜欢在这里集中。吴婆婆每天会在堂屋的罗汉椅上坐好几回,因为,她是院子里辈分最高的女性,只要她来到堂屋,还没跨过门槛,就算我父母坐在八仙桌前,母亲也会立刻站起来让座,同时为其奉上一只水烟袋,因为吴婆婆要抽烟。
吴婆婆来我们家非常勤谨,每天至少三次,白天穿着围裙来两次时坐的时间不长,几乎抽完几袋水烟便回家干活了。晚上不一样,她迈着八字步的小脚颤巍巍地要上石梯子的时候,会大声喊着我妈的名字问:“木夏在屋里吧?”母亲听到会叫我:“幺女子,快掀门帘子,你吴婆婆眼睛看不到上坎坎。”母亲每次都会说:“吴妈,你慢慢的哟”然后将家里最重要的座位让给吴婆婆坐,再送上水烟袋,她边抽水烟边和我妈闲聊。
吴婆婆晚上聊天精神极好,经常聊得我爸妈都瞌睡了还谈兴正浓,也许是她眼睛不好看不见,直等她要父母回答或需要共鸣时,才感觉到时间不早该回家了。那时候除了可以看戏看电影没有任何其它娱乐活动,所以九点左右便睡觉。 时间就这么慢慢的过着,我也逐渐长到读小学二年级的年龄。
某一天,爸妈不在家,我放学的早,回家取出放在门弯的钥匙开了门,然后自觉到堂屋的八仙桌上自觉做作业,这时候我看到吴婆婆来堂屋了。她上来直接坐在对面那把椅子上,等了一会儿开始问我:
“幺女子,你妈呢?”
“不在屋头。”我边写作业边回答。
又等了一会儿,她小声对我说:“你去把水烟袋给我拿来一下。”
我很不高兴的说:“我要做作业,懒得去。”
她很诧异:“咦!这幺女子,还敢这样回我话?相不相信我给你两下?”
我斜着看她一眼说:“你敢!”也没敢再多怼她。吴婆婆起身边走边气呼呼的嘟哝,跨过堂屋门槛下了石头台阶回他们家去了。
不一会儿,院子里的同学跑来告诉我,你妈回来了,刚走到大门口被吴老太婆拦着告你状,我知道我妈惹不起吴婆婆,肯定会找我麻烦,赶紧藏到厨房的灶门口,想想如何才能躲过这一劫,要知道,我妈可是真舍得下手收拾我这个捣蛋精的。妈黑着脸进门了,看我不在屋子里,也恰好是做饭时间,于是往厨房走来。
进门看到我在灶门口坐着,生气的问:“为啥对你吴婆婆那么没礼貌?”我抱屈地回答:“我正在做作业,她喊我给她拿水烟袋,我肯定不想去嘛。”母亲眼光一闪:“哦?她喊你给她拿水烟袋了?”我回答:“恩!”母亲沉声说:“她是长辈,以后说话不许那么怼老辈子。笤帚拿上,去把堂屋里地扫干净。”我原想今天肯定躲不过一场挨打,没想到母亲就这么放过我了。
出厨房门就看到陈家两姊妹在门边偷看,我使个眼色一起出来,两姊妹叽叽喳喳向我告状:“吴老太婆在大门口说你莫得教养,让你妈收拾你。”我一听被气笑了:“今天没挨打,帮我一起扫完堂屋去找她。”
扫完地,我们三个跑到院子里喊:“哪个今天在挨打?没挨打啊没挨打,气死他啊气死他!”就这么在院子里翻来覆去唱了好几遍,才一窝蜂跑外面玩去了。
晚饭后天刚黑下来,吴婆婆又上来了,依旧是在上台阶前就喊着我妈的名字问在家吗。我妈依然让我去掀门帘子,出于对妈的尊重我拉下脸照做,在吴婆婆迈小脚走进门时,我使劲把门帘一摔,那声势当然能听出是我不高兴的表现。父亲皱眉:“疯女子,不能轻点啊?”母亲啥都没说,起身把水烟袋拿过去送吴婆婆手上:“吴妈,抽烟。”同时抽出一支纸捻子在火盆上点燃,递给她点燃烟。
抽水烟时,水烟袋里的水会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很好玩,尤其那纸练子,是父亲买了金标黄的草纸,裁成五公分宽左右的纸条,一张张搓成吸管状,将尾部拧折一点让其不通气,这样就可以点火了。吴婆婆拿着水烟袋呼噜呼噜抽了一阵说:“木夏,你这个幺女子气性大得很呢,需要好好管教,黄荆棍下出好人,我还要回去蒸包子,就不坐了。”我妈赶紧站起来和吴婆婆客气几句,掀开门帘,看着她就着屋内灯光下了台阶,才将门帘放下来,关上门后走到我面前,用食指戳着我的脑门说:“死女子,就晓得给我找麻烦,让我遭人教训几遍,赶紧去睡觉。”我二话不说,赶紧洗洗睡了。
妈还就着灯光做针线,看我闭着眼睛以为我睡着了,爸爸问妈:“今天吴妈啥意思?”妈说:“今天这事不怪幺女子,是吴妈上来想抽口水烟,幺女子做作业没给她拿烟袋就不高兴,我进大门给我说娃儿和她顶嘴,太不成样子让我好好管教。结果幺女子说因为做作业没给她拿烟袋就生气了。娃儿在做作业是正事,这些事也要生气让我管教,我咋个管教?”父亲笑着说:“看来当时烟瘾来了,但她是长辈,莫计较。“母亲小声说:“我们家成份不好,哪敢和她计较,她那撒起泼来,我们惹不起。”我听了心里很不舒服,原来爸妈怕她的原因,是因为我们家成份问题,其实,我在学校也有同学经常欺负我就拿家里成份说事,我也自卑。
真正和吴婆婆闹得最凶的一次,是她带着针线筐到八仙桌上要给她做的意见棉衣铺棉花,也是遇见我正在做作业。她让我把作业本拿开,等她铺完棉花再做作业,我当然不同意。她却直接把我的书和本子给我拿开,铺开她的裁好的棉衣要做她的活儿了。我气得把她的缝的棉衣一推,棉花乱了,有的掉到地上,她气得大声喊:“幺女子,你胆子太大了,敢甩我的东西?”我在气头上直接怼过去:“就甩了,你又找我妈去告状嘛。”吴婆婆气得来抓我,我手不由一甩,她因为小脚站不稳便倒退了几步,忽然不断拍着桌子大声反复喊:“快来看哦,地主资本家小姐要翻天啰。”
我被吓坏了又瞬间又清醒过来,心想,反正今天这顿打绝对躲不过,但说我是地主资本家小姐的气,不出不行,于是学着他的样子,爬上椅子坐在桌子上也拍桌子声嘶力竭吼:“我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我的脚都比你的脚还大,到底哪个像地主?狗才像地主。”这句话一说出口,我是真的捅了马蜂窝么,吴婆婆坐在椅子上拍着桌子把我骂了快一小时。
父亲回来,吴婆婆更是跳着小脚闹:“你女子骂我是狗,你是当老师的,咋个教育自己的娃娃?你们地主资本家这是要翻天了?”父亲直给她作揖说好话,并试图按住我让我跪下给吴婆婆道歉。我当然奋起抗争并申诉,但那一句句地主资本家要翻天的话语反复往父亲心上戳,他气得抓住我抬手就是一耳光,打得我耳朵嗡嗡响,鼻血立刻喷出来,左脸眼见肿起来了。院子里的杨伯伯赶紧跑进堂屋抱住父亲,又叫陈妈等几个女人把吴婆婆劝下去。吴婆婆见我被打成那样,稍微消停下来,趁院子里邻居劝解便下台了。
我当时气得不会哭了,咬牙昂头站着,任鼻血流得满身都是,小伙伴们拿出手绢帮我擦鼻血,却依然流血不止。母亲回来看到我这样子吓坏了,听说是被父亲打的,便质问为啥下这么毒的手?父亲无言以对,被杨伯伯拉去他们家劝解。母亲让小朋友帮忙打来几盆凉水,把我满脸的鼻血擦干净,看到止血了才问我,我狠狠地咬住下嘴唇,任眼泪不断线的流,就是不说话。
我赌气没吃晚饭就睡了,半夜鼻子又流血倒灌到嘴里呛醒我,嗓子又干又痛,想喊母亲帮我倒水,却发现出不了声音,于是拿扫床的刷子敲床板惊醒了母亲,她披衣起床一扶我才发现,我已经浑身滚烫,发高烧了。母亲吓得喊起父亲,背上我一路跑到医院。进急诊室给医生叙述病情,看医生把体温表放我腋下,拿出压舌片让我张嘴说啊。医生用电筒照看了我的喉咙说:“这是化脓性扁桃体发炎,要用青霉素针剂,先去做皮试。”母亲拿上处方去划价,缴费,拿完药后带上我去治疗室打针,我几乎是昏睡的,做皮试都没醒过来,可那一针青霉素扎进肌肉时,我痛得要命嗓子也没喊出声。
那时候没输过液,估计是没钱输液,打完针我们回家了,睡一觉后好了一些,母亲按医嘱让我喝一大口盐水仰头张嘴,让盐水浸润喉咙起到清洗和消炎作用,这法子很管用,反复几次果然有效,至少可以说话了,请院子里同学帮我请了病假,喉咙痛没法吃东西,下午母亲带我去医院接着打针,见到护士我死活逃避,护士说:“你那喉咙已经肿得嗓子眼都快挡完了,不消炎就继续化脓,你要是想从此不能吃东西等饿死,那就可以不打针。”我一听被吓住了,乖乖的配合护士打针,也奇怪,这一针打下去还真不怎么痛。我记下了这个护士的长相,想着下次打针还是找她打。
打完针,母亲牵着我的手走出医院大门,问我肚子饿不饿?说回去给我弄吃的。我一直想吃一次馆子里的抄手,因为从来就没进过馆子,便趁这个时候提出来。母亲看我一眼,二话没说带我去面馆买了碗抄手。我以为母亲应该吃一碗,便问咋只买了一碗,母亲说她还不饿。抄手端上来我让妈先尝尝,母亲端起碗来,使劲地吹了一阵后,在碗边用嘴唇轻轻碰了一下汤放下碗说:“不烫了,快吃。”服务员过来收钱,我看到母亲付了人家二两粮票和一角二分钱。
吃完后出了一身汗,退烧了,精神忽然好了很多,母亲笑看着我说:“你是不是就想吃馆子里的抄手才生病来吓我?花了四块多钱看病,早知道直接带你来吃抄手就行了。”我忽然也觉得就是抄手吃好了我的高烧和扁桃体发炎。这件事从此便成为我在家里的一则趣事,直到现在我依然爱吃抄手,尤其是馆子里的抄手。
晚上吴婆婆居然没来我家。母亲说第二天早上还要去医院打针,让我早睡。朦胧中听到父母对话时,母亲提到我:"幺女子性子烈你又不是不晓得,咋个下那么重的手?脸肿了不说,鼻血流成那样,又发高烧,看病把这个月买米的钱都花了,下半月咋个过?"父亲叹着气:“你没看到吴妈闹得那个样子,我气得没办法,她是城市贫民成份,我这个家庭成份未必敢对闹?大帽子扣下来还不是我们遭,所以只能制止幺女子,本想吓唬她,哪晓得打失手了,我也后悔得很。”妈弹个舌花低声说:“啥子城市贫民?还不是解放前他男人抽烟败了家,赶上评成份时就城市贫民了。”
这场对话被我听见,便更加藐视吴老太婆了。但家庭成份这四个字,却在心中留下极大阴影。也明白了我学习虽然好,却没能最先一批加入少先队带上红领巾的原因。结果为此挨打还落下病根。让我的鼻子不但失去嗅觉,而且左耳一直耳鸣,扁桃体动不动就发炎,发炎就高烧。母亲曽和院子里的邻居聊天说:“幺女子气性大,挨打时紧嘴不讨饶,一会儿满嘴就起泡,扁桃腺还要发炎,我得花钱给她看病,还是算了。”这话传到我耳里很得意,在半条街的小朋友前,显摆我的英雄事迹,成了这条街上的孩子头。无论唱歌跳舞做游戏,打架驶拱讲故事,几乎我说了算。
我从此不喊吴婆婆,即使面对面走过也不让路也不招呼。在我的带头下,曾经吃过吴婆婆亏的小孩子也如此这般,我知道这是不尊敬老人的表现,但我就是不!吴婆婆果然绷不住,放学回家和几个同学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做作业,吴婆婆迈着小脚来了。掏出几颗水果糖放在桌子上。在那个物资缺乏的年代,能吃到糖是一件奢华的事情。桌子上的糖果散发着香甜的诱惑,我盯着糖果吞着唾液站起来:“吴婆婆,你过来来坐嘛。”几个同学见我招呼她,也七嘴八舌帮腔让座,吴婆婆将糖果分给我们:“你们几个娃娃,没人管就上天了,我骂你们是为你们好,结果小小年纪还记仇,今后不许了哈,要有礼貌,尊敬老人。”我捏着糖块想放下又舍不得,纠结中还是小声说:“晓得了,下次不敢了。”
某日,一伙拿着棍棒的人来院子里找杨伯伯,好像要打他并带走的意思,杨伯伯吓得躲着不敢出来,我们小孩只看热闹,只有吴婆婆沉着和他们周旋,说没有这个人,是不是他们走错院子了,那帮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看了看,见我们老的老,小的小跟在他们身后也没办法,于是多大家说:“你们要是看到老杨回来就报告我们指挥部,不许包庇。”这伙人走后杨伯伯这才出来,对吴婆婆说了许多感谢话,并说是因为闹派性才惹了这事。吴婆婆说怕那些人再来,让杨伯伯出去躲几天。杨伯伯当晚就不知去向,一个多月后才回来。这件事我们几个小朋友印象很深,觉得吴婆婆救了杨伯伯一命,我们说好,今后要改变对吴婆婆的态度。
通过这件事,吴婆婆在院子里立了威,大家对他态度和善了很多,她自己也有所改变,不再那么精蹦。杨伯伯对她更好,不但帮她劈柴,甚至帮她挑满一缸水。我们也偶尔走进她家去玩,他们家有一盒飞行棋,她和我们一起玩也一起耍赖,似乎没有那么讨厌她了。
由于后来房屋搬迁,院子拆了修成楼房,邻居失散了。后来吴婆婆走了,原先住在一个院子里的人知道后都去送了她一程,回想那些与吴婆婆从幼稚到成熟既单纯又复杂的大道理和小情绪,倒值得好好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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